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手指捻着胡须,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存之再不得个教训,迟早把自己小命儿连着朱家一起赔进去。”
朱祥陪着笑:“少爷还年轻。”他沉吟了一下:“咱们要不要……”
朱诺摇了摇头:“现在带存之回家?晚了!人家主意都打到了存之头上,这时候带存之回家,显得咱们心虚了!”
朱祥要说的并不是带朱离回家:“可是少爷对此事一无所知,咱们一直拖延下去,只怕那人等不及。”
朱诺蹙眉看了朱祥一眼:“《仰止书》存之不能沾手!”朱诺挑了挑眉毛:“胡人不是也在找么,就在胡人身上下点功夫!他们的事,他们自己去争,咱们尽量不要掺和。”
朱祥应了一声:“是。那少爷……”
朱诺叹了口气:“不能带他回去,且让他在乌桑身边待着吧,不要引人怀疑。”说着气不过,茶碗被他狠狠扔在了地上:“等他回家,打不断他的腿,不听话的东西!”
茶碗里的茶水溅起来,朱祥没躲,身上都溅了许多,朱诺撩起眼皮看他:“我知道你疼他,可《仰止书》多大的事,三令五申他都不听,他逃家出走也要掺和进来!现在人家指望他从乌桑身上弄来《仰止书》,我护他都护不及。”
朱祥也叹了一声,“只怪少爷不知其中关窍。还有,小人以为,杨家的宅子也留不得了。”
朱诺气的吹胡子:“乌桑也留不得!倚欢楼里有一个不够,还要再来一个,这一个更厉害,存之胳膊都不要了!”
倚欢楼里那一个朱少爷一直说是君子之交,因为那人救过他的命,便一定要涌泉相报,朱家少爷为此没少挨打,却拿定了主意绝不肯断绝往来。
朱诺气虽气,却并不放在心上,倚欢楼那一个不过欢馆郎罢了,弄不出什么风浪来。
可是乌桑却不一样。
朱祥笑了一下:“按说少爷年纪不小了,定个亲事或者能收收性子。”
朱诺哼了一声:“糊涂!《仰止书》这档子事儿不完了,存之的亲事那位还不是要插手,自找麻烦!”
朱祥重新为朱诺斟了杯茶:“还是老爷思虑周详。”
朱诺摇了摇头:“这已经是那位这几年太顺风顺水,手底下有些松了,咱们才能这样把存之摘出来,哎!”
朱祥也叹了口气:“少爷这一次吃的亏大,望着以后能得个经验。”
朱诺不语,只重重叹了口气。
朱家少爷并未想得不得经验的事,他从昏睡中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想去找乌桑。但柳家下人却拦着他,第一时间通报了柳城。
朱离与柳城此时相见,尴尬之外还有敷衍,两人都直说是误会,柳城更夸朱离义薄云天。
送走了柳家下人,朱离已挣扎下了床,柳家的下人见他执意如此,先强迫他吃了一碗药,才许他过去。
乌桑比他伤得重,被安置在柳家后院的左厢房里,他去时乌桑还没醒来,那救人与危机的妖冶女子已经不在,傍晚的斜阳照进厢房的窗格,在乌桑苍白的脸上涂上一层浓厚的金色。
乌桑仰卧着,身上一股浓郁的药味,朱离查了一遍他身上的伤口,都已上过药,包扎妥当了,他才松一口气。
乌桑身前的伤不多,他的伤都在后背,朱离小心地将乌桑翻了个个,触及乌桑伤口时乌桑皱着眉哼了两声,便又没了动静。
乌桑身后的伤口也都被包扎过了,但仰卧时压到了伤口,好几道口子上的绷布已被鲜血浸透了,连着中衣上都是血迹。
朱离坐在一边,掀开乌桑中衣查看伤口,乌桑人有些瘦,背上更看得明显,练武之人虽不至于瘦到皮包骨头,但那劲道的肌肉只有薄薄的一层,如今也被横七竖八的绷布裹着,只露出零星的几块好着的地方,也有旧伤痕留下的细细的白道子零星密布。
朱离看中乌桑背上血渍最多的一块绷布,横拦在腰窝的地方,他轻轻往上推了推那块绷布,但只推了半寸,便顿住了。
乌桑腰窝上那道伤口附近,旧伤痕泛白的印迹像是老梅横斜的枝丫,而在那枝丫旁边,是一朵烙上去的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枚半弯痕迹焦痕停在花苞上头,也是烙上去的。
朱离摸了摸自己手心那半枚烫伤的旧痕,又伸手抚上乌桑背上那枚烙印,霎时像是开启了记忆之门。
十年前祥伯接他回府,途中有人撞到朱府马车前头,是个衣衫褴褛,伤痕遍布,被人追杀的少年,他做主救了那人。
那是秋天,他风寒严重,不能赶路,一行人耽搁在旅店里,那时他病中无聊,专爱给人家上药,但上药时见人家背上的伤口横七竖八,像长野了的树枝,硬是提笔在人家一道伤口边画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说是应景。
他想起自己手心都是因为这人忽然撞到车前逼得马车骤停,他才撑在火盆上烫伤的,便要在那花苞上也画上半枚伤痕样的印迹。
他一本正经,对人家说只当那半枚弯痕是采花的蜜蜂,全然不顾梅花开时可有蜜蜂这件事!
十年前那少年便不善言辞,由着他摆弄,也不辩驳。
他还曾骗人家说,等他背上伤口长好了,那朵含苞的梅花会绽然开放……
乌桑就是十年前不辞而别的那人!
乌桑迷蒙觉得背上一阵火烧般的疼,又一阵温热的湿,夹杂着一阵流动的冰冷的痒,他想背过手去摸一下,手却先碰到了一个人身上,他立时清醒过来,翻身而起时看到朱离,忙将朱离上下打量一遍,亲眼见得朱离四肢完好,才觉踏实。
他生怕是自己逼到绝境幻想出了青槐,生怕在他倒下之后,命悬一线之际,朱离又用一条手臂换了自己一命!
朱离完好,却眼眶微红,脸上两道泪痕犹新!
乌桑一手搭在朱离肩头,“你,你怎么……还哭了?我……”他又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伤的惨不忍睹,却并未残缺,这才问出来:“伤口很疼么?”
朱离被这一问又噎出了两行眼泪:“你背上为什么会有梅花烙印?”
乌桑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后背,并未摸到,伤口却像被他这一个动作从沉睡中唤醒了一般,一起疼了起来,疼得他顿了一下才能移动,摸出手巾递给朱离:“苍霞山的人都有印记。”
朱离盯着他,一字一顿:“只是如此?”
乌桑迎着朱离目光,心里明白过来,他摇了摇头:“也不是。那是……”
“你是十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的‘程大哥’,是不是?这一路你忍我,让我,跟我来逞州!在柳府门前推开我自己去送死,都因为你早就认出了我,对不对?”
是,却也不全是。
乌桑看着朱离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眸,一时不知该先说是,还是先说不是。他颓然叹了口气:“我……哎,你没事吧!”
朱离一面心里有些不快,一面却觉自己失态,故人相见,且历经恶战保全性命,本该欢欣鼓舞,他一时理不清自己毫无由来的眼泪和心底的烦闷。
大概是大劫过后的余韵,他今日险些失去一臂,却还未有暇害怕哀伤。
他抽过乌桑手里的手巾在脸上胡乱摸了一下,眼泪擦尽了,还余两只通红的眼眶,他站起来:“黛山上我自报姓名时你就神色有异,你那时就认出我了,可对?后来每次见我,你都对我还算客气,罗家旧宅还为治腿上的伤,都因为你认出了我,对不对?”
乌桑的手在他肩头轻轻揉了揉,点了点头。
朱离长出了口气:“是以你所做的一切都为了报恩,其实你根本就不信我能为你讨回公道!”
乌桑看他有些激动,他虽未想明白为了报恩和相信朱离这两者之间深处的不同,却还是诚挚道:“并不全是。你很好,和十年前无关的好。”
朱离顿了一下,眼泪大有再次汹涌之意,他既不明所以,也为掉泪尴尬,脸上常挂的笑是再也挤不出来了:“是么?你不怨我害你差点丢掉性命?”
乌桑指摸了摸朱离手腕上被自己捏出来的肿痕,“不。”
朱离顿了一下:“乌桑,你说得对,我并不懂江湖!这次若不是你们苍霞山的人来得及时,我真就害你丢了性命。我无法护你周全,你不信我,也是应当。”
乌桑看他神色颓唐,不知如何安慰,只叹了口气:“你不用懂江湖,你只要明辨是非,懂得善恶就够了。”
他还记得朱离说这话是的意气风发。
朱离笑了一下,抬眸望着他,乌桑却在他的眸光中别过了头:“只是朱少侠再厉害也是凡胎肉体,无论如何,也不要轻易答应别人砍自己的手臂。”
朱离嗯了一声:“身体发肤自然重要,不可轻易损伤,可也得看为了什么!”
乌桑闻言心里一跳,倏然抬头,却见朱离神色认真坚定,眼神澄澈凝重,他心里沉了一下,朱离所指,是正义公道,并非其他!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这章感情不够真挚,改了四遍了还是这样觉得。我先想想,想好了,等下榜的时候改,因为在榜期间不能大幅度修文,我怕我把握不好尺度。
说我急吧,我最近真还挺急的,也不是急数据,而且有时候写文的状态不太好。生怕本来就这点水平,再一个发挥不稳定,写的更不好。o(╯□╰)o
以后真要写完全本,改满意了再来发。而且下一本我真要写犯二小白的文,写这种真是拗断了我的智商!
想要温习断背山,但怕哭晕在键盘上,╮(╯▽╰)╭。
☆、归意迟迟
在柳府滞留的这几日,乌桑所住的偏院厢房里除了大夫和下人,柳府的人只有柳吹絮来过一次,也只在屋里略作停留便走了。
柳吹絮一直养在家中,未曾历经风浪,那日府门前的混乱,一面是他敬仰的江湖杀手,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他父亲先算计乌桑在先,乌桑伤他父亲在后,他几要理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办了。
倒是朱离一日三趟来得勤谨,总要说上几句话才走,但他说地没有一件事好事。
先是打铁巷失火,半条巷子都遭了秧,杨家也未能幸免。官府查探之后,说是近日天干物燥,意外所致。
他两人虽心中疑惑,却也猜不出是何人所为。
接着便是逞州城又来了胡人,其中一人朱离还见过,正是那追乌桑的那拨胡人的首领。
要么是那些胡人反应自己过来追过了头,折了回来,要么就是这些胡人在逞州城里还有内应,与他们通了消息。
朱离不知究竟是哪种情况,难免忧虑:“若是胡人在逞州有内应,咱们真是防不胜防。”
乌桑斜倚在床头,垫着被子靠着,伸了伸腿,有些懒散的冷漠:“让他们来好了!”
朱离笑了笑:“不错,如今你还有人助拳,咱们只赢不输。我过来时还看到青槐在柳家花园里与柳爷夫妇共饮。”
乌桑愣了一下,他以为青槐已经走了。
“还有……”朱离摸了摸额角:“那个,九日之期已过,你有没有,试着打坐运功试试?”
乌桑嗯了一声:“试了!不错。”他看朱离神色里似乎有些歉疚,又补了一句:“伤口疼,不然该练上几招。”
朱离闻言雀跃起来:“等过几日我陪你走几招!再过几日柳爷的伤也该好了,咱们该行动了!我请了几位逞州地界上有声望的人作见证。”他正对上乌桑看着他的眼神,错开了目光,兀自笑了笑:“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乌桑也移开了目光,忽然觉得静默有些难耐,看朱离时朱离抿唇笑着,也不知笑些什么。
练武之人身强体壮,再过几日乌桑已能下床活动,这日他趁着黎明人还未起,到柳家花园里寻个僻静处,先打坐运气,走了一周天,才提剑试了试手感。
先是被朱离喂了药,这几日又卧床静养,肢体有些僵硬,加上身上有伤,乌桑这剑法舞地颇有些束手束脚,难免气闷。
正气闷时只听一人在他身侧低声说了一句“看剑”,一柄长剑已带着寒芒刺了过来,却是朱离,素色短打,精神饱满,身姿矫健。
乌桑心里气闷不在,专心拆招。
朱离身上伤口未全长好,使剑不敢大开大合,只以快取胜,劲道精巧新奇,逗得乌桑兴致上来,一连与他拆解了小半个时辰才歇手。
这时天边已露白,汗水混着清早的凉意贴在身上,酣畅淋漓地刺激,舒服无比,乌桑抹了抹脸上的汗,看朱离站在一边,有些微的喘,脸上的汗珠在清晨的微光里晶莹透亮,他摸出手巾递给朱离:“你怎么……起这么早?”
“听到动静才起的,那儿,我就住那排屋子右边的厢房。”朱离伸手给他指了指,一边擦着汗,笑了一下:“这么早起来的人,我猜一定是你,过来练剑了!”他顺手将手巾揣回了自己身上。
乌桑唇角微翘:“吵到了你?”
朱离摇了摇头:“不会,正好,跟你拆过这几招,现在才觉舒泰呢。”他手提长剑,望着乌桑:“走?”
乌桑眼角微跳,往假山石后看了一眼,他顿了一下:“你先走。”
“怎么……”朱离问了半句便打住了,他冲乌桑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一步。”
“嗯。”
乌桑看着朱离的背影穿过花园,不见了,他才问了一句:“还不出来?”
先听得一声娇笑,才见青槐从假山石后走出来,:“奴家都不急,瞧你心急的!”她眼风扫过乌桑,婷婷袅袅站在乌桑对面,挡住了乌桑的视线:“还看呢?还能比你好看么?不过人家一个背影!”
乌桑从朱离消失的地方移开视线,看了一眼青槐头上的幂蓠:“你带这个干什么?”
青槐轻笑了一声,细葱般的手指拂过幂蓠上的白纱:“吃多了贵比燕窝的油炸金糕,哎哟,半夜长出三颗痘来,丑的奴家不敢对镜。更不敢见人,怕比不过你……”
乌桑眼风如利刃般扫过来,青槐又笑了一声,掀开白纱的一道缝,眼神如丝落在乌桑身上:“怎么,连这几个字都不能说了?”
乌桑沉了沉气,问地平淡而冷静:“你知道什么?”
青槐臻首微垂:“四年前你被领主责罚,我陪着你时你说的,有人一盏燕窝肯分给你一半,却不知有油炸金糕时要不要分给你半块。嘿,那一晚暴雨如注,山上流水轰隆,你就在地上蜷缩着,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却呓语一样念叨不休,我还以为是回光返照了。”
乌桑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无论童年的惨淡孤寂,罗家的灭门之祸,朱离的救命之恩,还是朱离端到他床前分给他的半盏燕窝,他都从未提过。
“是啊!”青槐轻声道:“你醒着时从未提过。”她抬眸望着乌桑,白纱后双眸里的娇媚不再:“乌桑,你错过了归期。”
乌桑背脊一僵,顿了一下,他早已错过了回苍霞山的时间,他知道的。
“哎!”青槐叹了一声:“苍霞山最新崭露头角的杀手乌桑,竟被别人半盏燕窝收买,命都不要了?哼,也是可笑。”
乌桑虽和青槐熟稔,却也真是话不投机,他听出青槐话中意味,不欲再辩,他转身离开:“和那没有关系。”
“和那没有关系么?那就和朱少爷公正清白,以天下冤案为己任有关系了?还是……”青槐看着乌桑停住了脚步,气氛凝重,但她并不畏惧,笑着说了下去:“还是和他原意为你舍弃一条手臂有关系?”
乌桑蓦然回首,目光落在青槐脸上,寒意涔涔:“他不是为我。”
青槐毫不在意,嗤笑了一声:“难为你还知道!朱离是为了公平正义,是非黑白,他即便断了一条手臂,也是侠肝义胆的朱家少爷,往后江湖中人会赞他捧他服他!可是你!”青槐向乌桑挑了挑下巴:“想杀你的人会多一个朱家,你只有死路一条。”
乌桑觉得心跳地过快,连嗓子眼里都是一片干燥,他维持着平静的样子,只使劲吞了下口水,却连嘴里都干燥地厉害,舌头转不过了,无力反驳。
“跟我回去?”青槐看在眼里,轻声问他。
乌桑却还是摇了摇头:“不,我……过一阵才回。”
青槐闻言冷笑了一声:“乌桑,朱家少爷连十年前的冤案都要水落石出,讲究光明磊落,他这一生不会躲躲藏藏,他有朱家在身后,必会三媒六聘,娶妻生子!而你,到时连倚欢楼那一位都不如!”
乌桑出手快如闪电,剑刃已抵在青槐脖颈间,“你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