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少衍奉他的命令外出办事,归来时被端木鸣鸿格杀于半路,草草地让个万刃阁的手下将尸体送了回来,那人的态度倨傲无比:“此人胆敢对左护法不敬,已就地伏诛。主子说了,右护法若依旧这般纵容底下人,别怪他日后见一个杀一个……”
后头还有更多更难听的话,楚岫被少衍的死刺激到不行,当场将那人刺死,差点还要带人杀上万刃阁去。若不是最后关头理智回笼,恐怕一伙人气势汹汹一出门,无天就会先被惊动了。楚岫默默地把这根刺扎在心底,哪怕现在与端木在一起了,也依然会在夜半时分从梦中惊醒,觉得对不住兄弟。
埋得越深,就越不敢提起。然而现在,他却忽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果然,他一问,端木一脸惊讶:“你说什么?”
楚岫呼吸急促起来,虽然碍于脸上那层不属于自己的皮,依旧看不出端倪,声音却有些颤抖,低声将当初端木手下的话复述了一遍。
端木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已经是暴怒了,猛地一拍身后原本打算用来做戏给许青云等人看的高台,木台轰然倒塌:“他竟然是这么告诉你的?”
当年为了瞒过无天,端木亲手促成了一系列的摩擦,左右护法势同水火,关系降到了冰点。但他时时关注着千峰阁的动静,却不是为了毁灭,而是……守护。那会儿他们的地位还不是很稳定,手底下一群人个个人心隔肚皮,卯足了劲等着上位,难得有那么几个经历了重重考验,晋升为心腹。
端木当初派去的便是他以为的心腹。
两大护法对立许久,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想要说一次真话。他让那人告诉楚岫,自己无意中发现少衍行踪诡秘,似乎在打探楚岫的私事,被自己撞破后,心虚逃跑,最后不敌被杀。端木还想隐晦地提醒楚岫,自己注意到他有几次外出办事有格外的逗留,时间久了别人也可能注意到,小心别留下把柄。
可紧接着便传来手下被右护法杀死,对方还发誓要为兄弟报仇的消息。端木鸣鸿当时困惑了许久,最终钻了牛角尖,因为自己心底的一点隐秘念想,把少衍与楚岫平日里的亲近当成了另一种关系。
如果是爱情,那么便说得通了。哪怕对方背叛,得知死讯时依然会痛不欲生。
这年头让端木鸣鸿几乎发狂,根本没有勇气找上楚岫。一个选择了逃避,一个满腔愤怒,两人再次对立了数年。
而现在冷不丁把旧事揭开,两人震惊地对望,忽然发现,这极有可能完全是另一件事。
首先,端木当年的手下绝对有问题。其次,少衍可能有什么事瞒着楚岫。
楚岫头脑中乱成一片,旧事从犄角旮旯里一一翻出:“你跟我详细说说,当初怎么发现少衍不对的?”
这事说来也简单,端木鸣鸿当年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情窦初开,想念心上人不可自已,却又偏偏不能靠近,时间一久就有点疯魔了,难得有个机会便偷偷摸摸地跟踪心上人。楚岫身有寒毒,对付一般人没问题,比起端木却到底差了不少,再小心谨慎也没有发现后头跟了个大号痴.汉,当时他也正好稍稍站稳脚跟,心中报复许青云的念头一刻也未停,便四处踩点,想要弄个秘密据点。
端木有一次跟了他一段,忽然发现还有另一个人也在小心翼翼地跟着楚岫,顿时怒上心头:老子的人你也敢打主意?弄死你!
他功夫比对方好上一些,悄无声息地绕过去一看,正是少衍!对方显然吃了一惊,转身就跑,端木本还想问问对方是怎么回事,这一来,不显然是心虚吗?当即追了上去,对方七弯八拐也没将他绕晕,最后弯过一条小路时,正看到自以为脱险了的少衍慢斯条理地站在江边,似乎等着什么人。
端木鸣鸿追上前,在对方惊惧戒备的目光下悍然动刀,最终将其杀死。
“等等,你说那是什么时候?”楚岫声音颤抖,竭力保持着冷静。
“寅时接近卯时。”端木对时间一向注意。
“当天我让少衍去做些事,挺耗时间,他不可能那么快回来跟踪我……寅时接近卯时,他刚刚赶回来还差不多,我们约好的在那江边见面。”楚岫道,“事后我确认过,当初的任务,他完成得很漂亮。”
“可我也不可能看错,那确确实实就是少衍……”端木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我看到的,是另有别人易容成少衍的样子?”
“当时千峰阁尚未全掌握在我手中,易容之法我并未教给旁人,只给手下每人备了几张人.皮面具。”楚岫的思路反而清晰起来,“除了扔到人群中不会有人看第二眼的普通脸,每个人还给了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具,方便他们关键时刻金蝉脱壳,迷惑别人视线。”
“……你是说,有人得到了属于少衍的那张面具?”端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个可能,对方偷的,或者,少衍自愿给的?”
楚岫情绪低落,朝着竺明旭处看了一眼:“恐怕……是少衍给的。”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否则面具没了一定会上报,而且,端木大老远地追人,不可能恰好便追到了江边。只不知道竺明旭是当初不敌之下,想以真正的少衍转移视线蒙混过关,还是慌不择路之下,下意识地选择了与少衍约定见面的地点逃亡。
这么看来,后来端木手下颠倒黑白的事,恐怕也是竺明旭的手笔。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极其冷静地挑拨左右护法的关系,恐怕……少衍真的是看错人了。
可现在这一切又怎么算呢?人都死了这么多年,坟前的两棵楚岫种下的小树苗都长到了一人多高,竺明旭却疯了似的给自己整出了一张少衍的脸。
少衍已逝,旁人再也无从知晓他当初随手在刑堂外救下一个人,两者又在暗无天日的魔教,发展出了怎样的情愫。
楚岫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少衍当年,该是动了真情的。千峰阁的人出山的机会向来不算多,出去一趟都是分秒必争,回来晚了便要受罚,他给出那张面具,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出任务时,让竺明旭易容到指定地点来见自己。一来同伴万一不小心撞见了,那也是“少衍”回自己的房间,完全不会起疑心。二来,他大概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对方,相信对方不会顶着自己的脸做坏事。
只可惜……他似乎信错了人。楚岫想到千峰阁曾遇到过的几次莫名其妙的麻烦,追查下去全是些矛盾的证据,恐怕……便是竺明旭的手笔。
楚岫深深地吐了口气,看端木也差不多猜出了大概,两人俱是动容。
底下有人急急回报:“竺明旭手下的人全都赶到了,跟乔红当日的状况很像,一个两个怪异极了,不要命一般地发动攻击。”
又有人道:“其他各个门派的人也都到了,没有立刻下场,全围着等黄雀在后呢!”
端木鸣鸿不再犹豫:“让竺明旭和陆潜的人狗咬狗,我们先撤!”
地下事先挖开了一条密道,所有人且战且退,都往中间聚集,然后消失在地道中。端木和楚岫殿后,最后将密道整个封上。
竺明旭若有感应一般回过头,看着消失在原地的一群人,嘴角怪异地扭曲了起来。
傅红梅见到“自家儿子”被黑衣人“带走”,急得不行,当即便要杀开一条血路抢过去。不过短短一会儿,场面又乱了很多,后来冒出的大批魔教中人瞳孔全是诡异的黑色,力大无比,且似乎根本不畏疼痛,不惧生死,给她造成了很大的阻碍。
另一边的陆潜也被绊住了脚步,又想着赶紧杀死那个双面怪人,也有些焦头烂额的意味。那双面人从出现到现在,整张脸竟又出现了颇大的变化,傅红梅觉得又是恶心又是荒谬,恨不得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境。
没有丈夫的另一重面目,没有儿子的落入人手,没有浑水摸鱼的魔教中人,也没有她不认识的小师弟——那个双面怪人似乎上了瘾,一直在以内力高声宣扬陆潜这些年“做的好事”:“你不择手段地打压异己,现在目的基本达到了,就想将我一笔抹去,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哈……陆潜,你做梦!我竺明旭是早就不想活了,可死前也会拖着你们通通下地狱——”
陆潜心浮气躁,指挥手下赶紧收拾了这个疯子,余光忽瞥到师姐被几个魔教中人围攻,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顾不得其他,赶紧过去帮忙:“师姐,我不是让你赶紧离远些么?怎么又过来了?”
傅红梅看着这人,眼中无比的关切不似作假,却在危急中泄露了更多的情愫,她心中一痛,忽然挥开了这人的手:“你莫管我,我自去救飞儿。”
当初这人一身反骨,她是极不待见的,大姐头儿似的教训了几次,两人关系很僵。后来这小子差点走火入魔,别扭的性格变本加厉,对谁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她一边觉得这小家伙不识好歹,一边又觉得有些可怜,衣不解带地细心照料了好一阵。之后这人就处处护着她,哪怕自己依然爱数落他,对方也不在意,还真的一点点改了自己的臭脾气。
他的心思,自己不是没有一点察觉的,可始终也没那方面的感觉,也勉强不来。本以为小师弟一时的心动,各自成家后就会淡了,哪知这么多年下来,对方却始终拒绝别人靠近。从小到大,他就是个执拗的人,只不过,小时候浮在表面,长大后隐藏到了骨子里。
若说他真为了青木堡的地位而采取了一些特殊手段,傅红梅是完全相信的。这人心里是非的概念向来不强,全都跟着亲近的几个人走。父亲去世后,没有儿子继承家业,堡内一度有些人心不稳,若陆潜认了死理,觉得非要守住师父的家业……
想到后来越来越顺当的一件件事,傅红梅突然打了个哆嗦。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和同门一道死扛下来的回报,但万一……后头真的藏了无数的血腥呢?
不,不会的,一定是最近事情太多,自己遇到什么事都疑神疑鬼了。傅红梅头痛欲裂,拼命想要将这些念头逐出脑海。
陆潜见师姐面色奇差无比,慌了神:“师姐你莫急,这次我一定不耽搁,绝对飞儿囫囵地带回来!”
说着也不顾傅红梅挣扎,召了几个手下拦着,自顾自冲向中心处。这回找了数名手下开路,顺利了许多,刚靠近一些,密道口忽然自己打开了,端木一行人面色凝重地飞快退了出来。
竺明旭畅快地笑了起来,大半张脸却完全不听使唤,他也不在意,宝贝似的伸手摸了摸,满眼的迷恋。少衍,你看到了吗?我很快就送这里所有人下来陪你了,包括杀死你的人,还有你崇敬的公子。
你知道吗?你家公子很不是东西,竟然最终还是跟那个杀死你的人在一起了。早知如此,最初你听我的多好呀,你努力向上爬,把你家公子挤走,把千峰阁掌握在手里。我在外头把其他坛主吞并蚕食——那几个蠢货根本玩不过我,我们里应外合,整个魔教都是我们的。
谁叫你一直不同意呢?我只好一个人想法子动手了。我真的……没想到会害了你的。
我更没想到,失去你之后,整个魔教对我都没什么诱惑了,只想拉着所有人一并下地狱。我筹备了多年,马上就要实现了,你看到了吗?
竺明旭捂了一下眼,轻声道:“知道你心软,可我……实在没办法不恨啊。”
怪谁呢?怪天怪地怪魔教怪端木鸣鸿,最终还是……怪自己。心中的疯狂无处发泄,只好拉上最多的人一起陪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咳,经历了长长长长的伏笔,临近结局发出来的故事比较多,刺猬之前三番两次提少衍不是啰嗦,一次是为了给教主和小楚增加点起伏,第二次是为了引出竺明旭,只是不好提前剧透……
☆、最终对决3
端木一行刚退出地道, 里头便跟着涌出了大批不似人形的怪物,见了外头乱作一团的人群,发出了兴奋般的吼声, 飞快地发动了无差别攻击。陆潜的一名手下跑得有些急,收势不及之下与为首一个打了照面, 吭都没吭一声就被扭断了脖子。
紧接着,远处也传来了惊惶的叫声。显然, 到处都出现了这种近乎非人的怪物。
不知疼痛, 力大无穷,灵活无比。这几样特征足以让大部分老江湖都头大不已。更可怕的是,这些人走到哪儿都会落下一些不起眼的小虫子,让人防不胜防,激战中的人一个不小心中了招便会成为他们的同伴。
端木鸣鸿神色难看,回身挥刀帮一名手下解了围, 招式不停, 开山裂石般的一式掀起一阵劲风, 将后头密密麻麻的爬虫暂时压制在密道内,方才匆忙间收集的火折子呼地带点燃, 通通扔了进去。密道口轰然关上, 阻住了后头大批蛊虫。
他回手扶住身边的人:“你怎么样?”
地道中没人时, 这些蛊人和虫子是安静无比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连端木和楚岫一开始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等人的气息越靠越近时,这些东西忽然喷涌而出, 来了个措手不及。楚岫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了一拨蛊人,手臂上被什么蛰了一口,半个身子都发麻了。
这会儿到了地面上看,一条狰狞的黑线正沿着手臂飞快地往上爬,整条胳膊肿得油亮亮的,不过片刻间里头就积满了水,很有些触目惊心。楚岫嘴唇灰白,安慰着端木:“没事,我们突围出去找到老白就行了。”
本来近乎万无一失的计划,就这样被一群不速之客打乱了。楚岫自信自己的安排绝不会被竺明旭提前知晓,但对方足够心狠手辣,看这架势,竟似折腾出了大批的蛊人,把有嫌疑的地方全翻了个遍。后出现的这批蛊人服色杂乱,但有不少是楚岫熟悉的,竺明旭竟是把九溪的好几股势力全都收编了。
不对,更大的可能性是这疯子无差别地到处洒下蛊虫,任由其遍地开花。
好在上次乔红之事后,白药师准备了不少药丸供楚岫他们随身带着,端木全都翻出来,不管不顾地给楚岫灌下去几瓶,好歹黑线的走势延缓了一下。端木刀尖调转,在楚岫的五指上一触即走,开了五道细小的口子,黑色的血慢慢地渗了出来,量却极少。
端木眉心拧了个疙瘩,刀尖上移,便要在楚岫上臂再开一道口子。
楚岫顶了一张许明飞的脸,本意是诈一诈许青云,却被竺明旭和陆潜的出现打乱了节奏,现在又是蛊人作祟,根本来不及恢复原貌。端木扶着他又是灌药又是放血,远远看在陆潜眼中便变了味道,以为要么是许明飞想跑而对方依旧挟制,要么是对方嫌人质碍事想要杀人灭口。
顿时顾不得其他,大力砍翻了几个蛊人便向这头掠来,横剑挡住了想要赶紧往外撤的端木。楚岫这时半身难动弹,说话都困难了,眼睁睁看端木怒吼一声,与陆潜战到了一处。
他吃力地抬起眼,心中焦灼无比。端木自上次不明原因的发烧后,又受过内伤,一直没有痊愈,实在不适合动手。可其他人根本不是陆潜的对手,又有蛊人在一旁虎视眈眈,连带伤的昆山吟风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巨大的刀剑相击声传来,似巨大的水流轰然冲下,撞碎在坚硬的山崖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周围的人被两人的凌厉杀气逼得喘不过气来,连不知畏惧的蛊人都一时不敢直撄其锋芒。离得最近的一个蛊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被后头的同伴绊了个跟头,直直地冲着楚岫所在的方向摔了过去。
端木瞳孔一缩,身法瞬间快到了极致,长刀斜斜地自下向上挑出,在那乌黑的指甲马上要抓到楚岫面门时,将蛊人削为了两截。陆潜如影随形般尾随而来,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向端木的咽喉,端木长刀一回,刀身精准地与长剑相撞在一起,他本身站立未稳,整个人晃了晃,手上的力道稍弱了两分。
楚岫心头一跳,蓦然睁大了眼睛。只见陆潜忽然将剑上的劲力一撤,整个人倏然贴上端木,空着的左掌悄无声息地拍了上去。
青木堡老堡主晚年自创截心掌,贴身而发,毫无征兆,收发由心,让人防不胜防。陆潜年纪轻轻,此刻突然使出来,竟有七八层的威力。
端木方才为救楚岫,本就露出了个大破绽,此时根本无法避开,被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掌。他整个人身形一顿,嘴角挂下了一道血痕。陆潜一击成功,松了口气,正待趁胜追击,内力一吐便要将此人心脉震断,却见“许明飞”踉踉跄跄地起身,十分激动地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