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次,他没有立刻扣动扳机。他瞄准着不远处的那个香槟杯塔,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直到聚焦渐渐变化。
枪口下移了。
沈修远的脑袋再次被瞄准。
戴博文的呼吸忽然暂停,就在这一瞬间,扳机被扣下!
弹膛上的数字从5跳到6。
左轮又一次被放回桌边的时候,拉莫维奇微微摇头感慨:“过半了。杜兰德,你的心已经坚强到超乎我的想象。”
正垂头调整呼吸的戴博文闻言,抬头朝他笑了一下算是礼貌回应。但这个笑未曾包含任何正面情绪,只有显而易见的无奈、紧张、害怕和委屈。
这是当然的,一个小小荷官,莫名其妙被拉来朝人开枪,他当然应该无奈、紧张、害怕和委屈。他无奈于难以反抗这些随意决定他人命运的“独裁者”,紧张于生平第一次违反道德、法律、人生观等世上一切正面思想的“亲手杀人”,害怕于任何结果之后的“自己的下场”,委屈于自己被强加的命运。
这说的是杜兰德,而不是戴博文。
如果沈修远看到了这一点,就不会再认为戴博文的紧张会至他出错。一个还有几乎完美伪装自己的人,怎么可能会失去理性判断?
可惜,沈修远铭记着戴博文那句“不准看”的叮嘱,只能瞥着对方的手,在心里给他支持。
拉莫维奇是没这么多顾虑的,他问道:“你需要休息一会儿吗,亲爱的?或许可以先喝一杯酒再继续。”
戴博文好像有些意外,他不由得看了看桌上那杯酒,然后摇头道:“不了,先生。‘缓刑’更折磨人,还是继续吧。”
拉莫维奇笑了笑:“我尊重你的决定。”
这下不仅是戴博文,沈修远也唰地盯了过去。
“尊重”?拉莫维奇会说“尊重”?即便这只像是口头上的社交语言,但沈修远也毫不怀疑:如果“杜兰德”扛下了这六枪,拉莫维奇一定会对他出手。
被当面撬墙角,沈修远不可能视而不见。他的目光阴戾,声音低沉又冷酷:“……拉莫维奇!”
拉莫维奇回以毫无笑意的一笑——这听起来很矛盾,但实际上他就是在假笑:“怎么,紧张?你可以现在退出,你的小可爱已经为你赚取了超过半成的利益。”
沈修远嗤笑一声:“不必,陪你玩到底!”
戴博文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位大佬都安静了将近三十秒,他才举起枪,第四次对准沈修远。
他调整着呼吸——就像之前的每一枪前做的准备一样——胸膛起伏明显,然后拇指稳定地拨下了击锤。
如果这一发也是空弹,那么最后两发都当作空弹处理就算过关,因为拉莫维奇准许……不,应该说是“优惠”他们错一次。
戴博文的呼吸暂停了,他要开枪了。
下一刻,他忽而抬高手,枪口上移!
扣下扳机!
第八十三章——俄罗斯轮盘11.一颗子弹
失去了顶端的香槟杯塔依旧优雅地站立着,玻璃和玻璃渣晶体剔透,体现出一种残破的美感。它们并未再次受到伤害,因为第四发依旧是空弹。
戴博文的射击方向错误了。毫无疑问。
弹膛的数字再次变化,6号弹仓已经跳走,剩下的是1号和2号。全胜的机会,对半开。
拉莫维奇将快抽完的雪茄搁在烟灰缸上,摇了摇头:“真遗憾,不过我之前同意让你一枪,正好用上……”
他嘴里说着遗憾,语气里却透出一种隐隐的嘲弄和高兴,或可称为“幸灾乐祸”的情绪:“那么,还继续吗?你们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成功。”
戴博文和沈修远同时看向他,他们保证他原本想说的是“失败”。
“当然,为什么不?”沈修远挑眉一笑,仿佛正在受到生命威胁的并不是他,虽然本质上来说也并不是,“题外话,有人在这个游戏全胜过吗?……如果你方便回答的话。”
这是一种挑衅,因为赢得这个游戏就相当于挑战了拉莫维奇的权威,并且成功了。这听起来很奇怪,但就是如此。
拉莫维奇的回复是一句所有媒体最痛恨的话:“无可奉告。”
沈修远似乎对此有所预料。他自顾自地倒了小半杯伏特加,将酒瓶咚地放回桌面:“那有没有人为此丧命?”
“有。”拉莫维奇这次回答了,语气很随意,但戴博文知道那不是谎言,“不多,一两个吧……我未曾确认他们最后的命运。”
“总之,有人中弹了。天,我为什么要问这个,只会让我和我的‘狙击手’更紧张。”沈修远吹了一声口哨,然后问道,“有冰吗?我需要迫使自己镇定一下。”
拉莫维奇一拍雷金,后者就去吧台里舀出来一整个冰桶的食用冰块,并拿回来放在桌上。
沈修远夹起一块扔进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响,然后用冰块填满了他的伏特加酒杯。实际上,伏特加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冲,他就是为了冲淡一些才要的冰块。所谓镇定,也不过是借口。
左轮就躺在冰桶旁边。戴博文支着桌面,垂头调整呼吸,看起来有些虚弱。
众人也没有催他的意思。“肖恩·库珀”认了死理要继续,只能由“杜兰德·布莱恩特”的全力承压了,就是不知道他的运气能不能延续到最后。
当然,以上只是拉莫维奇和雷金的视角。
沈修远边晃着酒杯,让那些冰块转得咕噜咕噜的,边开始回忆戴博文的以往作品里,究竟有没有“猜错”的环节。
答案是,有。
在戴博文最著名的同名节目里,就曾有一发是判定失误。但沈修远看的时候并不觉得那很惊险,好吧,虽然是有些唬人一跳,可那并不难想通。
在马戏团里,一些紧张刺激的表演经常使用这种手法:在最危险的技巧展示之前铺垫紧张感,当演员小心翼翼踏出第一步之后,没几秒他就脚下一滑,失败到差点命丧于此。观众几乎要被这种变故吓到心脏从嘴里跳出来,他们如此同情那个失败的演员,以至于在惊魂未定中想也不想地,纷纷同意了主持人说的“再来一次”的提议。
然后那名演员重振旗鼓,终于顺利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挑战,获得了全场观众雷鸣般的掌声。
诚如戴博文所说,沈修远的成长环境没给他太多机会看到杂技。沈修远知道这件事,还是从别的休闲节目上。
节目解释道:前一次的失败,会给观众更多的同理心,使他们对成功更为期待、也更支持表演者。这样一来,真正的成功到来时,观众的欢呼雀跃当然更为热烈,心里也更加满足。
沈修远一直认为,戴博文的那一发失误,也有点这个意思,即便当时的他看起来有些惊慌失措。
然而……现在这状况,真的有必要也来这么一出吗?
沈修远有点疑惑,但他不可能在这个档口问出来,只好自己憋着。
他甚至不需要和戴博文对视,就知道对方一定能处理好这一切。他对对方的信任几乎超越了其他所有人,而且这种信任少部分来源于理智,大部分因为情感。
理智——戴博文的心理技巧出类拔萃;情感——他爱他。
就在沈修远考虑是否可以再次握住戴博文的手时,戴博文忽然动了。他拿起沈修远的伏特加杯,猛地灌了一口!
杯子被放回桌上,沈修远能听到他咬碎冰块的声音。
没人在意那杯酒,所有人都意识到戴博文马上要举枪了。拉莫维奇和雷金认为这口酒是壮胆,沈修远恰恰觉得这口酒代表戴博文已经决定完毕,疑似提前畅快一番。
但是说真的,冰块还没融化多少,戴博文这一口一定非常呛。
沈修远这么想的时候,戴博文应景地咳了两声。他一边咳,还一边拿起了枪,并确认上面就是他想的数字。
1。最后是2。
等等……沈修远想道:节目里面,最后子弹在几号?!
他还没想起来,戴博文已经动了。他的转身动作如此之快,甚至黄色的领带都在微微摆动:举枪对准沈修远,拨击锤,扣下扳机,一切都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弹膛跳动的瞬间,枪口上移,再次拨击锤,再次扣下扳机!
哗啦啦——
冰晶飞溅,玻璃金字塔应声崩碎。
(俄罗斯轮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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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修远猛地睁开眼睛。
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柔软空调被,以及熟悉的“孤枕难眠”。床头灯的白炽灯光照亮角落,柔和温馨,沈修远却觉得眼前仿佛有片片晶莹闪光——不是飞蚊症,只是晶莹碎片纷飞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像玉珠疯狂跌落的瀑布,像花朵炫目华丽的烟火,像光点稍纵即逝的流星雨。
沈修远的长臂一伸,够到床头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23:32。
已是深夜,但沈修远并非正在睡觉。他只是爬上床,盖好被子,然后眼一闭、一睁……就过了一秒。
甚至就算他的睡眠记录仪器打开,也不会有任何异样反应。
然而,一个任务世界——还不是他本人的——已经过去。
繁华而闪耀的海上明珠“黄金公主号”,傲慢又冷酷的灰眼寡头拉莫维奇,漂亮却敏感的宠物青年雷金,以及他的、沈修远自己的爱人——戴博文。
沈修远没有任何的任务提示,他只是看到了子弹穿过后瞬间崩塌的玻璃杯金字塔,看到了印花墙纸上又出现了一个黑洞,看见了戴博文在浓烈的火药味儿中露出的表情。
毫无遮掩的、释然的微笑。
沈修远听到有个声音说:“我赢了吗?”
另一个混杂着雪茄味道的声音说:“是的,你赢了。”
沈修远伸出手去,想握住身旁之人的手,想张口说话,可“是的”一词像是一个开关,瞬间启动了另一个能盖过一切、掌控一切的声音。
画面如潮水般褪去,沈修远忍不住眨了眨眼。他好似刚从恢弘的睡梦中醒来的人,眼前的实景一时之间映入眼帘却未达心底,脑海仿佛还停留在梦中一刻。
这种感觉,一直残存到即便沈修远已经明确意识到现在时间了,也未曾彻底散去。它支使着沈修远,划开联系人名单,找出那个名字。
电话忽而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Mr.D。
我得给他换个称呼。沈修远边这么想着,边划开手机接听。
“嗨。”听筒传来的声音清晰、略带笑意,“抱歉,你睡了吗?”
这个声音算不上华丽,却在很多时候能于无形中带来误导,像是操纵人偶的丝线。沈修远上一秒还在回味梦里那个俊俏荷官的优美声线,现在听到这个声音,猛然生出“这才对”的想法来。
这才对。这才是真正的Mr.D,这才是戴博文,这才是我的爱人。
仿佛沈修远的灵魂在此刻才真正归位,心灵的行舟从时空中穿越而回,终于固定了船锚。
“你知道吗?”沈修远仰躺在床,抹了一把脸,“我刚要给你打电话,手机已经拿在手上,正在找你的电话……”
“……我喜欢这种默契。”戴博文笑道,“那么,你为什么想给我打电话呢?”
沈修远毫不犹豫道:“我想见你。”
戴博文顿了顿,然后笑声传来,隔着千山万水也能听出其中的愉悦。
沈修远也笑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想见你。待会挂了电话,我马上就会订明天最早的航班……”
“沈修远。”
“我已经订好飞往C国的航班了,正准备出发去机场。”戴博文说出的话如此讨喜,而他永远能说出更讨喜的话,“明天你得来接我,亲爱的。”
沈修远一愣,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他好像应该为这意外之喜愉悦大笑,可内心深处又暗暗觉得情理之中。
戴博文就是这么讨人喜爱,沈修远想,他永远比你自己更懂得如何让你高兴。
“遵命,先生。”沈修远望着天花板,回道,“我保证。”
第八十四章——人不轻狂枉少年
车辆在高架桥上飞驰。
沈修远稳稳操控方向盘,戴博文坐在副驾驶。C国的交通规矩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一样,是靠右行驶,而E国则恰恰相反。这导致戴博文认为即便自己的驾驶证跨国生效,他也不想亲自驾车进入这令他不习惯的车流当中。
他们运气还不错,即便现在接近中午了,高架上的车流也未因此增多。当然,有很大部分原因是他们还没彻底从机场高速路段进入市区地带。
戴博文刚挂了电话,沈修远就笑道:“所以说,你的经纪人之前并不清楚你说走就走了?”
“是啊。”戴博文拍了拍耳朵,像是要把经纪人理查德刚刚狂灌进来的絮絮叨叨全给拍出去。好在戴博文和他的工作本来就充满了变数和刺激,理查德除了用他的北部口音长篇累牍地抱怨了一通外,还不至于正主一离开就六神无主。
“可怜的家伙。”沈修远毫无同情心地笑了笑,“我猜他以前也经常成为你的恶作剧对象。”
“不不。”戴博文拧开车上的广播,慢慢调试着频道,“对身边人下手反而很有难度,我不会花力气开这种玩笑。”
沈修远笑道:“这就代表,你一旦花了力气,他们……或许该说我们,就会很惨,是不是?”
戴博文侧头一挑眉:“你和谁是‘我们’?”
“除了你的所有人。”
“……那我一定重点、特殊‘照顾’你。”
广播调频最终停留在一个轻松的午间节目上,有人聊路况,还有人点歌。沈修远平时开车,最多放一些他熟悉的音乐,研究各地方的人的说话方式则是戴博文的爱好。
沈修远目光瞥了一下前面不远处高悬的道路指示,又问道:“这次能待多少天?”
戴博文刚倚回靠背,闻言看他一眼:“不多,三天。”
沈修远挑眉道:“我还以为你能陪我过完圣诞节。”
“……那还有差不多两个月才到!”戴博文嗤笑一声,“你当我是放长假的学生?”
“好吧,我承认这只是个梦。”沈修远笑了笑,“看来第四频道的节目迫在眉睫了?”
“算是吧,前期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制作人不愿意将战线拖进严寒……所以基本就定在下月中旬。”戴博文边说着,边拿起车载水杯摇了摇,然后示意沈修远问他能不能喝。
沈修远点点头,又道:“那也还有两周的时间……”
“中间我得抽空到SRY郡去一趟。”戴博文打开杯子喝了一口,是温水。然后他意识到沈修远不一定明白自己在说哪里,解释道:“就是在LD西南……”
“我知道。”沈修远回道,“SP公园,嗯?”
戴博文一愣,随即重新旋拧好杯盖,笑道:“沈总,我确定这些小新闻不会出现在国际版和财经版上……”
“是的,可它会出现在某些姑娘的说话内容里。”沈修远道,“Mr.D设计监制,幽灵列车,心理探险主题项目……我的魔术师,你是要造个鬼屋吗?”
“听起来,我们的沈大总裁认为这个项目一定会亏本。”戴博文在放杯子的时候,手臂有意无意地蹭了蹭沈修远的,“不过不要紧,不是还有‘某些姑娘’会来捧我的场吗?”
“姑娘会去,姑娘的哥哥也会去的。”沈修远笑了笑。
“说到林瞳,我给她带了礼物,你看什么时候方便约来吃个饭?”
“你怎么给她带礼物?给我带了吗?”
“嘿,给你的最棒礼物在这里。”戴博文毫不犹豫地指了指自己,“然后,怎么说?约她吗?”
“你把礼物放我这吧,我帮你转交。”沈修远回道,“林瞳不在。”
戴博文挑眉道:“你不会是在骗我吧?我以为她身为你的得力助手和亲人,不会轻易离开才对?”
“我是不是在说谎,你还需要问我吗?”沈修远轻声嗤笑,“正是因为‘亲人’和‘助手’的身份,才让她去处理一些‘家事’。”
“‘家事’……U洲?”戴博文还对致远集团U洲总部那雷厉风行的风格记忆犹新。
“不,A国。”沈修远答得顺口,“准确来说,她是去处理我外甥的事。”
“……外甥?”戴博文觉得自己忽然掉入了“亲属频道”,一时之间有点转不过弯来,“是你的……你有姐妹?”
“很奇怪吗?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沈修远笑了笑,“只不过……”
“只不过?”
“一时之间难以说清楚,有空的时候和你细说吧。”
戴博文随口应了,两人又开始聊一些别的事。聊近况、聊国际、聊艺术表演、聊广播里抛出的有趣话题,渐渐地,戴博文接话频度越来越低,字句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