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心里都嘀咕:不愧是庆王!他在西北一呼百应,留京当个指挥使,也是这般威严强势,硬把影子都看不见的北郊当兵营严格治理。
与此同时,容佑棠每天散学都往外跑。洪磊也往外跑,他后来弄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书箱:家里一个,学里一个,空手来回,轻松自在。
癸让堂都是新生,多半十五六、十七八,年轻人扎堆,总少不了名目繁多的各种聚会。但容佑棠和洪磊一次也没去过,在同窗眼里,他俩都神神秘秘的。
而且日子长了,贡生和荫生之间越发泾渭分明,互相看不起,时有摩擦口角。国子监倒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阶级固有矛盾,很难调解。
这天下午散学后,容佑棠和洪磊又匆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洪磊不用带书箱,心急火燎地先走了。
同窗却一般不急的,他们更喜欢逗留国子监中:或好奇游逛、或高谈阔论、或去上级学堂碰运气结交朋友。
“……傲什么?不过宦门之后罢了。”
容佑棠忽然听见背后的轻蔑议论,他收拾书案的动作不由得一顿,然后继续,心想:他们在谈论谁?
紧接着,后面又传来:
“不仅宦门之后,还是商贾末流。”
“不是吧?”
“夫子还夸他文章做得好,通透有灵性。哼,实则满身铜臭味!”
“长得女里女气的,娘们一般。”
“哎,你们说他会不会是女扮男装的啊?看他从不跟咱们出去聚会,散学就回家。”
“可他跟洪磊玩得挺好,听说两家是世交,说不定早已暗通款曲——”
“呯”一声,癸让堂后门突然被踹开!
忘带铭牌出不去大门的洪磊凑巧听见,勃然大怒,他脸色铁青地爆喝:“放屁!你们胡咧咧什么?敢背后编排老子和佑子,有种站出来说话!”
洪磊一听就知道贡生们在故意排挤容佑棠:整个国子监也没几个宦门之后的监生,又特意点出商贾之家,癸让堂就只有佑子一个。
“磊子!”容佑棠却无意、也不屑与小人争论,他提起书箱,拿起洪磊的铭牌,若无其事笑道:“你是忘带铭牌被挡回来了吧,哈哈。给!”说着轻轻一抛。
洪磊正发育抽条,瘦高瘦高的,肤色偏黑,是块小爆炭。他劈手接住铭牌,却转手就朝那五六个贡生掷去,准确砸中最后那个说“暗通款曲”的腮帮子,把那人唬得“唉哟”一声,捂脸闪避。
“磊子!”容佑棠忙放下书箱过去。
“杨文钊,你刚说什么?下作阴暗的东西,嫉妒佑子得夫子赏识是吧?你们真卑鄙无耻,以多欺少,堵着佑子一个欺负,嘴脸真叫人恶心!找打!”洪磊揪住其衣领提起来,将人抵在墙壁上,年轻气盛,抬手就要打,却被容佑棠拽住胳膊。
“放手!”洪磊气急了连容佑棠也吼:“他们刚胡言乱语抹黑你,怎么也不知道出来找我?!”
“我——嗳,你先松手,不必在意流言蜚语。”容佑棠哭笑不得,硬拽着胳膊想把人拖开,可洪磊虽瘦,力气却大,一身拳脚功夫练出来铁实硬肉。
杨文钊拼命挣扎,其同乡也帮腔,但全都不敢动手。洪磊猜的没错,他们就是瞅准容佑棠落单,又看其文弱安静,揣度其不敢反抗,所以才故意扬声议论。
——简直荒谬可笑!一介宦门之后,凭家里塞几个臭钱,就也进国子监读书了!还处处抢出风头,白脸俊俏小太监,看着就欠教训……
目前,他们都以为容佑棠是靠家财塞进来的。
“洪磊,你、你想干什么?放开我,学里打人会被劝退的!”杨文钊被揪着领子抵在墙壁,呼吸困难,论打架根本不是对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同窗都忌惮洪家堂亲表亲众多粗蛮武夫。
“劝退就劝退,正合老子心意!”洪磊毫无畏惧,破口大骂:“跟像你们这样天天害红眼病的小人一起上课,简直降低老子身份!”说着又举拳要打。
容佑棠冷不丁一戳对方肘部麻筋,洪磊怪叫一声“啊!”,本能地松手,杨文钊立即退开,和同乡们仓惶奔出癸让堂——书生好意气用事,但他们都是地方选送的,断不敢因争执斗殴被国子监清退,否则真无颜见家乡亲友。
“别跑!站住!”洪磊吼着要追,容佑棠却拦住人,好声好气劝道:“行了行了,哪里都有好嚼舌根搬弄是非的人,理睬得过来吗?你也算出过气了,算了罢。”
洪磊翻个白眼,烦躁摘下书生方巾,大冬天气得扇风降温。
“幸亏散学没什么人看见,若闹起来,能掰扯到晚上,浪费光阴。”容佑棠捡起对方铭牌,硬塞进其手心,提着书箱,乐呵呵催促道:“走啊,洪大哥,你不是有要事吗?”
这一声戏谑的“洪大哥”,莫名浇熄烧红爆碳。少年人的火气总是来得快,但某些时候,散得也快。
洪磊比容佑棠大几个月。他没好气冷哼一声,抢过容佑棠的书箱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说:“走!放心吧,有磊哥罩着,他们不敢再欺负你的。一群长舌妇,烦死了!”
可两人刚踏出癸让堂大门,却赫然看见教国子学的夫子刘复笑眯眯负手站着。
“夫子好。”容佑棠无暇细想,下意识恭谨拱手行礼,而后悄悄肘击洪磊。
“哦,哦!刘夫子好,您怎么还没回家啊?”洪磊忙把肩扛着的书箱放下、胳膊夹着,想想还是不妥,改为老老实实提着。
“你们不也没回家?”刘复笑问。他是国子监中难得较为和蔼风趣的,不像同僚们刻板端方。
容佑棠观察对方神态,心中了然,遂歉意拱手道:“方才与同窗嬉闹了一阵子,学生们有失风度仪态,甚惭愧。”
洪磊目瞪口呆,倏然侧头:傻了吧你?刚才那叫“嬉闹”?
刘复却欣慰颔首,语重心长道:“年轻人肝火旺,难免有失分寸。但自古修身齐家,而后方能做大事、为国效力,若连自身涵养品德都无法修成,一屋不扫,何谈扫天下呢?”
在夫子面前,学生只有恭顺听训的份。
刘复勉励容佑棠道:“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你切莫把心思放在争无谓闲气之上。”
“是。”容佑棠恭敬垂首。
刘复转而问洪磊:“你舅父咳疾可好些了?这阵子忙着引导新生,总没空去探望,唉,代为转达问候吧。”
这下一来,本想批判杨文钊等人的洪磊只得低头,瓮声瓮气道:“回夫子的话:昨日学生刚去瞧过,经大夫调理,已好些了,估计不日即可康复。学生定会记得传达您的问候。”
“这就很好。今晚别又忘记做功课,令堂也有了春秋了。闲话不多说,只时常问问自己的孝心吧。”刘复说完,负手踱步去藏书楼,留下怔愣的洪磊。
“夫子慢走。”容佑棠躬身相送,暗自佩服想:夫子就是夫子!
刘复头也不回地嘱咐:“回家温书去,明早考校你们。”
“……哦。”洪磊焉巴巴呆站,看到刘复夫子就头疼,然而没有任何办法。
“走了。”容佑棠提起书箱招呼,两人在国子监门口分别,同时开口:“你——”
“你——”
容佑棠心虚问:“你要回家温书吗?”我刚才没有答应夫子,因为做不到。
洪磊思考半晌,别别扭扭地说:“应该……吧?我看看。”
“我也……看看。”
双方默契地不再追问,就此别过。
一个时辰后,北郊封闭的主路口附近,鹅毛大雪飘飞。
“小心!扶稳了扶稳了!”容佑棠大喊,干劲十足地忙碌着,热得冒汗,赶着一队七八辆骡车,车上满载萝卜、大白菜,码得整整齐齐。这是他和副手方同带人去别村采买的,租用方家村的骡车拉运。
“奶奶的,突然下大雪,还逆风!”方同吐一口唾沫,黝黑皮肤满是汗,和容佑棠一道,指挥骡车前进。
“诸位再坚持坚持,”容佑棠朗声打气道:“再往一段,就能请路口巡逻的卫兵弟兄们搭把手了!”他冻得鼻尖通红,呼哧呼哧喘气。
此时,洪磊和一群武将子弟迎头顺风骑马出现,他们都有志从军:可惜禁军要求甚严、沅水大营忒不像话、去边塞家里不同意——如今好了,多一个北营!还是庆王任指挥使!
洪磊这几日散学后,就是和朋友们到北郊碰运气,可惜总见不到庆王或其他管事的面,封路后甚至只能在各路口徘徊,被哨兵和巡逻卫兵无情驱赶,屡次无功而返。
其实抱着像洪磊这样想法的人有很多,比如周明宏及一群文臣之子,他们也在前面路口挨冻徘徊。
道路狭窄,两队人撞上,马总比拉菜骡车灵活,洪磊和朋友自然而然地退避路边。
洪磊苦闷无聊,扫视骡车队几眼,下一瞬,突然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抬手揉揉,再抬眼看,失声大吼:“佑子?!你干嘛呢?”
容佑棠一听,险些把骡车赶进沟里去!
片刻后
洪磊招呼朋友们下马,帮忙推骡车,五六个年轻小伙子加入后,前进速度快了不是一点半点。
“让开让开,你哪里是干力气活的料!”洪磊嫌弃地把容佑棠挤到旁边,蛮力推车,气呼呼道:“原来你在北营当差,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容佑棠理直气壮:“你没问啊!”
“哼,早知道你有门路,就跟着你混了,累得哥几个白跑好几趟。”洪磊笑骂。他的朋友们顺势起哄,深知关系重要:就算只是伙房,也说明对方至少认识某个北营管事。
容佑棠不可能将内情倒个精光,遂解释道:“只是托人谋的伙房差事,挣几个大钱罢了。你来北营干嘛?”
洪磊踌躇满志地表示:“投军!西北我娘不让去,北营总行吧?”
“我就知道。”容佑棠慨叹。
走没多远,又迎头撞上周明宏一行。周明宏最近跑庆王府总吃闭门羹,他又恨又急,只得做两手准备,勤快走动谋缺。
“容公子?”周明宏惊喜呼喊。他认定容佑棠是庆王的脔宠小厮,故分外热情,不由分说下马就帮忙,其同伴见状,纷纷慷慨相助,旁敲侧击地攀谈。
容佑棠百般婉拒,却拗不过一群人,风雪愈盛,话也吼不出,只得先做事。
于是,当进宫面圣奏明督建进度的赵泽雍赶到北营临时正门时,遥遥看见十来个人围着容佑棠,有说有笑。
他们是谁?
赵泽雍疑惑皱眉,策马靠近:
却见其中有个瘦高黝黑、浓眉单眼皮的,忽然亲热搂住容佑棠、把人箍在肘弯里,弯腰侧头,伸手就要摸脸。
第55章
“哈哈哈,佑子,咱俩真是有缘!学里我们是邻桌同窗,来北营也能碰见你!”洪磊兴高采烈,豪迈和容佑棠勾肩搭背,伸手一指,意气风发对朋友们介绍道:“呐,他就是容佑棠,叫佑子就行啦,以后互相照应着啊!”
一群武将子孙忙热络搭话,纷纷自我介绍——他们都不爱读书,但不憨傻:从周明宏满脸谄笑地唤出“容公子”三字时,就已信了五分,再加上听说是好兄弟在国子监的同窗,更是信了七分。
应该是个门路!
“佑子,我叫袁彬。早听磊子提过你,叫请出来大家喝酒见个面,他总不愿意,说你是斯文读书人,不爱闹腾。”同为武将后代的袁彬爽朗道。
“袁公子好,叫我小容就行了,别叫佑子,听着奇怪。”容佑棠笑着纠正,拿大嗓门的洪磊没办法。
“行吧行吧,小容子!”洪磊妥协道,外出巧遇朋友,他十分欢喜,大刺刺用肘弯勾着容佑棠脖子,低头打趣道:“哈哈,你的脸冻得好像红柿子!”说着就要伸手掐一把——
此时,周明宏等人也围成一圈,他们不甘心地跟到营门,想方设法搭关系。周明宏恰好背对营门,不经意抬眼一扫,忽然看见庆王带着一队亲卫遥遥骑马赶来!他大喜过望,即刻抢前急奔,扑通跪在雪地里,毕恭毕敬,扬声道:“草民周明宏叩见庆王殿下!殿下万安!”
什么?!
周明宏这嘹亮的一嗓子,惊呆了所有人,洪磊再顾不得和朋友嬉笑打闹,他立即松开容佑棠,仓惶转身,果然看见从前只在街上远远见过几眼的庆王!
没错,是他!那位威震四方的西北统帅,年纪只比我大八九岁,却早已立下赫赫战功,简直难以望其项背啊!
洪磊双目圆睁,万分激动,惶恐兴奋,和所有人一道,虔诚恭谨,心甘情愿地行拜礼。
他是谁?竟敢那般放肆大胆!
说实话,赵泽雍有瞬间非常气怒,第一反应就想把对方的手打下去,再狠狠责问一通——幸好,他最后手没放下去,及时松开了。
“叩见庆王殿下,殿下万安。”年轻小伙子的大嗓门,响亮中又带着青涩、敬意,以及几分忐忑。
按军纪,赵泽雍在营门前下马,马缰由亲卫接过,他大踏步走过去,威严有力道:“都起来。”
洪磊堪称战战兢兢,规规矩矩,站得笔管条直,两眼放光芒,热切又充满希冀,想看又碍于规矩不好直视,急出一脑门汗,紧张至极,生怕庆王抬脚走进兵营,那样的话,上天恩赐的大好机会就溜走了!
赵泽雍没发话,仔细打量堵在营门口的十几个少年:有一个认识的,周明宏。其余都不认识,但看神态打扮,应该是京城勋贵子弟。
是他在学里交的新朋友吗?赵泽雍猜测,继而暗中摇头:不,他不是招摇好显摆的性子。
容佑棠站在人群中,低眉顺目,像模像样,十足一个称职尽心的伙房长。可身边紧挨着的洪磊却悄悄肘击一记,以眼神央求:好兄弟,能帮忙说句话吗?
这个……
容佑棠十分为难,是真的为难:就连陛下也无法过多左右殿下的用人策略,我算什么呢?不过,北营马上要开始募兵,洪磊是挺不错的人选——
这时,赵泽雍开口了,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正色问容佑棠:“何故在营门喧哗?”
容佑棠忙答:“回禀殿下:属下带人去邻村采买菜蔬,不料回程半途突降大雪,骡车低矮,前进困难,幸得这几位热心百姓出手相助。”
没错,你是本王的属下。赵泽雍莞尔,心气稍平顺。
我不是热心百姓我是有心来投军的!洪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不能蹦跶,只能安静憋着。
赵泽雍颔首,却没评价“热心百姓”什么,嘱咐容佑棠道:“若下次再遇见这种麻烦,应安排人原地看守,回营求援。”
糟糕!我违规了!
电光石火间,容佑棠猛然抬头,意识到自己不慎让外人触碰了军中菜蔬:无事便罢,若出意外,一顿饭菜能药翻不知多少人!
“殿下,我——”容佑棠脸色都变了,懊悔又自责。
赵泽雍轻轻抬手,虎目炯炯有神,示意并无怪罪之意。他眼风凌厉一扫,把悄悄窥探的洪磊抓个正着,后者慌忙低头回避,不自知的整个人朝后一缩,心如擂鼓。
“热心百姓?”赵泽雍负手,比在场所有人都高,且腰背挺直,像一柄浸透寒霜鲜血的冰冷长枪,稳稳扎在洪磊跟前,威严问:“你叫什么名字?”
洪磊瞬间浑身血朝头顶冲,丧失思考能力,沙哑粗嘎的嗓音激动得变调,结结巴巴道:“回、回庆王殿下,我叫洪磊,特别想投军,您、您的北营募兵吗?我、我想投军!”
“为什么想投军?”赵泽雍问。
洪磊极力抬头挺胸,下意识想凸显自己的勇敢气势,但嗓子就是不听使唤,颤抖却又嘹亮道:“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兄弟,你太实在了,建功立业一般人只在心里说的……容佑棠低头,绷紧脸皮。
赵泽雍严肃道:“军中日夜辛苦操练,确是为了保家卫国。但你要明白,只有极少数才能像世人所认知的‘建功立业’,其余都在默默无闻保家卫国。众将士或战死沙场、或重伤还乡,能平安归家的,已属人间大幸。”
洪磊听得呆了,不知所措,红着眼圈,半晌才梗着脖子吼:“我不怕死!我爹是英雄好汉,战死西南边境,我本想去西南的,但他们拒收英烈独子,我想去西北,家里不同意。我、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靠本事论功劳,如果我无能,那么一辈子默默无闻也正常。庆王殿下,求您给我一个机会!”语毕,洪磊复又跪下,重重磕头。
赵泽雍眼底闪现欣赏之意,但仍板着脸,沉声道:“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