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扮了个鬼脸:“现在你也不知道我们是谁吧?”
方莹噎了一下,气恨恨地翻了个白眼,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说:“我觉得你们不像坏人。”
楚岫他们时间宽裕,并不急着赶路,方莹便偶尔停下来折一点马爱吃的小灌木,凑在马头前诱它走快一些。这马时时闹脾气,这一剑阉了采花贼的姑娘却也没有横眉竖目地抽它鞭子。白云山庄虽为正道,一庄子人却颇为蛮不讲理,没想到出了个小姑娘,倒是心地不错。
端木鸣鸿身子一侧,挡住楚岫向后瞟的眼神:“看什么呢?”
正注意着方莹有没有后悔跑九溪的楚岫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盯着端木看了一会儿,袖子一抬,手指轻轻在对方下巴上捏了一下:“没看什么,一个黄毛丫头,哪有你好看?”
昆山和吟风同时被震翻当场,看看公子再看看教主,总觉得这两人间怪异感又直线上升了。白霜受不了地抽了抽嘴角,看看水嫩嫩的小姑娘,再看看自家五大三粗的主子,右护法这话……也忒违心了吧?
天色擦黑时,他们已到了九溪的地界。方莹见路上来往的人看着越来越不像好人,心中有些惴惴,在楚岫他们穿过一个小镇,继续要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去时,忍不住问道:“喂,你们到底要去哪儿啊?这这这,是要摸黑赶路吗?”
楚岫正要回答,却听前头传来几声短促的哨声,昆山轻声在后头说了句:“来了。”
急急的马蹄声传来,起码有十来骑马向这头奔来,速度极快,转瞬间便到了近前。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形容颇有些狼狈,一左一右护着两个三十出头模样的壮年人,后头七八匹马紧追不舍。
方莹本来有些不安,这会儿忽然惊叫一声:“许明飞?!”
马上的年轻人一惊,转头循着声音看了过去。楚岫静静地站在道旁,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缓缓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瞌睡虫 姑娘的地雷~
☆、不平则鸣
马上的青年因为方莹的一声惊叫而稍稍走神, 后头的追兵却不会因此停顿。眼看双方的距离拉近了些,四名大汉忽然同时从马背上高高跃起,人在半空, 四把长得出奇、形状怪异虬曲如蛇般的长刀便当头劈了下来。
许明飞半边身子早已见了血,却甚是硬气, 回转身愣是生生架住了一刀。可惜手上吃不上劲,对方又是自上而下泰山压顶之势, 不过一个照面, 手已颤抖了起来,赶紧手肘一曲,跟着身体一侧,便想要借势滑开。奈何对方来得太快,长刀稍稍一转,左突右进, 一抹寒光直接送入了许明飞怀中, 要不是他反应极快地向后一仰身的同时以长剑一别, 早已是开膛破腹之灾。
楚岫的手一直漫不经意地按在腰侧的剑上,眼见青年手臂上又挂了一道彩, 却暂无性命之忧, 指尖便缓缓地松了开来。
另一只手被捏了一下, 微微侧过脸,便看到端木毫不掩饰的关切眼神,楚岫扯了扯嘴角,示意无事。
护在许明飞身侧的两人内力明显比他高上不少, 出手沉稳,颇有大家风范。奈何蚂蚁多了咬死象,几人显然已被追了许久,脸上都有了疲态,为了节省体力,一举一动间都以守为主,只勉强扛住了另外三人路数诡奇的攻击,根本分不出精力去帮许明飞一把。
而这一耽搁间,后头几匹马已追了上来,几个套索在高速移动中精准地打横抛出,不偏不倚正绊住了许明飞三人所乘的马。疾驰中的骏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倏然被绊倒在地,庞大的马躯砸起飞尘无数。
许明飞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滚落马背,狠狠地向前栽去,刚刚稳住身形,两把长刀已刺到了后心。
“少主!”其中一名手下惊叫了一声,想要抢上前来帮忙,却被一名大汉拖住,差点废了胳膊,一急之下忙于应对,反而落了下风。
怪异的长刀如蛇一般探头,便要将獠牙扎入它的猎物——
许明飞于危急之刻反而爆发了所有潜力,一剑斜斜刺出,正“粘”在其中一把刀上,着力的一刹那剑身一转,整个人几乎是贴着刀光狼狈地滚过,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然而另外一把刀,却是无论如何避不过了……
森寒的利刃刺破皮肤,死亡的窒息感传来的瞬间,青木堡年轻的少主头脑中近乎是一片空白的。
作为许青云和傅红梅的独子,他属于天生含着金汤匙的那类人,从小到大都有得天独厚的资源。习武有最好的心法,指点有成名的侠士,根本不用走弯路,有人四处求学无门时,他已可以轻松制服几个成人。他本身也很争气,于武一道孜孜以求,进度能甩出门内其他同伴一截来。
十四五岁时,他便开始跟着经验丰富的长辈在江湖上走动,不论走到哪儿都有人彬彬有礼地接待,尊他一声少侠。所谓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江湖,在他眼中几乎是不存在的。他爹是闻名已久的大侠,他娘是众人敬仰的女侠,他是名门之后,武功高强,举止得体,如无意外,他会继承他们辉煌的名声,然后更上一层楼。
而在他年纪渐长,雪亮的长剑正式饮了血,又独立挑了几个水匪窝后,一切都似乎在顺风顺水地进行。虽然他娘总说,他还小,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江湖。
许明飞总是不以为然,觉得该了解的他都了解到了,所欠缺的,不过是经验罢了,日后他还有漫长的时间来创造一个又一个传奇。
而现在,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九溪,跟师叔陆潜一走散,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都明里暗里缠上他们,数拨人如鬣狗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为了一点钱财,或仅为他们是面生的外来者便要他们性命时,许明飞才恍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他所接触的,从来都是最明朗的那个江湖,是父母长者为他支撑起的,挡住了所有风雨的江湖。他所以为的除暴安良,不过是父母翅膀底下的一点小打小闹,跟小时候过家家并无区别。
真正血腥阴暗的一面,他还没来得及擦个边,便要被黑暗中窜起的财狼生吞活剥了。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许明飞只感到眼前一晃,一袭素色的衣摆便出现在了视野中,同时自己上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刀剑相击之声——真的是轻轻的,仿佛浑不用力的一沾即走一般,视线中那袭衣摆甚至悠悠然地划过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然后死死笼着自己的杀气便倏然破开一道口子,瞬间散得无影无踪。蛇形长刀仓皇地从他身上掠过,对上了更强的敌人。
许明飞在方莹焦急的“喂,你还好吧”中有些迷茫地回头,就将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大汉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男子逼得手忙脚乱,根本施展不开手脚。
金蛇帮的兵器,有点像长.枪和蛇形刀的结合体,长长的精铁柄和蛇形扭曲的刀刃,进可以戳刺,左右可以砍削,可远攻也可近战,还能挂带对手的兵刃,乍一遇上,颇让人头疼。
但楚岫是个例外,当初为了在九溪立足,明里暗里不知与他们打了多少次交道。这会儿一上来,压根懒得废话,先是发动了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击,虚虚实实让那大汉眼花缭乱来不及反应,然后便如一片叶子般乘隙而入,轻飘飘地贴到了对方身侧。
这种长兵刃到底在贴身近战上会有短板,对方速度本来就及不上他,急急忙忙地想要回刃时,楚岫轻轻一探手,掌力一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震断了对方的心脉。
大汉不可思议地软倒下去时,端木那头也解决了一人,白霜、昆山等人的战斗也接近了尾声。
强大到让许明飞三人几乎绝望的追兵,瞬间分崩离析。
许明飞还怔怔地看着那个从始至终表情淡淡游刃有余的持剑青年,两个护卫他的人已经有些忍不住了。他们身上带伤,还与副堡主陆潜失散,又到了夜晚这个九溪最混乱的时段,若没人结伴,恐怕走不了多远便会再次被人盯上。
一人还记得方莹刚刚喊了许明飞的名字,又不便对着一个妙龄少女多瞧,便对着没缓过来的许明飞开口:“少主,这位姑娘是少主的朋友?”
不知为何,许明飞总觉得那名武功奇高的青年有几分熟悉感,这会儿听得问起,细细瞧了方莹两眼,虽然天色偏暗却也认了出来,惊讶道:“方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
白云山庄在武林中也算有头有脸,方家的小姐虽然不熟,却也是见过几面的。
方莹一噎,她当然是来找许明飞挑战的,可刚刚目睹了一场凶残的追杀,差点被杀的还是这个她想挑战的人,再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厚道……
于是小姑娘清了清嗓子:“跟几个朋友出来玩玩。”
“……”许明飞三人无语了一下,“来九溪这么危险的地方‘玩玩’?”
方莹情急之下编不出更好的理由,涨红了脸,怒道:“不行吗?!”非要我说是看不上你,想来揍你一顿,以便你能坚决拒绝联姻吗?
她是难得说谎话,急红了脸,青木堡的两名属下却显然误会了。他们看一眼收拾完金蛇帮的人往回走的几名年轻人,除了一个穿黑衣的一脸不好接近的样子,其他的都可以算一表人才,又加上这漂亮的身手……对视间便带上了几分了然,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不过,姓方,那该是白云山庄的小姐。她所能结交到的人,当可以信得过一些了。
两人长出一口气,心头的大石头落了一半,忙不迭地抱拳与楚岫等人道了谢,故意套近乎:“几位都是方姑娘的朋友吧?不知如何称呼?”
一面招呼一面心中感叹,为首这年轻人长得可真不赖。细白瓷似的脸,精致的五官仿佛画出来一般,而他整个人又很沉稳,气质上压得住,不至于让这份好看流于轻浮,实在是不容易。
两人猜测着这青年可能的身份,却发现对方显然不像他看上去这么好亲近,不知为何神色间有些淡淡的,甚至有点冷。面对他们热情的招呼,他只是轻飘飘地点了点头,眼光吝啬地稍稍一扫,最终落在了道谢的许明飞身上。
楚岫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该称为弟弟的人,青年的眼神清澈而坦荡,向自己表达感激之情和赞美自己的身手时都那么地真心实意,明朗到……让自己羡慕。
“仇不平。”在对方又一次问及名字时,他回答。
许明飞似乎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什么,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楚岫扯了一下嘴角,拍了拍归鞘的剑,语气故作轻松:“剑在匣中,不平则鸣。既有三尺青锋在手,当出手时便出手不是再自然不过么?许兄又何必太过客气?”
一脸狼狈的青年露出一个敬佩和赞同的眼神,眼神从他的佩剑再次移到他脸上时,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仇不平。可不光是“剑在匣中,不平则鸣”的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阿囧、蒼央 姑娘的营养液~
☆、两代人
许明飞三人顺理成章地跟着楚岫一道走了。
其中固然有方莹这么个知根知底的老相识在场而降低了戒心、楚岫看起来实在不像坏人等缘由, 最重要也最现实的一点便是,九溪这地方太乱,他们又带着伤, 若不跟楚岫结伴,今晚恐怕要糟。
楚岫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 他的人按计划顺利引开陆潜时,许明飞他们就不知不觉地一步步陷入了网罗。
小姑娘方莹对此一无所觉, 一惊一乍地听着“许明飞历险记”, 觉得很刺激,很有想象中的江湖味:“……所以陆叔叔去追的,就是前一阵闹腾得青木堡不得安生、后来更是无法无天杀了人的那些人?”
许明飞身上的伤草草包扎了一下,在马背上颠得有些难受,闻言咬牙切齿:“十之八.九是了吧,否则哪有那么巧, 我们一出来彻查这事, 便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随上了?做贼心虚呢!不过我陆师叔既然出手了, 必定可以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我倒要好好看看, 到底是哪路牛鬼蛇神非要跟我家过不去……哎哟!”
胯.下的马不知为何, 好端端地小跑着忽然打了个趔趄, 差点没把许明飞撅个跟头。他连连抖动缰绳,好歹才将这老伙计安抚下来,手臂上的新伤崩裂开来,许明飞小小地抽了口气。
“赶路时便专心看路。”端木鸣鸿纵马从他身侧跑过, 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话。
这人太冷了,从头到脚连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油盐不进,许明飞被冻成了一根人棍,一时间连声讨那些害他和师叔走散的“穷凶极恶的匪类”都顾不上了。
倒是方莹已跟了楚岫他们一段路,对这冷冰冰的态度多少有些适应,继续问道:“那你们又怎么惹上了这劳什子金蛇帮?”
许明飞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其实陆叔叔让我好好在客栈等着的……但我在下头的大厅内用餐时,看到有人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歌女,一个忍不住,就追了出来……然后,然后又遇到了一个滑不溜手的小子,趁乱扒了我的钱袋……”
教训了恶霸又去追小贼,追得小贼走投无路扔了钱袋,又好死不死地扔进了正在寻仇的两路人马中,稀里糊涂地打了一架,好容易被及时赶到的两名属下护着跑出来,又遇上了金蛇帮,稀里糊涂地被追进了九溪地头……总之是兵荒马乱又莫名其妙的一笔糊涂账。
许明飞很郁闷:“这简直是我人生中第二倒霉的日子。”
倒是方莹听了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歌女出头,心里对这青木堡的金贵少爷改观了一些,很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又有些好奇:“你以前怎么倒霉了?”
凭这小少爷的身份,还有人敢跟他过不去?方莹平日里尽听说这人又到哪里高调地晃了一圈,打了几个小毛贼就被人吹捧上天了的事。
许明飞倒也不觉得她问得太多,好看的五官苦哈哈挤在了一起:“那是我小时候了,刚习武没多久,连趁手的兵刃都还没定。有一阵觉着使刀挺顺手,生日时我爹便花大力气寻了把好刀来送给我,刀名蝉翼,真跟蝉翼似的又轻又薄,却是吹毛断发的利刃,我宝贝极了,到哪儿都带着,晚上都恨不得放在床头。要没有后来的事,说不准我便是个刀客了。”
青木堡跟寻常武林世家不太一样,没有一套特别强势的功夫套路,流派混杂,年轻的子弟想要学什么,倒一般都能找着师父。
方莹的好奇心更盛:“后来发生什么了?”
“那会儿我随着爹娘在岐川,忽有一晚听说……”许明飞忽然压低了声音,“听说有……魔教的人在附近出没,当地的人都很恐慌,我爹娘自然不好坐视不理,出去追寻线索了。他们担心我的安危,便连夜派人送我回去,结果……好巧不巧便遇上了两个劫道的。”
“两个?”方莹诧异不已。青木堡的人出行,又是当家的钦点护送小少爷的,怎么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两个小毛贼应该分分钟就收拾了,怎么听起来,倒像是许明飞吃了大亏?
许明飞惨不忍睹地点点头:“还是两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劫匪,出手却是凶悍极了,功夫奇高,生生把我的蝉翼刀抢走了,还有我一整个月的零花钱……”
最主要的是,那个对上他的明明就是个孩子,他却毫无还手之力,刚刚开始习武、被一圈长辈夸了的男孩一条刚刚得意地翘起来的小尾巴被瞬间按了下去。好一段时间,看到刀就会想到被夺走的蝉翼刀,干脆眼不见为净,改学剑了。
这两人聊得挺欢,前头的楚岫和端木听得一清二楚。楚岫原本见到许明飞心情复杂,这会儿听他可怜兮兮地说自己的遭遇,倒是又有些好笑,又不由得近乎生出几分温情来。这种感觉很奇怪,毕竟情感上来说,他是该厌恶这一家到死的,哪怕许明飞全然无辜。
端木以传音入密跟他咬耳朵:“在九溪你的手到底能伸多长?万一许明飞不理那被抢的歌女怎么办?”
楚岫眉毛都没动一下:“他们下榻的地方便是我开的。”
细细经营几年,在一片混乱的地方开出几家不那么黑的店,老板黑白通吃,亦正亦邪,一来二去,自然有那些不愿卷入太多是非的人来寻求庇佑。时间久了,便会被默认为一处比较安全的所在。白道中人若迫不得已要来九溪这种地方,自会作为落脚的首选。
端木瞬间了然,楚岫一定安排了几套方案,若许明飞真是见死不救的性子,恐怕还会比现在狼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