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谢归所料,今上得知凤渊举动,将他叫进宫里,骂得狗血淋头。匠人们都被放回天仪社,多加安抚。
这里面也少不了谢归的功劳。谢家家主位在中书省,谢归说了两句,意思就到了今上那儿。
事情暂平,谢归收到卫初谢意的同时,也收到了一枚小巧的玄色机关镯子。迎着光看,镯子上“天仪”两字隐约显露。
他还没来得及问卫初,给的是什么信物,就被谢家家主,他的父亲,召了过去。
谢家家主名讳谢雍,年近四十,仪度不凡。见谢归进来,他神色略显复杂。
“父亲?”
谢归略为诧异,只因父亲从未如此郑重地和他谈话。
“你近些日子和宁王走得近?”
谢归正待解释,谢雍一摆手,“你跟着宁王的事,原本没人知道。为父也无意阻拦。只是宁王被封燕王,下个月便要就藩的事,你可清楚?”
谢归一愣,乍听见“燕王”二字,霍然起身。
谢雍补充道:“而且,宁王还点名要你随行。”
第17章 明修栈道
燕地北去京城何止千里,离苦寒的塞外不远。前几朝封过燕王,又夹杂着任命过几次郡守,留到今日只有一片混乱,正是鱼龙混杂,前途潦倒之地。
要是封了藩王,就由不得凤璋了。没有皇帝征召,藩王不得进京,否则以谋逆论处。
谢归二话不说,直接出门找凤璋。
先皇后的宅子落在城西,离谢家不远。谢归怒是怒,却没有昏头,先找到了守在门外的晏七。
哪想晏七摇头:“主上现在不方便见你。”
谢归愣住,“为何?”
他们就站在凤璋书房外,谢归朝书房瞟了一眼,还能隐约听见凤璋的说话声。
晏七很为难,他不善言辞,也不知从何解释起。
谢归沉声道:“我愿意为六殿下做事,可封燕王?下个月就藩?这是什么道理?我不信以你家主上的能耐,连这点风声都没捉到!”
要留在京城,和凤渊斗智斗勇还差不多。可去到燕地?那要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等凤璋回到京城,黄花菜都凉了。
晏七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不知怎么解释。谢归脸色也不好看,满是被欺骗的愤怒。
书房里说话声低下去,有人推门出来。晏七见到石榴,就像见到救星,连忙朝她使眼色。
石榴端着托盘,上头零七零八地放着药瓶。
她朝里面一努嘴:“去吧,主上在等你。”
眼看谢归怒气冲冲地进去,晏七担心道:“这么做没事吧?”
石榴白他一眼:“能有什么事儿?人都收过来了,早晚得知道。”
“要是谢公子走漏风声怎么办?万一他死活不愿去燕地呢?”
石榴白他第二眼,“谢公子是聪明人,不会乱说话。至于去不去燕地,由不得他。”
她呵呵一笑,“主上说,他愿意最好,不愿意,也要迷晕了绑过去。”
——
谢归没关注身后两人聊什么,推开书房的门,迎面一股浓烈的药味。
他的话在嘴边打个转,没出口。
书房里陈设简单,安静异常。凤璋从榻上直起身来,刚刚披上衣物。
他身上满是汗水,谢归朝他走了两步,确认药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禁皱眉。
“唔,终于来了,”凤璋瞥他一眼,将腰带束好,“我还以为,你得过两天宣读旨意了,才能来使性子。”
谢归沉声道:“殿下,这是您的安排?”
凤璋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语调陡然一变,“本王离开京城,你便少了一把和三哥较劲的刀?”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却正好说到谢归心事,他便没吭声。
所幸凤璋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饮了一口茶,淡淡地道:“下月初一我就出发。到时候你务必告诉你父亲,让他来城门口,与你演一出父子情深的戏。”
谢归蓦地一震,种种蛛丝马迹浮上心头。
凤璋身边低调又庞大的人手,看似碌碌无为实则屹立不倒的地位……
以及这道奇怪的旨意。
皇帝真的想平定燕地,不应该派看起来闲散的宁王凤璋。其他有野心的皇子封过去,又能平定燕地,又能发展人手……
等等?
发展人手?
谢归忽然想起,燕地虽然混乱,却向来是产矿铁的好地方。与翟人又近,马种优良,日行千里。
马匹,兵器,和自己的人手。
凤璋看他的表情由愤怒转为错愕,最后冷静下来,笑道:“想通了?”
谢归冷冷地道:“殿下,下次再有这种安排,殿下可以先知会我一声。”
本朝士族强势,前世他站在凤渊身后,是顺势而为,帮凤渊夺得皇位是情理之中。
看来,皇帝是真的疼爱凤璋,不仅谆谆教导,暗中帮他培植势力,甚至来了一出貌离神合。
表面上他是放逐凤璋,实则让凤璋生长羽翼。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其余皇子两败俱伤,士族亦元气大伤时,便是凤璋回京称帝之日。
凤璋神色无辜,“本王不想总被你当刀使。这把刀多砍两次,三哥怀疑到本王头上,戏就没得唱了。”
谢归默然,忽然道:“待殿下得偿心愿时,我会向殿下解释。”
凤璋笑着点点头,算是应允。
他又饮一口茶,忽然咳了几声。
谢归觉得有些怪异,又想起之前在书院,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凤璋有时候会有些动作僵硬,不协调。
“玠皇兄也是死在这种毒上。”
凤璋没由来地开口。
无论哪方面,先皇后都是最得宠的那个。就连给皇子取名,她所出的皇子,也与别人不同。
凤玠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两三岁时就显出体弱多病。后来十岁上病死,至今没有新人入主东宫。
凤璋把玩着茶盏,低声道:“玠皇兄病了,母后才发觉不对,太医说她也中了毒,玠皇兄的毒是母胎里带来的。当时我尚未出世,毒便是那时候染上的。”
“发现中毒了,母后瞒着父皇,偷偷吃了解药——我刚出世几天,她便去了。”
“父皇内疚至今,我自小有什么闹腾,只要不过分,他便不过问。”
天家秘事,凤璋从未对外人提起。今日恰好有这个话题,凤璋便多说了两句。
在外人眼前,皇帝对先皇后和凤玠有多宠爱,对凤璋就有多疏远。
其用心良苦,天地可鉴。
“此去寒苦燕地,不知何年归来。你若实在不想去,本王不勉强。”
谢归刚刚还怔然,此时也只有冷笑,“殿下想要我跟去就直说,不必激我。”
凤璋神情淡淡地敲敲桌子,“本王句句属实。”
谢归讥讽一笑,“我若还是不愿去,殿下可不会这么说。”
凤璋眯起眼睛,“你敢?”瞥见谢归的表情,意识到被他诈了,便不满地放下茶盏,“谢归,本王给你胆子了,嗯?”
“还真是殿下给的。”谢归笑得跟刀子似的,“殿下,别忘了您闲散王侯的身份,到了燕地,还得我给您打开局面。记得在官吏面前,扮得无能一点。”
凤璋拎起一本书,只待扔过去。
谢归后退一步,补了一句:“谢某忘了说,殿下本就是无能之辈。”
他说完就走,毫不迟疑。
晏七在外头蹲半天,见谢归风一样地离开,连忙凑到书房里。哪知道刚刚探个头,就被一本书砸中了脸。
——
封燕王的旨意没过几日就下来了,京城恰好飘着细雨,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
按说这事与谢家无关,封王的旨意前脚刚到凤璋那儿,一道圣旨就跟着到了谢家,宣谢归随凤璋一同赴燕地。
在外人眼里,谢归体弱多病,被皇帝安在燕王身边,是打压谢家,也是安抚凤璋。
第一士族的长子都跟去了,凤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归事先与父亲通了气。临到接旨时,谢雍踉跄两步,脸色惨白,在内监不耐烦的催促下,才接过旨意。
正厅里没人说话,众目睽睽之下,谢雍转身抱着谢归,呜咽一声,竟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家主最疼爱的孩子被派到燕王身边,也和燕王一样,没有宣召不得进京,对家主是多大的打击?
别人只知他病了多年,好不容易回谢府,家主疼爱有加。人还没捂热呢,就被圣旨赶了出去。
谢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众人默然,殊不知谢归被父亲抱着,又好气又好笑。
姜还是老的辣。之前父亲谈起凤璋,一派心平气和,甚至还有空开玩笑。此时哭的样子,活像要冲出家门,亲手宰了凤璋。
谢归直道他道行高深,只得叹气提醒:“父亲……”
谢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双手颤抖,谢归注视着父亲的表情,恍然发觉他的神情不似作伪。
就像他八岁那年离开谢府时,父亲的神情。
他也禁不住有些哽咽:“儿子不孝,父亲多多保重身体。”
谢雍频频点头,老泪纵横,最后竟厥了过去。
正厅里顿时人仰马翻,谢雍正室夫人连忙派人去叫府医,又幽幽地瞪了谢归一眼。
她看不惯谢归,却拿他没辙。如今终于要看到谢归离开,临走前还给她闹这么一出,糟透了她的心。
谢雍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府医来了,没有托大,而是先让人把家主抬回去。
正厅里闹哄哄的,很快又安静了。正室夫人懒得自找晦气,直接带走一众丫鬟和妾侍们,只留下几个喜欢凑热闹的子弟。
这几人都是谢归平辈,各房都有,平常最看不惯受家主宠爱的谢归。
旨意一来,他们便心内窃喜。如今谢归要走,不刺他两句,更待何时?
有个较为矮胖的先开口:“谢念之啊谢念之,等你到了燕地,就该日日思念归来了。”
谢归的字比较特殊,家主在他小时候便给他备好。谢归不在府里时,他常常念之长念之短地叫。久而久之,府里便都知道了。
几个子弟凑在一起笑,谢归亦跟着笑,“我思念归来,十六郎你思念归去,自然是不同的。”
这是骂他想死了。矮胖的十六郎大怒:“你!”
谢归眼神扫过他身边几个,那几人都是吃过亏的,没有跟着开口。谢归正欲一并解决了,门口飞来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击落十六郎两颗门牙。
凤璋平和的声音远远传来:“旨意刚到,就忙着欺负本王的人,本王倒要问问谢大人,平日是怎么管教子弟的?”
他王侯之身,十六郎不敢出言忤逆,否则传到圣上耳朵里,要落个“士族子弟不敬宗室”的罪名。
谢归诧异于他突然出现,此时也只能按照之前说的,做出不情愿的模样,朝凤璋行礼。
哪知道,凤璋摆出浪荡子调戏良家女子而不得的表情,“谢大公子这副神情,是不愿与本王赴任了?”
事已至此,戏还得唱。
谢归内心已经将他骂了无数遍,却还得做出强忍不甘的神色,低声道:“谢归不敢。”
难得看到谢归吃闷亏,凤璋内心舒畅无比,抬手召了晏七来,“把谢公子带走,回去学学规矩。到了燕地,总不能丢本王的脸。”
自家主上唱戏唱的入迷,晏七只能配合,一手状似强硬地搀着谢归,将他往谢府外拖去。
刚走到无人处,晏七便看见谢归冷笑一声,狠狠一脚踩在凤璋的影子上,还顺势碾了碾。
第18章 幽燕古道
四月初一,宜祭祀,动土,出行。
官道漫长,路途遥远。京城喧嚣被抛在身后,举目四望,唯余离离荒原。
随行官吏不少,谢归本该是不太起眼的一个。可凤璋被封燕王,第一个将他从谢府拖出来,便让他变得显眼。
夜晚休息整顿,在各色目光中,谢归不情不愿地进了凤璋的营帐。
地上摊着不少文书,归一依旧全身黑衣,替凤璋整理文书。见谢归进来,便顺手递给他一卷。
谢归粗粗扫了两眼,发现都是燕地有关文书。凤璋倚在榻上,不时翻一页,不知看了多久。
“坐下,陪本王一起看。今天刚送来的。”
石榴和晏七留在京城,秦九先行一步,他身边只跟了天罡卫统领归一。谢归猜是负责燕地的天罡卫搜集来的,便拿了两卷,也开始看。
深夜悄寂无声,归一端了热水来,自行退下。
谢归看得入神,旁边冷不防递过来一杯茶水。他一怔,“多谢殿下。”
凤璋唔了声,看了看他手上这卷,问他:“看到哪儿了?”
谢归以为他考量自己,沉吟片刻,“看了大半。殿下,燕地不好下手。”
凤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归稍稍思索,“官吏冗余,用度混乱,矿铁马匹的采买经办,都不在官府手中。朔方军几卷尚未看完,不过,能猜到是一笔烂账。”
凤璋补充道:“相比官吏用度,朔方军的帐不算烂,他们冷眼旁观,这次就等着看本王如何收拾局面。”
谢归颔首,算是同意。
可他随后一愣,“殿下想从朔方军入手?”
凤璋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谢归有些急了,“殿下三思!插手军务是大忌!刚到燕地就……”
凤璋一摆手,略显促狭,“本王何时说过要现在了?自然是等你做完了你的事,才轮得到本王。你答应过本王,要替本王打开局面。”
谢归轻轻合上文书,语调凉凉:“我倒想先打开营帐,回去睡觉。”
路途颠簸,谢归本来身体就不太好,一路上有些受罪,早就困了,结果还被凤璋拿来玩笑。
看凤璋胸有成竹,应该早就看完了所有文书,还特地截他下来让他看。
他这燕王是不是闲得慌?
凤璋见好就收,“用不用给你派个人伺候?”
谢雍担心儿子在燕地无人照看,本打算让风雅随行,被谢归拒绝了。
在谢归看来,燕地之行太过凶险。风雅性子天真,难免被有心人利用。
只可怜风雅得知不能随行后,跪在谢归门前哭得一塌糊涂。
谢归摇头,饮了一口茶水,径直起身。临到出门,忽然回头对凤璋道:“殿下给的两个人已经够用,太多人手,我反而不放心。”
他说完就走。凤璋一怔,无奈地笑笑。
这小子一如既往的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他。
——
夜深千帐灯火,兵勇来回巡视。谢归听着外面沙沙的脚步声,不知多少次在床榻上翻覆。
通往燕地的官道旁都是离离荒原草,野一些的地方足有两人高。
凤璋没有选择驿馆。早在扎营时,凤璋便嘱咐兵士,将附近半里内都巡视一遍,还将官道两旁的杂草都处理干净。守卫很尽责,倒不用担心有人偷袭。
他这么做,无非是隐匿行踪。有心人想知道他走到哪里,多半会将人埋在驿馆。
谢归不知他这习惯是哪学来的,像行军惯了的人。只是闻着荒原上的土腥和草香,思绪不知飞到哪里,半晌睡不着。
卫初给的镯子藏在衣袖里。他对这镯子分外谨慎,被凤璋瞧见了,笑他像个姑娘。
玄色镯子温润如玉,轻便小巧。他想了想,在镯子上摸索一阵,探到一个机关。
轻轻一按,一根幽蓝的针弹了出来。
这颜色一看就知是剧毒。谢归又摸索着将针收回去,把镯子压在枕下。
东西是好用,但要是他睡着了,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弄死,可就遗笑万年了。
他又翻了个身,继续睁眼在漫漫长夜中。
——
谢归走后,凤璋摇摇头,自行收拾了一地文书,重新躺回榻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梦中断断续续,似乎梦见了许多事。
凤璋猛地惊醒。
姿势不对,睡得浑身僵硬。帐里灯还亮着,归一应该去周围巡看了。
他解了外衣,预备睡下,却听见一道纤细的叶笛声。
叶笛声抛向夜空,如同茫茫原野上垂坠的星河,明明然熠熠然。时而清亮,时而低徊。
他走出营帐,路过的护卫见了他,纷纷低头行礼。他摆摆手,继续悠悠地循着叶笛声而去。
营地边缘,有人背对篝火,拈着一片叶子一心一意地吹着。
这曲子应该很欢快,不知为何被谢归吹得如此纤细单薄。
凤璋挑挑眉,随手扯了片叶子,擦干净,认真听一会儿,便跟着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