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迎之柔和地看着他, 轻声道:“自然也都已经死了。”
迟筵的呼吸一下子滞住。
叶迎之看他呆住的样子,安慰性地亲了亲他的眼睑,续道:“他们绝大多数人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就那样继续‘活’着,也没什么不好。”他的声音轻描淡写,仿佛说着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迟筵愣住了,呆呆的任叶迎之牵着他走回卧室。离开迟家的那个时候,他还在想不知道迎之哥哥会怎么解决那里的情况,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现在他才明白,对于隐山那种阴阳颠倒的情况,他根本无意解决,完全是顺其自然地任其发展。
他第一次发现,叶迎之牵着他的那只手,那么凉。比当初迟容拉住他,许瑞握住他的手还要冰寒彻骨。只是他从前不觉得。他只会心疼叶迎之体虚,想办法用自己的身体给他捂热。就算两人所有亲密的事已经全部做过,他也不觉得对方有丝毫异样。
叶迎之给他脱了鞋和袜子,揽着他躺在床上,细细地亲吻他的眉眼。迟筵闭着眼睛感受着那一个个冰冷而轻柔的吻,第一次兴起了躲闪的念头。
迟容、父亲、外公、许瑞……他们的脸一一在他面前闪过。迟容说“别信叶迎之,不要为他留下”;父亲临走前,拼命地向远离叶迎之的方向向他摆着手;外公说“我看不清你那位朋友的样子,只能看到他身边全是鬼气和阴气”;许瑞一缕孤魂来到这里,告诉他“叶迎之已经死了”……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让他远离叶迎之。而到头来这些人全都死了走了,他身边最亲的人,只剩下了枕边的这个男人。
迟筵揪着被子,紧紧闭着眼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声的呜咽,里面流泻出淡淡的苦楚和不知所措。他突然发现,自己现在除了继续相信叶迎之没有其他的办法。除了这个人,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对了,还有宋锦一家。他仅剩的最亲近的可以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
叶迎之听见他的呜咽,伏在上方小心地吻着他紧闭的眼睛,耐心地哄着:“阿筵别难过了,哥哥还陪着你,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乖。”
过了许久,迟筵才闷闷“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紧紧搂住叶迎之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迎之。”他有些委屈惶然地叫着这个名字,把脸埋进对方的脖颈轻轻蹭着,“你不要不要我……不要骗我。”
过了几秒钟,叶迎之才轻轻应了一声,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黑色的眼:“才不会不要你。”他把迟筵从自己身前挖出来,压到身下低头用鼻尖顶着他的鼻尖,轻笑一声道:“再说了,小坏蛋,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两人呼吸交缠,迟筵轻轻“唔”了一声,抱着他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竟然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叶迎之翻身躺到他左边,微微支起身子看着他,伸出手轻轻刮蹭着他的脸颊和鼻头,嘴角眼底都浮出一抹温柔无比的笑意。迟筵在睡梦中抓住他作乱的手,他就趁势反握住迟筵的手,倾身吻了吻熟睡中的人,小声呢喃着:“小宝贝,我最爱你了。”
“不,”他笑了笑,把人完完整整地纳入自己怀中,“我只爱你。”
——————————
这之后的生活像是恢复了正常,走在街上,每个人都像在按照自己的继续着每一天的生活。推着小车卖小吃、早餐的小摊贩和老顾客念叨着鸡蛋又涨价了,楼下小餐馆的老板娘和旁边水果摊的阿姨抱怨着老师又要叫家长,每天放学时间路上就充满了打打闹闹嬉嬉笑笑的小学生……一天一天一切一切都和之前没有什么不一样。
迟筵和叶迎之也像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生活在一起,每天一同吃饭睡觉,偶尔一起结伴出游,生活得很是惬意。迟筵去年的时候已经找到了工作,九月份才入职,这一段时间就变得格外清闲,和叶迎之厮混之余就给宋锦打打电话关心下他的工作情况和陶娟娟及孩子的健康情况。
他和宋锦陶娟娟两人都是同学,关系都很好,有时候打电话过去陶娟娟听出是他就抢过电话和他抱怨半天宋锦只忙工作都不怎么管她和孩子,但也能听出来她不是真的有多怨自己的爱人,迟筵往往听得哈哈大笑,甚至和两人约好了等孩子出生后要给孩子做干爹。
等他打完电话叶迎之就一脸既无奈又纵容地看着他:“你倒好,都不和我商量就给我认了个干儿子干女儿。”
迟筵本想反驳,转念一想,自己认干儿女,可不是连带着叶迎之一起做干爹么?叶迎之说的的确没错。只好红着脸哼哼唧唧坐到一边不理他。
再剩下时间里迟筵就拿着叶迎之送给他的那本笔记学习,笔记里记载着很多简单却有用的术法,迟筵翻到后面的时候看到一个术法,功效和在何家村傩神庙里那东西给他施用的那个很像,都是能让普通人看见世界的真实阴阳两面,看见鬼气阴魂那些东西。迟筵试着对自己使了使这个术法,可能是他修为不到家而术法比较高深的缘故,他试了几次也没有起效。迟筵也没有再坚持,又翻到后面去看其他的内容。
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天气一天天地变热,迟筵晚上越来越爱扒着叶迎之睡觉,因为会比较凉快,叶迎之也全由他。叶迎之的身体情况也越来越好,据他自己说是一直吃药控制得比较好,上次回去的时候就顺便动了一个小手术,手术也很顺利成功。
一天下午迟筵一个人在家,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半梦半醒。吃过午饭后叶迎之突然来了兴致把他好生欺负了一通,迟筵被他折腾得不行,哭着说晚上要喝鲜鱼汤,所以收拾好给迟筵盖好被子之后叶迎之就出门买鱼去了,只剩迟筵一个人在卧室里躺着休息。
屋子里有些闷热,外面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迟筵裹在被子里闷得有些难受,掀开被子看见自己身上的痕迹,扁了扁嘴扯过一边的睡衣套上,又下地走到阳台边把门打开,感受到有风吹进来才又回去把自己扔回到床上。刚才出了太多的汗,他不敢贸然开空调。钻进被子里又迷迷糊糊将要睡过去的时候他还在暗自唾弃自己这样的日子简直是太颓废太堕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过了几个小时,又像只过去了一瞬,迟筵窝在被窝里,只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仿佛有一个很凉的东西就站在他身边。他渐渐清醒过来,很快便意识到这并不是错觉,的确有什么东西站在他的床边,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迟筵,迟筵,迟筵……”轻轻的,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迟筵猛地睁开眼,向声音的源头看去,就见宋锦站在他的床头处,样子和平时却有些不一样。有一点怪异,迟筵却说不上来是哪点不对劲。
他一惊,疑惑地坐了起来,看着突然造访的友人:“大宋?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怎么进来的?叶迎之没锁门?”
宋锦摇了摇头:“尺子,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娟娟还不知道,你先瞒瞒她,等孩子生下来她修养好了再告诉她。”
迟筵察觉出不对,皱着眉看向他,提高了声音:“大宋,到底怎么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只见宋锦直直地看向他:“尺子,我已经死了,上星期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第125章 阴阳世
“……死了?”迟筵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友人。
宋锦平板的脸上挤出了一抹苦笑:“没错,我已经死了, 可是我又忘了, 所以就像以前一样和你们在一起……可是我今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我的手按在娟娟的脖子上……我差点杀死她。”说到这里, 他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宽厚而可靠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着。
“那种感觉就像中邪了一样,我很害怕, 就从家里跑了出来, 然后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已经死了, 在查案的时候被潜伏在被害人尸体附近的恶鬼害死了。”他痛苦地捧着头,“我也已经变成了鬼。”
迟筵怔怔看着他,随着他的话,丝丝缕缕带着血色的黑气从宋锦身上溢出,他的眼睛也变得通红。被恶鬼害死的人,往往会因为横死而变成怨鬼或恶鬼,然后不自觉地去害身边的活人。宋锦说的没错,“他”已经变成一只怨鬼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又回去害了娟娟和孩子,我就吞了你以前给我的那些符篆。现在我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弱, 我想我是该走了。尺子,我就你一个过命的兄弟,最后有一个不情之请, 拜托你帮我照顾好娟娟和孩子。”宋锦说着,他整个人的身形都变得越来越薄,最后化为一股勉强能看出人形的黑色雾气。黑雾对着迟筵的方向又拜了拜,接着便一点点消失了。
卧室内的那股凉意也随之消散,迟筵愣在那里,摸了一把湿润的眼眶,掩面骂道:“出了事怎么不先来找我,你这样,相当于魂飞魄散啊……”
但即使他再骂,也只是于事无补,宋锦真的死了,并且是彻底消失了。
“……然后我终于想起来了,我已经死了,在查案的时候被潜伏在被害人尸体附近的恶鬼害死了。”
“尺子,你说奇不奇怪,我们刚接到一个失踪案,报案人是失踪人的妻子,她说自己丈夫失踪两天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结果我们在一家宾馆找到了受害人的尸体,结果根据尸检结果判断,发现她丈夫已经遇害七天了。”
宋锦方才和曾经说过的话交替着回荡在迟筵脑海里。他飞速地冲下了床,冲到书桌之前把叶迎之那本笔记抱入怀里迅速翻看起来。
根据宋锦的话判断,他无疑是遇见了像何家村、像隐山一样的事情,可是R城可不是那样封闭的一个小范围区域,又怎么可能发生那样的事?他不能让大宋白死,却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做。他得看看,看看清楚,这个世界,他生活的这个地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迟筵很快就翻到了那个可以让人看到世界真实阴阳两面的术法。这次心情激荡之下,施术之后他只觉得双眼处有些微的灼热和胀痛,就像在傩神庙那晚一样,热感和痛感都很快消失,再次睁开眼睛之后他看到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浓重的,比何家村还要厚重百倍的黑色鬼气翻腾在城市上空,整片天空都看不见丝毫光亮,视线所及之处全都被黑色的鬼气笼罩着。
迟筵趴在阳台上向下看,滚滚人潮之中,有人,也有为数众多的脸色青白没有影子的“人”。他们全部对自己所处的周遭环境一无所觉。
迟筵犹自不敢自信,匆匆穿上衣服拿上钥匙跑出了家门。走在街道之上,身处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之中仰望黑压压的苍穹,这种苍白而无望的感觉又胜一筹。
他看见几只恶鬼将一名在桥上步行的路人推到桥下,却赶不及救援,而周围的人仿佛都没有看到这一幕的发生。等他跑到落水地点向下看时,只能看到河上漂浮起的溺水而亡的尸体。更为恐怖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和方才落水之人长相打扮一模一样的“人”凭空出现在他站立的地点,开始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
“他”可能是要回家,可能是要去参加一个聚会,可能会像宋锦一样,无意识地再害死另一个活人。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宋锦那样及时清醒过来。
被鬼气浸染的天空仿佛更暗了一份。
这是怎样一个混乱而颠倒的世界。
恶鬼当道,阴阳颠倒,阳间地狱,人间末世。
你不知道你身边和你朝夕相处的亲朋好友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他现在和你说着话,而他的尸体其实距你们不过一步之遥,只不过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你不知道你身边的恶鬼什么时候会出手夺去你的性命。你不知道害死你的会是潜藏在暗处的恶鬼,还是你所以为的“人”。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着的,还是早已经死了。
也许你刚刚途径的那个地方,就藏着你自己的尸体。
所有人,一个个死去,无一幸免,直至整个世界都变成一个“何家村”。
你以为的一切如常,如常的皮相之下,整个世界早已经换了一个样子。
怎样恐怖的世界。怎样无望的未来。
迟筵完全是凭借身体本能向家的方向走。他看见身边几只蠢蠢欲动的恶鬼,但那些鬼物似乎惧怕着什么,始终不敢接近他。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把他从头到尾都彻底浇湿了,迟筵却对周遭这一切没什么反应。
站在家门前的时候他刚拿出钥匙,门就被一把拉开了,暖融融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冲走了雨水的湿冷之气,依稀可以闻到鱼汤鲜美的味道。
叶迎之拉着门不赞同地看着他,一把把他拉进屋关上门搂进自己怀里,丝毫不在意他浑身湿漉漉的样子:“怎么自己跑出去了?还淋得这么湿?”
“阿筵,你是不是要我以后都寸步不离地看着你才甘心?”男人絮絮叨叨的,无奈地拿出干净衣服和大毛巾,把迟筵扯进浴室里脱掉全部湿透的衣服,将人推到莲蓬头下打开热水让他冲着热水暖暖,觉得差不多后又拿干毛巾给他擦干,再耐心地给他换上干爽的衣服。
整个过程中迟筵始终都木呆呆的,完全任叶迎之揉搓施为。
叶迎之发现了他的不对,低头亲了亲他左边脸颊:“阿筵,怎么了?”
迟筵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我刚得到消息,大宋没了,娟娟还不知道。”
叶迎之闭了闭眼,把他拥进怀里,柔声安慰着:“没事的,阿筵,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迟筵只觉得心沉沉地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了外公当时所说的话,“你那位朋友,周围都是沉重的鬼气和阴气”。他如今看得可能还要比外公看得更清晰一些。
面前的男人携裹着深厚的有如实质的深黑色鬼气,面色苍白,带着沉沉的死气,源源不断的鬼气从他身上溢散开来,汇聚到天空之中,补充、构建着延绵不绝的鬼气屏障。透过层层鬼气,男人的面容俊美依旧,只是可以很明显地分辨出,那绝不会是一个活人。
迟筵伸手抱紧了叶迎之的腰,把头靠过去,小声唤他:“叶迎之……”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己的枕边人了。只不过是他一直视而不见而已。记忆中那个少年面色平静地喝下各种药,在他幼稚地问苦不苦的时候偏着头温柔地笑着,“只要能陪着阿筵,再苦也不怕”。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安慰变成了“哥哥会永远陪着你”。他以前分明是最怕陪不了自己的人,可如今却变成了最笃定能一直陪着自己的人。他什么都知道。
他当然没骗过自己。在自己因许瑞的话道出疑问的时候,他也只会笑着反问“阿筵觉得哥哥已经死了?”,说“许家人都已经被鬼气障住了,他们的话不用放在心上”。他巧妙的,让自己永远发现不了他想要掩盖的真相。
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别人说什么,即使站在世界的对立面,他也会坚定地相信着支持着叶迎之,可偏偏暴露他的就是他自己。看透一切的法子,就记载在叶迎之自己所写,送给他的笔记里。
许瑞当时说得没错。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子而死。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叶迎之害死的,但这样阴阳颠倒人间末世的形成却和他脱不开干系。迎之哥哥想留在这世界上,这没错,但他不是一般的鬼物,他的影响太大了。
迟筵仰起头,主动吻上叶迎之冰凉的唇,眼睛向上看着他,眼底雾蒙蒙的一片。
“迎之,”他小声的,再次叫着他的名字,耍赖似的提着要求,“我明天想去看看娟娟,你在家等我好不好?我还想吃你做的红烧排骨,多留点汤,拌米饭吃。最好再加一个素菜加一个汤。还想吃羊肉馅饼。”
“就你要求多,天天想着吃。”叶迎之笑笑,把他拉到餐桌前坐好,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出来,“都给你做。”
第126章 开刃
很多年前,大一刚入学的时候迟筵上过一门课。这门课讲很多不同流派的哲学观点和价值取向, 讲安兰德, 讲诺齐克,也讲罗尔斯和康德, 在课上他们探讨公平和正义。他还记得一节课上探讨了一个问题:做一个极端假设,假如世界上有一个人被称作甲, 如果杀掉甲,全世界的人都能活的更好, 那么甲该死吗?如果甲是一个对这个世界毫无用处的人, 杀掉他其他的人都能活得更好,那么甲该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