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旋律忽高忽低,谢归回头瞥了一眼,微微皱眉,继续吹自己的。
凤璋却不放过他,谢归吹得快,他就慢,谢归变快了,他就刻意慢下来。
左右烦心的不是凤璋,他心情好得很,极有耐性地与谢归周旋。
谢归心底一怒,将叶片一甩,起身要走。
“站着,陪本王聊会儿。”
谢归停住,稍稍侧着身体,冷眼旁观。凤璋笑着问他:“想家了?”
“不曾。”谢归生硬地答道。
他身世成谜,八岁时听见父亲亲口说的,不会用谢家之力帮他入仕。他只能离开谢府,另谋出路。
带着风雅寻觅到清江郡,苦读多年,进入南山书院。其间种种辛苦,哪一种不比思念京城的家来得激烈?
凤璋猜测,吹叶笛是他打发时间的好法子,便没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
“长夜漫漫,谢公子再吹下去,这满营的侍卫,都得对月空流泪了。”
凤璋本意是夸他叶笛吹得好,没想到,谢归冷冷地回他:“殿下,今日是初一,天边无月。”
凤璋被他噎住,一边摩挲着玉扳指,叹道:“谢公子,可别你没想出好办法,我这边侍卫都稳不住了。夜里凉,回去歇着吧。”
他难得这么和颜悦色地对谢归,谢归也不是不领情的人,待他走出两步,忽然叫道:“殿下。”
“嗯?”
凤璋诧异回头,谢归定定看了一会儿,摇头:“……没什么。”
“……”
凤璋琢磨着给他弄个大夫来,开两帖药,补补心神,省得整天胡思乱想。
谢归沉默下去,忽听凤璋叫自己,以为他也兴起,来捉弄捉弄。
未想到一样东西砸在他头上。
谢归吃痛,低头看去,竟是一支光润的竹箫。
篝火边只剩他一人。谢归垂眼看着竹箫,心绪起伏。默然许久,终是俯身捡起竹箫。
除了喜欢捉弄他,凤璋算是个不错的主上。虽然插手他与别的谢家子弟的争执,不知是什么目的,却真真切切地,给他撑了腰。
谢归又看向凤璋的营帐。
重重侍卫环绕之下,不知躲了几路窥伺的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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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是重活一世,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居然开始谋求别的东西了。
这么一闹,他终于有些困了。明早还要赶路,不如尽早休息。
谢归往自个营帐走了两步,忽然听见空中传来很熟悉的声音。
鸽子扑腾翅膀的声音。
谢归诧异地抬头,借着篝火,看见一只不算小的鸽子扑腾过来,直接撞到他怀里。
这只鸽子不像卫初专门与他送信的那只,明显有专人饲养。谢归揉揉它的翅膀,将它抛回空中。
哪想,鸽子滑了一小圈,又扑过来。
这一次就不是撞来了。鸽子咕咕地叫,往他怀里扒拉。
谢归怔住,似乎想到什么,连忙取出卫初给的玄色镯子。
他出来散心,还是存着戒备。镯子没留在营帐,而是带在身边。
如他所料,它在镯子边蹭来蹭去,又低声叫起来。
他觉得镯子发沉,稍稍闭眼。
这次,卫初真是回了他一件大礼。
第19章 第一把刀
四月廿一清晨,朔方郡守在两个美妾的环绕中醒来。
温香软玉,正是人间极乐。他挪动着肥硕的身躯,黝黑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手指一探,是美妾软腻的身躯。
只不过有点儿发凉。
郡守心血来潮,自觉也得扮一回贴心郎君。便扯起一角被褥,往右侧的美妾身上盖去。
被褥往上一提,视线上移,是女子惊惶而死的脸。
他一愣,脸上肥肉开始剧烈颤抖,扭曲出奇怪的表情。在他喊出声之前,屋顶上倒悬下一个人,捂住他的口鼻,把他拖下了床。
秦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先将袜子塞进他嘴里,又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这可不好办了,脸太壮,扮不好啊……”
郡守听见他的喃喃自语,已经吓得当场尿了出来。秦九闻见异味,不免恶心地后退两步。
“哎,主上居然让我做这种活儿,真是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秦九摇摇头,“这回再不让谢公子带我玩,我就撂挑子不干了……”
他细长的手指探出衣袖,拈着一柄细若柳叶的刀。
半晌,郡守的房间里燃起一簇火苗。
——
四月廿三日清晨,宜祭祀、祈福、出行,余事勿取。
朔方郡治设在幽蓟。大清早的,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被轰出来,迎接朝廷新封的燕王。
城门口稀稀拉拉地站了一排人,众人眼神交汇,都没将燕王当回事。
前几朝封的燕王,都在他们这儿憋屈地终老,顶多逢年过节上门问候一番而已。天高皇帝远,讨好燕王,还不如讨好郡守和朔方军。
只不过,他们的郡守,这两天有些奇怪。
先是郡守府里走了水,闹得鸡犬不宁。常年耽于美色的郡守大人被惊吓,在府里躺了两天。
等大人再次现身时,看起来就病恹恹的,连推了几次宴席,连往常特别爱去的青楼也不进了。
真是活见了鬼。
官吏们心里如是想。
据说,这位郡守大人在朝中依附八皇子。朝中有人好做事,提拔也是如此。郡守这副样子,众人很是心焦。
这要被吓没了魂,以后怎么投其所好?
郡守大人蔫蔫地站在主位上,却在众人没注意的时候,一直偷瞧着远方官道。
终于,远方官道行来了燕王车驾仪仗。官吏们纷纷肃容,好歹做了个样子。
之前收到封燕王的消息时,他们就计谋好了。
总归最近燕地旱灾疫病不断,燕王要拿他们不上心说事,他们还可以倒打一耙,说燕王不把百姓当回事。
车驾停下,官吏们精神一振,准备唱戏。
然而等了许久,只有一人一骑从车驾边悠悠上来,走过仪仗,立在他们面前。
是个清瘦少年。
一袭青衣,腰别竹箫,眉目俊秀,一看就知道是世家子弟。
燕王四月初一离开京城,有些消息早就传到燕地。据说燕王生生夺走谢家长子,带到燕地来做幕僚。可不就是眼前这个?
谢归刚刚上前,就看见一些官吏面露不屑。
按理说,他的出身已经够燕地官吏巴结了。然而他现在是燕王幕僚,官吏们更想躲着他。
谢归骑在马上,官吏们紧闭着嘴,双方都没动。
他们听到的风声是谢归不服燕王,碍于圣旨,被迫跟来。他们倒要看看,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要怎么从他们这里讨到好处。
该不会先出师未捷,被燕王责罚了?
四月时节,燕地依旧寒凉,风吹得谢归衣袍飒飒作响。
清隽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眉头微微挑起,好整以暇。
最开始发觉不对劲的,是离仪仗最近的小吏。
他平日只在官府里做文书,位卑言轻,是以离仪仗最近。站的时间久了,他觉得头有些晕,腿也使不上力,连日光也刺眼。
怎么回事?
气氛微妙,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终是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一下,仿佛牵动了所有官吏的线。紧接着,陆续有人跪在地上,扑通响成一片。他们表情多是惊讶不解,也有几个恍然大悟。
官吏们都跪下了,只剩郡守大人站着。他们纷纷投去眼神,指望郡守大人给他们燕地官吏争气。
哪想到,郡守挪着肥胖的身躯,不情不愿地上前,行了大礼,拜见燕王。
——
燕王府落在幽蓟城中,因为许久没有主人,被郡守用做自家园子。
如今正主来了,郡守居然没有抗争,自觉退让。
一些偏僻屋子交给随行官员暂住,凤璋和谢归的住处交由乔装成侍卫的天罡卫整理。
这一理就理到午后,收拾妥当时已经是晚膳时分。凤璋先命人做了京城时兴的点心,一边悠悠用着晚膳,等谢归回来。
一碗粥喝到一半,青色影子远远进来。凤璋刚刚咽了一口,刺鼻的香风扑面而来,他不由皱眉。
“燕地饭菜可还合你胃口?”
凤璋状似无意地问道。谢归看他一眼,“那种地方能吃东西,早就死了千八百次了。”
白天谢归刚刚替燕王给了下马威,结果谢归去请燕王大驾,被燕王的书册砸中前额,还被当众呵斥,让他滚到后面去。
这一出戏演得好,更坐实了谢归是被迫前来的。
于是燕王刚刚在王府落脚,就有人偷偷凑到谢归身边,邀他去青楼一叙。
解决了谢归这把刀,燕王还算个事儿吗?
他稍稍呛了一口,调笑道:“也对,味道就不行。改日本王让石榴在寻芳径挑两个……”
当即挨了谢归两记眼刀。
谢归存着戒心,又与众人周旋,早就又累又饿。凤璋放下碗筷,稍稍示意,他当即坐下用膳。
谢家教养严格,即便谢归多年在外,世家子弟的习惯还是保持着。一顿饭风卷残云,竟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没有。
膳食解决了,谢归终于喘匀了气,转眼发觉凤璋在看他,皱眉:“殿下看什么?”
凤璋觉得他一碰就炸的脾气甚是有趣,忍不住多逗两句:“瞧你这眼圈,昨夜打家劫舍去了?”
谢归一滞,觉得怀里镯子微微发烫。
卫初给的玄色镯子,是天仪社重要信物。
他事先得知燕地有大旱和疫病,便给天仪社去信,往燕地调运粮食和药草。
有人不将百姓的命当回事,发疫病财的大有人在。他横插一脚,既能救百姓于水火,也能让天仪社有更高的声望。
何况算算时间,也快到东南盐铁案了。他得试试天仪社的人是否称手。
路上要和凤璋讨论治理燕地,还要忙着和天仪社往来,谢归已经殚精竭虑,快到极限。
凤璋没有追问,转而说起燕地。
他敲敲桌沿,“一路上土地荒芜,百姓流散,令人不忍直视。这帮蠹虫,快把燕地啃干净了。”
谢归轻拭嘴角,淡淡地道:“殿下,天高皇帝远。”
这是提醒他,京城内看到的太平盛世,不代表四海之内都是如此。
天子脚下,人人谨言慎行。倘若被京城盛况蒙蔽了双眼,楼宇倾覆指日可待。
凤璋叹气:“谢归啊谢归,你可真是少年老成……换作太傅,也不见得这么说。”
谢归嗤笑,“那是自然。饱读诗书的太傅,可没法对底下官吏用毒。”
他懒得在燕地官吏上浪费时间,凤璋派了秦九顶替郡守,他便在官吏迎接燕王时,对他们下了毒。
解药事先混着米饭,让随行所有人吃了。双方见面时,毒粉随风而散,哪有人能不中招?
众目睽睽下,大小官吏跪了一地,这个面子很难找回来。日后他们见到燕王,气势上就矮了一头。
何况“郡守”都对燕王毕恭毕敬,他们敢对凤璋说个不字?
凤璋这回是有些无奈了,“韩先生这四年都教了你什么?”
谢归微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凤璋无言。远在南山书院喝酒的韩先生,更是无由来地连打几个喷嚏。
燕地天际现出昏黑的幽蓝色,晚霞血一般地弥漫。天罡卫来报,说谢归的院子已经整理好了。
他孑然一身,除了锦囊金刀和贴身物什,其余什么都没带,便直接起身,打算回去就睡下。
“谢念之。”
谢归还不太习惯他这么叫自己,诧异回头。
“你该不会有什么瞒着本王吧?”
谢归琢磨一阵,除了天仪社的事,他不敢确定凤璋有没有发觉,其余倒真没有了。便诚恳地摇头。
谁知凤璋居然微笑:“不巧,本王有事瞒着你。”
谢归讶然。
凤璋笑着,忽然身子一颤,几缕黑血溢出唇角,眼睛一闭,当即倒在地上。
“……殿下!”
谢归大惊失色,瞬间没了睡意,赶紧上前。先前报信的天罡卫还没走远,听见谢归叫声,连忙赶来,也是见状大惊。
王府里顿时闹腾起来,归一闻声而来,立即让其余天罡卫去带大夫。
两人将凤璋扶去床上,归一说凤璋应该是毒发了,先去取药。谢归守在凤璋身边,无意识地揪紧了他衣袖。
房内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谢归脑中一片空白,手指却忽然被凤璋扯了扯。
一个眼神转瞬即逝。谢归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吸几口气,才平复下来。
……好,好极了,想用突然毒发作饵,居然连个招呼也不给他打!
外面有大夫匆匆的脚步声,在大夫进来之前,谢归冷笑,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道。
第20章 赵家盛氏
“谢公子。”
“谢公子?”
自恍惚中惊醒,谢归一怔,抬眼看向对方。
面前站着个面目和蔼的中年男子,衣着精致,像个普通小吏,态度却毕恭毕敬。
他坐在燕王寝殿的台阶上,背后灯火摇曳,人影交错。中年男子笑吟吟地看着他,露出疼惜晚辈的表情。
“殿下如何了?”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谢归没说话。
中年男子也不着急,反倒蹲下来,近乎讨好地看着谢归。
“谢公子,您是能在殿下面前说上话的,我家主人有个不情之请……”
还没等他说完,归一猛地打开寝殿的门,阴冷的目光简直要将谢归对穿。
视线交错,良久,归一冷冷地道:“你且等着。”便将门摔上。
谢归神色黯然,道了声抱歉,便要离开。
中年男子连忙拉住他,笑道:“谢公子是担心燕王殿下?”
谢归不耐烦,呵斥道:“明知故问。时候不早,你为何还在此处逗留?”
在中年男子看来,谢归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燕王莫名中毒,当时只有谢归在场,连燕王侍卫长都不耐烦他。事情传出去,谢归和谢家都讨不到好。
中年男子会心一笑,“谢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主人姓赵。”
他点到即止,果真见谢归眼神一凝,问道:“是那个世代行医的赵家?”
中年男子笑道:“谢公子见多识广——不错,正是那个赵家。实不相瞒,我家主人有法子,解公子的燃眉之急。”
谢归表情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冷笑道:“可别诓我,赵家现今的家主,不是个傻子么?”
他似是不经意地看向中年男子,眼神有瞬间的锐利。
中年男子赞叹:“公子是明白人。不错,我家主曾是个傻子,可六年前便已好转,是幽蓟城中的杏林好手。”
他紧紧观察谢归的反应。
少年似乎有一瞬间的松动,可随后又警惕起来,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
谢归匆匆离去,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中年男子惋惜地笑笑,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
此后几天,都没有传出燕王好转的消息。
幽蓟城里风言风语,都在等着看戏。
包括稳坐城中第一把交椅的赵家。
曲折幽深的赵家大宅里,中年男子刚从外面回来,拿着一沓单据,直往主屋里去。
周围小厮侍女司空见惯,甚至还贴心地关上门。
主屋里坐着个妆容凛冽的年轻女子,中年男子上前一礼:“见过少夫人。”
女子嗯了一声,继续将算盘拨得噼啪响。半晌,她才在账本上画了几笔,抬起眼来:“东西呢?”
中年男子递上单据,“佃户名单和所有按了手印的欠条,都在这儿了。”
女子用锦帕拈来单据,略显嫌弃地抖两抖,不慎将其中一张滑落。欠条沾了账本上没干透的笔墨,看不清欠款数目。
“那应该是欠了十两银子的……”
女子眉目一厉,“十两?那写这条子作甚?”当即提笔写了一百两,放回单据堆里。
中年男子没有反驳,点头称是。
“开春疫病多,药材卖得太快,过两日你去看看存货,该得进货了。”
中年男子提醒她:“少夫人,那谢公子……”
女子恍然,蹙起眉头,“我竟忘了。”她转而敲着桌子,十分不满,“赵管家,你怎么做事的,这都几天了,怎么谢归还没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