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臣言笑晏晏,暗里刀光剑影,听得旁边学子心惊肉跳。
随即考场上弥漫起奇怪的气氛。
主考官在上头微笑,半路杀来的盛大人坐在旁边,端着茶碗不停冷笑。
春试继续进行。
雨越下越大,毫不疲倦。
场内士族寒族都有。士族子弟有书童侍从,即便大雨如注,衣物依然干爽整洁。寒门子弟就不同了,有些走运的,衣物湿了边边角角,还能撑着答卷,不走运的人路上淋得透湿,坐在场内被冷风一吹,早冻得面无血色,哪顾得上答卷。
一个喷嚏响起,就像触动了机关,紧跟着响起了没有停歇的喷嚏和咳嗽。
谢雍吩咐侍卫:“去取干净衣物来,分发下去。”
侍卫很快取来衣物,盛江流冷眼旁观。
蓦地,他像是看见什么,霍然起身,叫道:“谢大人!”
谢雍也站了起来,平和的目光陡然凝聚,盯向某个考生。
场内一片死寂。
被两位重臣盯着的瘦小考生惊慌失措,他的衣摆已经湿透,被他左手一抓,染上一片墨迹。
左手没有握笔,哪来的墨?
瘦小考生忽然崩溃,痛哭流涕,往谢雍面前奔走两步,被侍卫拦下。
谢雍轻叹:“带他出去吧。”
痛哭求饶的考生被侍卫带走,很快侍卫回报,在他衣摆内侧搜到笔迹。要不是衣摆湿透,也不会沾到他手上,更不会被发现。
盛江流冷笑一声,看侍卫走远,才慢慢坐下。
他扫了一眼,双眼一瞪,险些又要跳起来。
他老眼昏花了吗?
为何还有十余人的左手上有墨迹?!
盛江流喉头一滚,下意识要离开,却被谢雍叫住:“盛大人留步。”
他震惊的表情被谢雍看得清楚,而他皱眉不情愿,更在谢雍意料之中。
盛家人生性多疑,身为家主的盛江流亦是如此。皇帝曾亲口说过,要不是盛江流太过敏感多疑,尚书令的位置,还不一定是谢雍来坐。
盛江流缓缓开口:“谢大人,你行使主考职权,老夫理应退避。”
谢雍和蔼地笑了。
他就喜欢盛家人这种多疑小心的反应。
“盛大人言重了。没在他入场前查出来,是谢某的疏漏。”谢雍做了个请的手势,“兹事体大,还请盛大人留步,与谢某一同清查才是。这样,谢某也对陛下有个交待。”
盛江流哪不知道谢雍的意思。
不就是怕他偷偷跑去跟皇帝告状吗?
盛江流冷笑,也回了个请的手势。
两位重臣领着侍卫,一路仔细查去。不查不知道,最后清点下来,竟然还有四五个。
谢雍露出惭愧的表情,连连在盛江流面前请罪。
盛江流却无暇顾及他的姿态,目光不住往考生们身上瞟去。
只有四五个?
不可能的,这只是一半。
是谢雍老糊涂了,还是他眼花了?
盛江流有不妙的感觉,却说不出,找不出。
以他多年混迹朝堂的经验,谢雍这老匹夫,绝对有后招在等着。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春试结束后,谢雍卸掉主考官的职责回到朝堂,受到了意料中的群起攻讦。
皇帝的脸色也不好看,声音冷冷:“谢卿,你可知罪?”
谢雍连连告罪,一副晦丧的模样。众臣很少见他这般落魄,都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表情各异。
尚书令谢雍被皇帝罚了两个月俸,回府闭门思过半个月。众臣窃笑,只等着看谢雍还会受到什么惩罚。
但皇帝罚的不是谢雍,而是平王凤渊。
谢雍回府思过的第三天清早,皇帝将认罪书丢在凤渊脚边,将凤渊骂得狗血淋头。
被谢雍逮出来的人,竟然或多或少与凤渊有关系。
凤渊颜面尽失,恨恨咬牙。
他确实气,气的却不是那些人犯糊涂舞弊,而是谢雍的行径。
皇帝正骂到兴头上,凤渊冷不防顶嘴:“父皇此言差矣,据儿臣所知,当日舞弊的不止这些人,八皇弟也有一份。父皇只责骂儿臣,恕儿臣无法心服口服。”
朝臣们目光霎时转向,八皇子毫不怯场:“三皇兄空口无凭,总该拿出证据来。”
凤渊冷笑:“谢大人当日不曾揭发你,该不会与你有勾结吧?”
八皇子凉凉地回敬:“三皇兄这话说得奇怪。谢大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怎会一次放进那么多舞弊考生。该不会三皇兄背后威胁了谢大人吧?”
凤渊听他夸谢雍,心里更是愤怒,更笃定他与谢雍有关联,“你倒打一耙,让为兄去哪找证据?”
两人相互猜疑,来回指责。八皇子就算知道手下人确实犯糊涂舞弊,也不能就这么认了,死咬着不松口。
凤渊一副要撕碎他的样子,八皇子气笑,直戳他伤口:“三皇兄之前私下东南,又与天仪社结仇,如今又把手伸到春试,该不会被父皇骂糊涂了?”
凤渊大怒:“你!”
头顶冷不防响起个声音:“原来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父皇?”
凤渊恨恨剜八皇子一眼,不再言语,八皇子亦是冷笑着回列。
当日朝议不欢而散,盛江流和魏明呈出殿门时,还别有深意地瞟了对方一眼。
两位皇子当朝争执之事传遍京城,连盛魏两家的闺中女子都渐渐少了往来。
春日伊始,这京城的大戏,才刚刚开场。
有心人掐指一算。
被皇帝一道圣旨召回京城的燕王,也差不多要到了。
大雨后天地明净如洗,京城北边的官道上,缓缓行来几辆破旧的马车。
这些马车破旧到行人都不忍心看,直道是哪家破落户打肿脸充胖子。甚至,跟在后头的两辆,还散发出隐约的霉味。
一行马车缓缓驶到城门前,城门守卫以为是前来投奔穷亲戚的,便喝令着将第一辆车引到角落里,准备查看。
守卫打开车帘,里面坐着几个凶神恶煞的男子,顿时吓了一跳,“你们是什么人?!”
他一呼喝,其余闲着的兵士也围过来,以为有人挑衅。
马车里粗布衣裳的壮实男子递上一块令牌,沉甸甸、金闪闪的。
“还装……”
兵士投去鄙视的眼神。京城里什么皇亲国戚他们没见过,坐这么破的车,还用这么好的令牌,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货。
他不识字,大咧咧问道:“这什么?兵爷看不懂,念念。”
壮实男子沉声道:“此乃燕王车驾,还不速速退避。”
兵士们顿时一阵哄笑,“燕王?我还恭王呢,去去去,别假装了,文牒拿来。”
前一辆车与兵士起了争执,声音越来越大。第二辆车里,谢归瞟了凤璋一眼。
凤璋十分识趣,态度比之前恭敬了很多,“念之,能不能换个法子?”
谢归冷笑:“都到了这里,殿下想打退堂鼓?”
凤璋有些纠结。
谢归肯定有更好的法子,但选了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种……
他为何当时就忍不住捉弄了谢归。早知道就把挑拨离间的计策直说了。
记仇记到这个份上,谢家人当真不好惹。
谢归早就转过脸去,不想看他含笑的眼睛。
燕王殿下深深忧叹,随即深吸一口气,发出凄楚的悲哭。
“父皇啊——儿臣来请罪了——却为何京城都进不得啊——”
第43章 苦肉为计
凤璋声音浑厚清亮, 还动用了内力, 一嗓子嚎出去,整个城门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谢归离他最近, 被震个猝不及防, 连忙捂上耳朵。正在睡觉的猫儿也被吓一跳,跳进谢归怀里, 警惕地瞪着凤璋。
“喵呜……”
谢归揉揉猫儿耳朵,“书童乖,忍忍就好了。”
“喵。”
凤璋表情含笑, 声音却悲恸欲绝, 还越来越大。谢归怀疑他的声音能沿着御道传进宫去。
守城兵士根本没想到有这出,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当真是燕王吗?
对方声势浩大,他们不敢迟疑,连忙派人报告上级。
此事连禁军校尉都惊动了。一行车骑在城门口胶着时, 校尉远远飞驰而来,骑着马上前撩开车帘子, 吓得当即滚下马, “宁……燕王殿下!”
凤璋入戏太深, 眼眶发红, 还在和谢归哭诉, “倘若父皇不要本王了,本王不如就去关外,自生自灭得了!”
谢归冷眼旁观,紧紧抱着猫儿不吭声。
两人至今还保持着在外不和的假象, 凤璋要死要活,谢归没有阻拦,校尉又哪敢让他死在城门口,连忙踢了两个手下,要他们去报信。
于是,燕王殿下回京第一天,就震得京城上下风云变色。
据说他进宫觐见皇帝时,连皇帝都被他震住。
皇帝本来打算召他进宫,象征性地训他两句,再随便给点由头,让他留在京城里。
燕王好歹是个藩王,吃穿用度有京中拨给,还有燕地贡奉。凤璋一进宫,穿的是穷苦读书人的粗布麻衫,风尘仆仆,神色疲惫,指甲缝里还有尘土。
皇帝愕然。
一见到父皇,燕王殿下的泪就止不住了,连连哭诉在燕地的艰难。
穷山恶水,官吏刁蛮,灾荒连年,连安抚百姓还得他这个燕王出钱。结果朝中还有人参他见钱眼开?这日子还能过吗?
不就截了一对白玉佩一份孤本,有必要大动干戈,把他往死里骂吗?
还劝得皇帝把他召回京城来,他惶恐不安,路上连觉都睡不好。
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
凤璋含泪,连连叩头:“儿臣叩请父皇勿要怪罪守卫,儿臣自从去到燕地,体会世间疾苦,才深感百姓不易。他们也是恪尽职守,为父皇尽忠。父皇要怪罪,就怪儿臣无能,连藩王的体面也守不住……”
说完,还轻轻用衣袖拭了眼角。
抬头一看,皇帝表情复杂,眼神里只透出一句话:
装,接着装。
凤璋仿佛没看见,唇角一动,又要哭诉。
皇帝神色更复杂了。
自从把谢家小狐狸安在他身边,这个儿子就愈发出息,脸皮也愈发厚了。
不过,这样也好。
他想到已经长眠的先皇后和长子,便微不可闻地叹气。
皇帝咳了咳:“肃然先起来吧。”
闵公公连忙上去,将凤璋搀起来,“殿下,父子哪有隔夜仇,殿下有话好好与陛下说,陛下圣明,定能为殿下做主。”
大闹一番,目的总算是达到了。凤璋收敛起眼泪,慢吞吞挪动脚步,去听父皇教诲。
燕王先卖了惨,从皇帝到朝臣,都不好责难于他。于是皇帝先做了主,让他留在京城,将先皇后的宅子定做燕王府,让他闭门思过。
这决断一传出来,凤渊气得又告病了一天。
魏明呈闻讯,下朝后例行踏进了平王府。
他一进门,凤渊正气得摔东西,大骂:“父皇从来都宠六弟,截留贡品,就禁足了事。那本王呢,本王就不是他亲儿子了?”
魏明呈居然跟着点头,“殿下不是元后所出,自然不是了。”
他反着说,凤渊反而冷静下来,阴着脸不知想什么。
魏明呈劝道:“殿下何必与他计较。如今之急,应该是恭王才对。”
八皇子凤涧,封号恭王。凤渊想到他,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八弟一直神神秘秘,心眼又小,本王与他争执,不知会被他记多久。”
魏明呈颔首,“的确,恭王与盛家向来如此。相比燕王,恭王才是最令人头疼的,何况,”他也沉下脸来,“他背后说不定还有谢家。”
凤渊手底下拉拢的一些考生的确舞弊,这事遮掩不掉。但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为何谢雍偏偏遮掩了盛家的人。
他问过被发现的考生,他们言之凿凿,盛家拉拢的人,也用了同样的手法。谢雍不可能没发现,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站在盛家背后。
第一士族的谢家与盛家联手,想到这个,凤渊就夜不能寐。
他们几兄弟势均力敌还好,还能和乐融融。可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
“不行,本王一定要想点法子。”
魏明呈提议:“也不是没办法。我们若能拉来个谢家子弟作为助力,恐怕就算是谢雍,也要多多掂量。”
“你可有人选?”
魏明呈沉思,“他最宠的儿子是谢归,此子出身虽不好,却是个厉害角色。”
提到谢归,凤渊莫名有不舒服的感觉,“他不是燕王的人么?而且……”
“当初燕王请了圣旨,才把他带走。而且他在燕地,也与燕王不那么相合。这次燕王被召回京,他也跟了回来。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再想将他从燕王身边带走,就难了。”
凤渊叹气,“终归是谢家人,本王不太放心。若是……”
他的话没说完,魏明呈猜到了,心里一痛。
他的嫡次子放到南山书院做眼线,却没能再回到京城。
魏峻死得不明不白。魏家鬼影在不知名的山涧中找到了尸首,若非尸身有信物,连鬼影也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消息传回京城,魏明呈大怒,令鬼影彻查,却只能查到他死在南山书院。谁下的手,谁是主使,什么都不知道。
“……谢家意态不明,谢雍应当还没决定。现在拉拢谢归,还来得及。”
凤渊点头,“舅父说的,本王会考虑。”
另外一边,在天罡卫的眼皮子下,盛江流也匆匆踏进了恭王府。
事情传回燕王府,凤璋恰好摆好棋盘,听闻天罡卫回报,便笑着对谢归道:“如你所料,两边都入局了。”
谢归点头,毫不客气执黑先行,顺手摸了摸猫儿。
真是个记仇的。
凤璋摇头,刚落下一子,晏七匆匆进来,额头还有汗水,“殿下,宫里赐来东西了。”
凤璋会意一笑,带着晏七出去领赏,好一阵子才回来。
“父皇真以为我在燕地受了委屈,赐了不少东西。念之,你等会儿去看看,有喜欢的,只管拿走。”
凤璋的纵容让晏七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殿下去燕地只有大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归似笑非笑,“该不会回头又参殿下几本吧?”
凤璋噎住,识趣地不再提,转而拈起一条小鱼干,喂到书童嘴边。
谢归拈着棋子,敲落他去碰棋子的手,“擦了手再下。”
凤璋也不气,擦干净手继续下棋。
晏七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两人手谈几局,直至晚膳时分。猫儿被交给晏七,两人不理会满桌饭菜和晏七的殷殷眼神,继续下棋。
晏七只好先喂猫去。
最后一子落定,凤璋笑了,“赢了两子。”
谢归毫不客气地泼他冷水,“殿下别忘了这局执黑,到底赢了多少?”
凤璋懒得搭话,沉浸在赢棋的好心情中。谢归摇摇头,用膳。
菜色是晏七精心准备过的,凤璋用完膳,几分慨叹:“晏七用心了,一顿饭吃得本王真觉得在燕地受了委屈。”
晏七被他表扬,很是受用。谢归不疾不徐夹出一根鱼刺,“殿下,你这么说,在幽蓟照料你起居的天罡卫要伤心了。”
他夹了块鱼肚,挑完所有的刺。凤璋眼神发亮,略显期待。
挑完鱼刺,谢归把鱼肚夹到了书童的碗里。
凤璋:“……”
第44章 貌离神合
天罡卫两边蹲了几天, 回报平王和恭王的消息。谢归觉得时机成熟了, 便与凤璋商量。
“念之,你这么做, 我真不放心。”凤璋声音沉沉。
“殿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陛下和父亲已经铺了路,由不得我不去。”
凤璋叹气, 揉着书童的耳朵。
——两人说的是八皇子的事。
现在平王以为谢家支持八皇子,着急拉拢谢归。要是不给他们接触谢归的机会,之前的准备, 都会化为乌有。
凤璋不太放心, “八弟这人多疑又心狠,你拿他当幌子,诈一诈三哥还好。要是没诈到三哥出手,你岂不是只能跟着八弟了?”
说是这么说, 凤璋也知道,谢归一旦做了决定, 就不会再更改。
而且, 换成是他, 他也会这么做。
“殿下放心, 我一定平安归来。”
谢归能说出这话, 已经很不容易了。凤璋叹气,“辛辰还是暗中跟着你,我再多派两个死士。若有不对,及时传消息给我。”
谢归点头。
凤璋深深吸气, 随即抓起茶碗,狠狠往地上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