定安侯府没落后,两月之中,原只算作外戚的英国公一家子保举军功治上了骁骑营,英国公长子也披袍入阁作了衡元阁大学士,京中便直道他家一旦来年赶过了定安侯的功勋,怕就要追上我爹当年的名头,端的是如日中天了,叫眼下满座的小辈儿平辈儿一见这小嫡孙来了都站起来打礼,似是瞧见什么大人物般。
我看得发笑,便问了小皇叔一嘴:“哎,王爷,接了我爹那职务的不是温家人么?他家新近也封了安国公,算作是喜事儿临门,却怎从没见着他家娃娃出来喝酒?”
小皇叔冲那上楼来的小嫡孙遥遥点了头,面上虽笑着,却是压低声音往我耳边道:“温家人一个个笑弥勒似的,府里那规矩却同你家也差不离了——哪儿是那蠢小子能比的,你听他一说话就能知道。”
而那小嫡孙这时还真走过来,见着小皇叔正从我耳边抽开身去,他是一双杏眼都亮了亮,旋即殷切笑问:“这是王爷养的哥儿罢?这哥儿模样好漂亮,几岁了?”
这原应是他想拍给小皇叔的马屁,无奈拍在我身上只化作了蹄泥,惹我解衫的手都顿了顿,老眉瞥眼儿却见小皇叔只含了烟嘴儿拼命忍笑,方才自是有意作状由这小嫡孙揣测我,此时或大约正待我站起来就同那娃娃掐上一场打上一架的,自是不会答这浑话。
这叫我愈发嫌天儿热得烦人,刚把纱帔扯下来还未张口,眼前那小嫡孙瞧我露出一身御史台的乌袍补褂却已当即睁大了眼,一时很有想退开的形容,我却已睨着他,将手里折扇打开来抚平了上头魏碑提就的子夜歌,只不紧不慢摇起来同他笑:“哥儿我年岁大了,二十六了,你呢?你几岁?瞧着模样儿还挺俊的……”
说着我就收扇拍了拍大腿,招他过来:“哎,要不正好坐这儿喝一杯?”
小嫡孙这一听一看,几乎立时就吓白了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此时若再猜不出我是谁还真往我腿上坐,那他这公孙也就不必当。一时他惊得连连告罪扭身就逃,可算是扑爬跟斗地慌忙奔下了楼,直惹得小皇叔将烟杆子往桌上一拍就呛声大笑:“咳哈哈哈……咳咳,清爷你——出息!我——我得敬你。”
他端起酒来同我撞盏,我便也少少喝了点儿,说出息什么,我这不过是开个玩笑闹个糊涂,多时候糊涂着便也就囫囵过了,犯不着大动干戈。
此时窗外街中,那小嫡孙跌跌撞撞同人潮挤着奔逃出去,引后面两个侍从帮扶不迭、连连喝骂推搡的人,我和小皇叔一道落眼儿看着他几个那狼狈形容,不禁都觉着有意思,嗤笑两声又再坐稳了听戏。
实则戏文里常写的故事,不过是说人一生荣华富贵多是空花魍魉,其实真不可认作实相,放在这京中年年看来,这道理也总是相应。
常常朝中一人有了时势,便总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边儿上看的人若眼珠子浅,也就是一样见识,相互吹捧逢迎罢了,却不知那一言一语能捧杀多少酋游子弟,能蒙上多少玲珑心窍。
——他们岂知功名利禄转眼灭?他们岂知众人拾柴、墙倒齐推?
这世间冰山化作水,洪川泞为地,极是不难的事情。
我望出手边儿条窗去,只见楼外的京城夏景灼灼,绿树夹道的南街上人人匆匆地走,时日恰赶上新科放榜过了,不少未中的试子就正待失意离京,此时一行人一一长衫相携、背影挺俊地走往南城门,却被一路上屠狗杀鸡的贩夫走卒随意叫骂挡了财道,吓得这些个书生相互拉着退避开去,憋红了一张张白脸皮也粗不起来一声儿好的,镇日里之乎者也根本全无用武之地。
我不由瞥了身边儿小皇叔一眼,叫他也赶紧看看,摇了头直叹他是纨袴不饿死,又说底下是儒冠多误身,立时惹他骂回一句:“还敢说我,你他娘不一样儿是个饿不死的?”
这话一说,叫我忽想起小时候刚点了侍读我曾抱着爹腿弯子大哭一场,翌日被传出去,街坊邻里都戳着我脊梁骨说我小小年纪贪慕富贵,气得我灰头土脸躲回了家,曾还当真不甘不忿了一阵子,现今思及只觉好笑。
原来我也曾是个纨绔,这道理我竟十年后才真正悟得。
小皇叔看我笑起来,便撞了我胳膊一把:“你想什么呢?”
我摇头,只慢慢把酒喝掉:“没什么,就只觉着挺荒唐的。”
小皇叔拂过窗棱、眯眼看向窗外的街,听我说了这句亦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竟也空空随我笑了笑:“……是挺荒唐。”然后他四下一看见无人瞧来这方,便忽从袖里掏出个素色信封递来我面前:“清爷,我带回个东西给你瞧瞧。”
我搁了酒盏,狐疑接来展信一瞧,只见封内白纸上两行细秀凌挺的字迹竟万分眼熟,打头便是一句:“隐迹风尘多少年……”
我一惊之下捏起纸来,此刻唯独能做,只是惊目看向小皇叔:“你竟敢把他——”
“也就只他同那苏家闺女儿,多的也藏不起了。上头不是没人盯着,爷没那么大能耐。”小皇叔一把抽走我手里的信笺塞回封里,又就紧把信封塞回了袖子,敛了袖便端起酒来,急急惶似怕我再寻他拿来。
我按下他手腕咽声问:“……他在哪儿?”
小皇叔抽手将盏里的酒一饮而尽,听言抿唇顿过一时,凝眉似是细细地想,可到头却只转目看我,咬牙说出一句:“我不想告诉你。”
此时戏台上恰一折唱完,换场的嘈嘈弦鼓落在我耳里如针,扎得我浑身似麻般放开他衣袖,也不知再听过了多?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倬浠ㄇ煌褡此性俾司啤⒖樟苏担抑帐球ナ壮辛怂幕埃鹕砀娲恰?br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戏文议论发散于《初刻拍案惊奇》的《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艄》二段,属于初刻里我自己莫名喜欢的一截了,半年前写大纲一稿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这个故事,觉得总该再加层意境,后来写到这里就真的化用了。
之前在群里,MISA总结我一句话我觉得特形象,她居然说我是学院派,好笑hhhhhh我笑了好久,讲真,我自己口味原因,写尾声会比前文写得更平白更死稳,或然不叫人人喜爱,但细节做得却又更用心些,若能得细看会其深意已很感激,民俗派学院派就别管了,一起好好玩耍就行。
始写长篇以来,我从不会很应付、随意地去对待诸如尾声、番外一类的结文段落,不会只开个车、卖个甜就算了,尾声和番外这种东西,我觉得没有就罢,如果有,那就必须得是个锦上添花的东西,这种段落应该涵盖正文的所有意象,也应该试着去灌注更深层的意志,深化主旨,所以卡稿码字的这快一个月里我每天都在为这点和自己搏斗,目前写到为止的尾声可以说已经挺满足,但还很贪心,想要更好。
写这个尾声过程中,文中发展曾有让我自己都会震撼的点,完全被吓住的样子,写文六七年,也算是很新奇的体验了,三言两语很难讲清,心意都在文内。其实很多要说的话我觉得在文里已经说尽,也真是因为喜欢这件事情去做的,可以说写得很痛快,之后更新就不再有作说打扰大家看文,我还是去好好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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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预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92章 山色有无
日子不觉渐近了秋,七月下二哥从河南道奔赴回京,终是褪了一身的官气儿,挽着袖子从我手里接了乡下老宅、庄子的账目人事,也在爹那儿住下照料家中事务,叫我总算得以安心点卯。
他回来的时候爹早已得信,却竟还未收出西苑儿供给他住。我隐约想到爹的意思,便一面让方叔收拾着西苑儿一面也问二哥,说转年他也快三十有三,难道就真不打算成家了?
二哥那时正坐在院儿里看我带去的账本儿,一页页翻过了,只不咸不淡问我俩字儿:“你呢?”
只这俩字儿便堵了我住口,往后就算是听爹问起他也再未敢帮爹一句嘴,爹为此没少数落我没出息,终至与我数番争执,也曾几言不合吵起两次。
如此入了八月后,有一日乡下庄子忽而来了人要找徐顺儿,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竟说是徐顺儿他娘没了。
此信恍如晴天霹雳,叫徐顺儿当场像是被人抽走了脊子般,立时就从我身道儿软了下去。我一手捞着他急急叫大夫,看他双眼儿红得似害了病,又听他抱着我胳膊絮絮叨叨哭起来渐渐撕心裂肺,一时只觉整个脑袋都疼得要命,便赶紧着他媳妇儿来领他带娃娃回去奔丧,再别多留。
送他们临走,我甚觉不知如何作为,思来想去最稳妥,不过是封了袋儿丧钱给他妥善安置他娘。眼见着徐顺儿千恩万谢出了宅子上车,我却忽觉得自个儿像极了当年拿钱送走舅公的我爹。
徐顺儿走了三日后,刑部来人说蔡氏和她儿子找着了,稍稍一问才知,原来蔡氏逃出京城后本想取道南渡,却在转水路时被人贩拐给了娼家,人救出来时神智已不大要得,口口声声只说她将儿子藏在了路上,央着人赶紧去找。而终于找到她那藏在码头的二小子恰巧被一船夫婆娘所救时,她当即大笑大哭起来,竟扭过头就飞身向水投了江,而那当场,自是没有谁会为个娼家疯女打湿衣裳的,故而蔡氏一魂既断,连尸骨都未曾带回,以致二小子还未归家便没了娘。
翌日我同官差将二小子送回爹那儿,二小子撒脱官差的手就扑抱住二哥的脖颈,话不会说两句儿,只知道叠声儿竭力地哭。
晚饭桌上我看了爹一眼,爹瞅着二哥,二哥一手抬着碗底儿一手执筷子说,还是他带着二小子回乡下去住罢,不然这娃娃往后被传了爹是反贼、娘是娼妓,真也不知怎么在京中活下去。
爹敛眉问他:“那你自个儿呢?你一身这样的才学,难道就甘愿去乡下当个收租的村汉儿了?”
二哥埋头扒了口饭,垂眸夹着菜道:“多少人想收租还没片儿田,做个村汉儿也未尝不好,如此老宅庄子我能看着,家里便也少些麻烦事情。”
可爹听了却是顿然搁碗,老目沉望向院儿里一言不发,紧皱着眉头,大约是看着某一株从国公府迁来的海棠。
二哥从来知道爹心思,便也放下碗,看向他说:“爹,你也顾念些身子罢,就别想着同我争。乡下不比京中日子好过,大夫药材也少,你时常风寒咳嗽的也去不得,待在京中有老幺照拂……大哥知道了还能安心些。”
可这回大约是他猜错了爹心思,叫爹听了话却依旧不言,饭也不再吃,只起身绕廊回了屋,留他同我对眼一时,未知说什么好。
下刻二哥端起碗来匆匆将饭吃完,单叫我来日好生宽慰爹,便已带上方叔一道儿去收拣回乡物什,桌上他二人坐过的位置便只留两只瓷碗。
如此我独独儿坐在桌上把饭吃完,心想明日既无早朝,晚些时候皇上大约也要过宅子去的,便盘算着,约摸今夜或可留他一留。
从爹家里出来,我回宅子路上顺道儿去了趟药房,好扯不扯讲了价买物拎出来,只见天光日头都没入了暮。
不多时候走到东大街官道儿上,街角儿张棚买馍馍馄饨的正收摊儿,挂在竹竿儿上的价牌儿摘下来,可见上头一个馍馍早从过去一钱一个变成了二钱一个,桌子也都老旧得不成样子,我却是到了如今也不知那馄饨汤是几钱一碗儿。过去从来不是我自个儿结账。
转而正要入巷,我忽听前头一阵子凿凿错错的声儿,抬头便见是从前崇文书局那幢旧楼盘子正钉着新匾,匾上三个金光大字儿写了宝珠楼,问过工人也确说是卖首饰的。
我听了奇道:“这楼里可出过命案呢,就不怕不吉利?”
工人笑道:“官爷您是不知道,风水里就讲这金珠玉器非要血光镇呢,这不正合适么?”
我叹这竟也能正合适,又问他:“从前这书局里的印模儿呢,卖了?卖谁了?”
工人说是惠山书局的来拉走了,还装了好几大车呢,从前抄书、修书的先生们也都被惠山接了去,想是惠山往后或然要比当年的崇文更做得红火,可能已有了些了不得的话本儿在筹备,叫我好等便是。
我听了似甚觉开怀,一路想着这些回了宅,却见皇上还没来,倒是刘侍御带了台里的文书递来等我批。
刘侍御不是第一回来这儿,可他每回来却都是这样子——他自然知道这是谁的宅子,一双眼睛便不敢乱瞧,故而根本不知该往哪儿看。
我见着地气儿没散还怪热,就随口问他喝不喝凉茶,他也似一贯那样儿说他不敢。
“有什么不敢?这茶是我自个儿俸禄买的,和谁都没关系。”我捞了茶壶替他倒出一盏子搁在他面前,拿起折子问:“签哪儿印哪儿?都做好了?”
刘侍御慎重喝下口茶,坐立难安般指指最后一折说:“末页就是。”
我如常翻过几道折子,手里的印却印不下去,合了那折子就推开:“这谁做的?后两折述论结得不清不楚,递去大理寺就是白瞎。明儿叫这人来我这儿回话,这都做不好他干脆收拾了回家,台里用度紧着呢,没得叫他浪费了笔墨。”
刘侍御闻言赶忙搁了茶,过来一看果真,便连连说该怪他没查了再带来,说这后生他自会提点,也不劳我置气。
我听了他这话倒觉意外,想想则道:“算了,你回去着他们改好就是。别老叫大理寺的盖一头,梁大夫外头丢不起这人。”
刘侍御收起折子哎哎应是,便说如此就要告辞,我点了头他就匆匆地走,剩在桌上的凉茶也还是没喝多一口。
我回屋里刚换上常衫,皇上总算是来了,却还带了折子在身上,说少许兵部的事儿没处完,要我睡前陪他再看会儿。
我惯知道皇上看折子是没日没夜的,念及那从药房买回的物件儿已搁在了枕头下边儿,我直道他这开头真不大妙,可国事毕竟重于泰山,又何得容我说个不字儿?我只好唉声叹气儿捡了刘侍御留下的两折子文书假作也要看,便叫下人抬了张椅子往他身道儿坐了,可倒也没瞧文书光瞧他去了,一心里长长短短的念头层出不穷,一会儿把折子摆弄摆弄,一会儿腿往他膝上横,不时也就给他打打扇子研研墨,好似从前侍读时候一样儿。
——却到底不知该如何说那留他过夜的话。
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我忽听见屋里不知道是哪儿传来声响,总窸窸窣窣地怪招人烦。这声响闹了几回,终叫皇上也凝眉搁了折子,把我横在他膝上的腿拨开:“清清,这什么声音?你养东西了?”
我抬头正要说我也不知,却竟忽见墙角有一团儿灰黑吱一声儿钻出来,定睛一看,竟是只长尾大耗子!
这吓得我霍地一下儿就站上椅子惊叫:“徐顺儿!徐——”又想起徐顺儿并不在,便忙不迭扯着皇上衣领子嚷嚷:“皇上皇上,耗子!有耗子!”
皇上连忙捏着折子站起来,把我护往身后四下看:“在哪儿?”
说话间那耗子已在墙角蹿了一圈儿,瞧着身长竟足有快一尺,毛色油光发亮的,看得我是全身都吓麻了,紧着头皮指了墙角就叫唤:“那那那儿!你快看!跑过来了跑过来了——”我抓过皇上袖子就往身前挡:“你你你这什么破宅子!怎么还会有耗子!快快快,快叫人来打!”
皇上看见耗子也是恼火,被我这惊呼呐喊的就更恼火,一边儿沉声叫着来人,一边儿扬手就把折子向那耗子掷,结果他一折子打过去却激得那大耗子更是满屋子乱蹿,吓得我直接跳上桌子嚎:“你你你不会打别瞎打!耗子可记仇,你又不住这儿,你打不死它们一家子到时候找到我头上可怎么办!你不准打!”
我怂里怂气儿死死捉住皇上的手,皇上看我立在桌上的傻样儿想笑又不好在我跟前儿笑,便只好站在桌边儿扶我,叫我小心些别摔了:“不就一只耗子,你多大个人了,至于怕成这样儿?”
“耗子多脏啊,咬人一口还得了?”我抓着他劝他也站上桌来:“况也不定就这一只啊,耗子一窝几十个崽儿,还不知道藏哪儿呢,你也赶紧上来,别叫耗子给咬了害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