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知道自己车祸后接受了什么治疗?”
“你不能再拖了,我建议你马上入院,我们会召集这方面的专家,帮你查明成分,找出解决办法。”
“当然,你也要有心理准备,毕竟它对你大脑造成伤害的时间太长,已经根深蒂固了,想要根治,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用了,谢谢。”
“哎,你怎么走了?”
……
老巷子的地下排水系统极其糟糕,门外的雨几乎下成了小河,窗檐上的雨水一股一股汇聚成水珠落在水沟里,砸出一个个水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天花板很老旧,这几天湿气重,墙角长了些霉斑。夏为躺在沙发上,把脑袋缩进帽衫里,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
剧组放假一周,他无处可去,只好回了市区的住处。拍戏这些天,一直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但此时歇下来,他也并不感到困,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累。
“吉雅,你在吗?”屋外有人敲门。
夏为没动,只转了转眼珠。
“唉,不在啊……”听声音,是隔壁的老太太。
夏为缓缓从沙发上爬起来,开了门。
“奶奶。”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老太太正准备撑伞,扭头看见夏为:“小夏回来啦,吉雅在吗?”
“她出诊去了,您找她有什么事情吗?”
“我老伴儿的轮椅又坏啦,想请她帮忙修一修,她不在就算了,我晚上再来找她。”
“您腿脚不方便,”夏为叫住她,回杂物间拿了吉雅的工具箱,“我来吧。”
老两口租了间门面卖卤味,楼下是店面,楼上的小隔间就是他们的家。除开一张小破床,可活动空间不足五平米,东西堆多了,转个身都困难。
“掉了颗螺丝。”夏为帮老太太检查完,在工具箱里一番翻找,“我这儿也没有尺寸合适的,我先用楔子给您钉上,您凑合着用,回头等雨小点儿我再去五金店给您配一个。”
“好嘞,麻烦你啊小夏。”老太太笑呵呵地拿出一包蜜枣递给他,“来,吃枣。”
老两口日子过得非常节省,进货时顺带买两斤饼干就是过年了,一包蜜枣对现在的年轻人而言,可能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零嘴,但对老两口来说也是放几个月舍不得吃的稀罕物,老太太这是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了。
夏为盯着蜜枣看了一会儿,破天荒没拒绝,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好甜。”
“甜你就多吃点儿,”老太太笑了,心疼道,“看你瘦得哟。”
夏为含着蜜枣,拿锤子把楔子一点点钉进去,因为过于用力,手腕上青筋凸起。
视线有些模糊,夏为锤子一歪,砸到了手指,疼得“嘶”了一声。
“怎么了?”老太太闻声赶来。
“没事,砸到手而已。”夏为低头死命盯着被砸到的手指头。
真是奇怪啊,他的手指明明痛得要死,可看上去只是有一点红。
“疼得厉害吧……”老太太连忙去拿红花油。
夏为眼眶微红,摇摇头。
“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嘴硬,”老太太手脚利索地倒了点红花油,要给他涂抹,“十指连心啊,能不疼吗?”
是啊,十指连心,难怪他的手指头这么疼。
吉雅到家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落汤鸡一般的夏为愣愣地抱着身体坐在门口。
“怎么不进去?”
“出来没带钥匙。”
等开了门进去,夏为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吉雅觉得奇怪:“你怎么了,丢了魂儿似的。”
夏为盯着自己贴了个创口贴的手指,问:“雅姐,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人能一辈子不骨折、不受伤、不被骗,健健康康,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的?”
吉雅抖出烟盒点了一根,叼着烟笑了一下:“你想打听老娘的情史啊?”
烟受了点潮,吉雅被烟熏得皱了眉,低头间瞥见自己手腕上的刺青,面带厌恶地用手钏盖住了,转去给金毛折腾狗粮。
“别想了,没有的。”
第25章
晚上厨嫂做好饭,苏景上楼叫苏伊,半晌,自己一个人忧心忡忡地下来了。
“人呢?”杨亦遵问。
“还在睡,叫不醒。”
“他今天干什么了?”杨亦遵问厨嫂。
“没干什么啊,早上下来吃了几屉包子就上楼了,一直睡到现在,午饭也没吃。”
“可能是太累了吧。”苏景道,“我留些吃的,晚一点他醒了我再拿给他。”
结果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苏伊也没醒,苏景这才开始觉得不对劲,再怎么累,也不可能不吃不喝,甚至不上厕所吧。
“苏伊?”苏景摇了摇苏伊,床上的人没动静。
苏景探了下苏伊的额头,并没有发烧,又恶作剧般捏住他的鼻子。小时候他们常常这么玩儿,苏伊不太会憋气,总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大笑着蹦起来挠他的痒痒,两个人再打闹着滚作一团。
苏景捏了片刻,苏伊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忙松开了,掰着苏伊的脸左右看,担忧地叫道:“哥?”
晚上杨亦遵刚回宅子,苏景就跑上去急道:“杨总,苏伊好像病了。”
“怎么回事?”杨亦遵大衣脱了一半,又穿了回去,“找医生来看过了吗?”
“看过了,医生也说不上来,让我们送去医院做个检查。”
杨亦遵一顿,招手道:“走。”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人送去了医院,各种检查做完,医生拿着片子看了很久:“没什么毛病啊,就跟正常睡着了一样。”
“那他为什么不醒?已经快两天了,就算不吃东西,也不能不喝水呀。”
“我先给他开点营养针。”医生只好道。
苏景这两天什么也没干,一直在医院等着苏伊醒,杨亦遵在他们身后看着,心中无比焦躁。
晚上,一位主攻脑科的专家医生过来了,检查完苏伊的症状,拉着杨亦遵去了门外。
“恕我直言,他这种状态,有点像……”
“像什么?”
“植物人。”
杨亦遵一愣。
屋内的苏景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透过玻璃门回过头来,与杨亦遵对上视线。
杨亦遵皱眉:“但他没有外伤。”
“造成这种病症的原因,不一定是物理伤害,也有可能是别的,譬如心理疾病,化学伤害,辐射,等等,都是有可能的。”
“麻烦您逐一排查,一定要让他醒过来。”
“我尽力。”
天下着雨,夏为打着伞在墓碑前烧纸钱。
秋雨淅淅沥沥,冷风阵阵吹来,冰凉的雨水斜打在夏为的肩膀上。黑色灰烬被风卷起,吹得到处都是,夏为用手小心护住火苗,不让它们被雨水沾湿。
这不是任何一个和祭奠沾边的时节,墓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非常安静,只有风声和雨声互相交杂。
夏为烧完纸钱,对着墓碑沉默了很久,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您还认得我吗师父?我是岳木。”
寂静的旷地里,回答他的只有呜呜的风声。
“认不出来了吧,”夏为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有时候也认不出来。”
风渐渐大了起来,将他的刘海吹得凌乱,夏为低下头,他以为他会有很多话想对叶老说,说这些年的遭遇,说自己的困惑,但此时望着石碑,他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公开身份呢?”后方忽然传来一个女声。
夏为猛地站起,回过头,紧盯着来人。
“这么如临大敌的样子干什么?”钱颂大步走过来,“不认得你师姐了?”
“你……”夏为脸色苍白,语无伦次。
“怎么,我认出你很奇怪吗?”钱颂失笑。
“我……”
“和杨亦遵那个插队的不一样,我可是从你大一就认识你了。”钱颂走上前,将一捧白花放在墓碑前,转向岳木,“上一次我就觉得你的样子很奇怪,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知道师父忌日的人也许很多,但知道师父生辰的,这世上应该只有我和岳木了吧。他老人家过的是农历,连身份证上的日期都作不得数。”
看着夏为一脸僵硬的表情,钱颂叹了一声,严肃地问:“岳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为看着钱颂严厉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藏不住,只好和盘托出。雨还在下,墓碑前,两个人面对面,真正成了久别重逢的故人。
“……大致就是这样,其他的事情,我还在查。”夏为道,“至于我为什么会在夏为的身上醒过来,我也不知道,很匪夷所思吧?”
钱颂听得不寒而栗,她当了近二十年的警察,见过的灵异事件太多了,但大多数最后都被证明是背后有人在捣鬼,这是第一次,她搜索遍了她生平所有的学识和经验,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此时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岳木,而是别的什么人,她肯定会直接上去一个擒拿将他放倒,再以传播封建迷信为由将他逮回局里进行唯物主义科学论的思想教育。
“那……夏为去哪里了?”
夏为哽了一下,只摇摇头。
“这太不可思议了,我知道植物人能苏醒,但从没听说过醒来之后会变成另一个人,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太难置信了……”
“夏为不是一开始就是植物人状态的,车祸后,有一段时间,他是清醒的,有时候我去看他,他还会缠着我给他讲故事。后来,他开始变得嗜睡,我每次去,他几乎都在睡。他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就变得长睡不醒了。
“也许,那时候,他的灵魂就已经死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慢慢死去,而作为兄长的我却一无所知,甚至以为他在接受很好的治疗。”
钱颂将这番话消化了很久,抖着声音问:“那你呢,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夏为眼里闪过一丝犹豫,说:“我很好。”
“既然回来了,一定要好好活着,师父也盼着你好呢。”
夏为点点头:“嗯。”
哪怕是心理素质过硬的钱颂,一时之间听说了这样的事情,也有些失态,擦着眼眶问:“你不打算公开你的身份吗?”
“我会被关进精神病院吧。”
“那你和杨亦遵……”钱颂迟疑着问,“那孩子不知道吗?”
夏为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久,半晌才开口:“这十年的时间,已经让岳木在他心里活成了神,而我只是凡人,到不了那个位置。”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
夏为只是摇头:“师姐你就别问了。”
“好,那我只问一句,”钱颂看向他,“你现在,心里还有他吗?”
夏为沉默许久,终究还是点了头。
钱颂轻叹:“那就行了,人的一辈子就这么长,找个机会,好好跟他说说吧。”
夏为欲言又止,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告诉她,但显然并不现实,只淡淡笑了一下:“你还是那么爱操心我。”
“你就跟我弟弟似的,”钱颂破涕为笑,“还有,你现在这张脸嫩得呀,太犯规了。”
“师姐,有些事情我还没查清楚,我重生的事,麻烦你帮我保密。”
“好,要是遇到难处,尽管来找我。”
两个人就此达成一致,夏为望着钱颂渐渐离开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很久。
如果有钱颂帮忙,他后面的路应该会好走很多,但他不打算这么做,他没忘记师父是怎么死的,他自己又是怎么死的,在真相未查明之前,他不会贸然将钱颂拖下水。她现在不仅仅是一名警察,还是一位母亲。
医院这头,连日病因不明的结论快把杨亦遵折腾得没脾气了。
“这指标都是正常的啊。”医生也很纳闷。
“那他为什么就是不醒呢?”苏景问。
医生也说不上来。
杨亦遵站在窗边,一脸阴霾。
“叮”一声手机响,他不耐烦地拿出来看了眼,眼神就变了。
夏为扫墓回到家没多久,正要去帮吉雅喂猫,手机上传来一条彩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上面是一张照片,附加一个老地下停车场的地址。
夏为打开一看,脸色沉下来,那是他的骨灰盒照片,这是谁发过来的,已经不言而喻。他立刻回过去:“你想干什么?”
五分钟后,那头回:“请你们杨总喝喝茶。”
这人疯了!夏为一下子站了起来,回道:“他不是你能动的,警告你,别乱来。”
对方没有再回复了。
夏为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刚开始和“神秘人”合作的时候,他为了证明身份,曾经把岳木的骨灰交给他作为信物。当然,那只是个空盒子,真东西早让他拿出来了,盒子里只有几块金毛啃得不要的筒子骨。
也正因为它是假的,夏为才没有忌惮,哪怕“神秘人”把它扔了他也无所谓。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东西他知道是假的,杨亦遵却不知道,不……就算杨亦遵知道是假的,以他的偏执,十有八九也会去赴约。
如果神秘人狗急跳墙,用这个盒子引诱杨亦遵前去,借此挟持他……想到这里,夏为坐不住了,拿了件雨衣就冲进雨里。
“兔崽子,猫还没喂呢!”吉雅在身后喊道。
一路跑得太急,身上到处溅的都是水,神秘人发过来的地址位于一座即将拆迁的老楼,那里有个地下停车场。
夏为一路不停地拨打杨亦遵的电话,对方却始终显示无法接通。他急切地“啧”了一声,到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朝停车场直奔而去。
停车场地势太低,地上漫了一层雨水。四周光线晦暗,杨亦遵靠在警车的车前盖上,看着对面被拷住的人,深深地叹了一声。
“裴海,你在光鑫有多少年了?”
裴海缩着脖子:“二十……二十多年。”
“知道我为什么留你这么久吗?”杨亦遵手里把玩着骨灰盒,这情景看着实在瘆人。
“我为公司也算是尽忠……”
“尽忠?”杨亦遵打断他,“那志鼎建设是谁的?”
裴海脸色变了。
“我之所以留你到现在,”杨亦遵语速很慢,“是因为,你偶尔会让我想起在《青檬》,我追岳木的那段日子。”
裴海低着头,不住地拿眼睛斜眼往外看。
“你知道,人年纪大了,总是格外恋旧。”杨亦遵低低地笑了一声,话锋一转,“但是你现在在干什么?你拿岳木的骨灰盒来捉弄我?”
杨亦遵的语气并不多么狠,甚至带了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但听在旁观者的耳朵里,那声音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裴海急忙道,“我连他的墓在哪儿都不知道,这是……这是别人给我的!”
杨亦遵站直了,单手拿着木盒,弯腰定定地看向他:“谁?”
楼道里,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因为空旷,回音在四周分外明显。
“杨亦遵!”一个人忽然从楼梯上跳了下来,大约是没发现地面上有水,整个人踩虚了一下,歪进水里。
在场的人纷纷看过去,只有杨亦遵没回头。
夏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迅速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等他渐渐走近,光线足够看清四周的情况之后,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三米外停住。
杨亦遵给一旁的苏景递了个眼神,后者催促着几个警察把裴海一干人带走了。等人都走空了,杨亦遵这才去看夏为,目光沉沉:“所以,真的是你……”
夏为愣愣地站着,说不出话。
气氛一时僵住,夏为感觉喉咙里有种发胀的酸意,扫了眼杨亦遵手上的木盒,低声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你手上的东西是假的。”
“我宁愿你不出现,”杨亦遵的眼里是说不出的失望,“这样我还能说服自己,你只是被他利用了。
“所以,岳木的墓是你盗的,竞标的资料是你偷走的,给裴海的消息也是你卖的,我说的都对吗?”
夏为攥紧了手心:“都对。”
杨亦遵点点头,脸上的表情顿时无法形容,像是愤怒,又像是悲伤,许久,他突然把手上的木盒狠狠砸了出去,怒吼道:“那是你亲哥哥的墓!”
这一砸不知道使了多大力,盒子撞上墙柱的一瞬间就四分五裂了,散架的木头片稀里哗啦摔进水里,溅起无数水花。
夏为在巨大的声响中不可置信地看向杨亦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