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桑叹了口气:“这些东西,我原本在苍霞山上都学过。”有几分本事不精时的歉意。
朱离心下了然,靠近乌桑身边替他扯了扯衣裳,安慰他:“过得去了!”
乌桑这人武功不错,易容改扮这功课却显然学得不精,不过糊弄外行人倒也能应付了。
两人又在乌桑脸上多下了些功夫,趁着天色苍黑,这才放乌桑出门。
朱府下人不许出门采买,府上一应菜蔬吃食,都有官家指定的几家菜农来派送,前日下午便送晚上和次日的菜蔬。
乌桑倒也想学着朱离的样子拿银钱来贿赂,只是他毕竟没有朱家少爷那般手阔,而况也懒得讲好话,只将送菜的老农在半道绑了,他推着一推车菜,往里掺了好些烂菜,这才往朱府送去。
门口官兵见来了生人,少不得喝住了盘问,乌桑只装作个混蛋不孝的儿子,冲着官兵胡乱嚷了一通,说若不是家里老父身体不适送不了菜,他还懒得送菜呢!
门口官兵哪能将送菜人的家事理得清楚,看乌桑不像话,骂了两句便放他进了朱府。
厨房的人看着乌桑送来的菜蔬品相不好,难免起了口角,乌桑言语粗俗,对着厨房的人一通嘲讽辱骂。
朱府的人都被官府圈在里面出不去,憋着一肚子气,这时候连个菜农都来欺负人,还哪里忍得住,推搡之间乌桑跌进厨房,撞上灶台,已将药放了进去,这才装作外强中干,惧怕对方人多的样子,认输走了。
乌桑出去在朱府后的那荒弃的小亭里隐逆着,只等更深人静,连厨房后小角门上倚着的官兵都睡熟了,他才溜了进去。
官府毕竟不好混进去,常大人又态度反复无常,朱离不敢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只能快马加鞭赶往黎阳,去打听那个周兴怀的消息,但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先到黎阳摸清了地方,再趁夜行动。
朱离从黎阳回到徐州时已近午时,料想乌桑一夜未眠,定在客栈补觉,他怕吵醒乌桑,靠近屋子门口时刻意放轻脚步,哪知推开门后乌桑却已应声坐了起来。
朱离顺手掩上了门:“吵醒你了?”
乌桑从床上溜了下来,替朱离解开外裳:“我已睡了一上午了!你擦把脸吧。”递上半湿不干的布巾来。
乌桑接了布巾在脸上抹了抹:“饿么?先吃点东西吧。”
两人就在客栈叫了些酒菜送进来,朱离替两人斟酒:“那送菜的老农你怎么处置了?”
“绑了。”乌桑随口回答,端起酒杯饮了一下:“今早给他送了吃的,过段时间再放吧,我还有些事没问完!”
朱离笑笑没再说话,绑就绑了吧,记得送吃喝就好:“你那边顺利么?林氏的陪嫁还在原来的地方么?”
乌桑:“还在。我问了一半。”乌桑顿了一下:“少侠,这些人你都熟悉么?”
“熟悉算不上,只能勉强知道姓名。”朱离往乌桑碗里夹了几块兔肉:“吃完再说吧。”他也饿了。
待饭菜都撤下去,两人才能互通消息。
乌桑:“我问了那么多人,只有一个细瘦的丫头嘴最硬,人吓得直哆嗦也不肯说实话。”
朱离回想了一下林氏陪嫁里“细瘦的丫头”是哪一个,却发现那几个丫头都细细瘦瘦:“她叫什么名字?”
“惜烟。”乌桑做的是杀人的生意,除了在林步月这个名字上稍有失误外,他认人记名上向来不出差错:“她说她是个洒扫丫鬟。”问话时除了咬定自己没杀人,她什么都不肯多说。
朱离想起那个丫头来,确实细瘦,细瘦之外还有些娇怯弱病,细柳扶风一般,时常战战兢兢地,极易被惊吓的样子:“我听说就是这个惜烟早上到新房门口叫门时不见人应,倒闻见了血腥味,她觉出不对,推门进去时就见了那一幕,想来被吓得不轻!林氏的人我只在那几日暗中调查这事时稍微留意过,并不知他们各司何职。”
新娘娶进来还未洞房便先撒手人寰,接着朱家便牵扯进了官司里头,各路人马都被分开羁押,朱离就算有心,只怕也无暇顾及这一群人了。
乌桑顺手在朱离脸上摸了一下:“这事她没必要撒谎。”
朱离撑着下巴嗯了一声,说话时有些含糊:“说起来,林氏新进门头一夜便殁了,他父亲竟没闹事。”
乌桑:“她父亲是官府中人,林步月出事后又立刻有官府插手,她父亲……可能为了体面。”
那时候若还去朱府捣乱,可不是摆明了不信徐州官府!
朱离却想,还该好好打听一下这个黎阳县的主簿。他先时抗拒婚事,一应事情都凭着朱诺摆布,从未上心,这时候才觉出自己知道的太少!林氏入了他朱家宗谱,黎阳林家便算他岳家,他对这家人却几乎一无所知。
朱离抛开这事,问乌桑:“别人怎么说?”
乌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少侠,新婚早上轮得到一个洒扫丫头来叫门?”
林氏是官家出身,他带进朱家的丫鬟确实不止惜烟一个,按说新婚这一日早上要敬茶改口,怎么少得了贴身丫鬟的伺候!
朱离:“惜烟怎么说?”
乌桑:“她说她去时林氏的贴身丫鬟不在,她才自作主张,自己叫门的。她还说林步月在黎阳林府时平易近人,对这些规矩并不严苛,她虽是洒扫丫鬟,但也不是没有贴身伺候过林步月,并没觉出这有什么不妥。”
朱离眉头微蹙:“林氏的贴身丫鬟叫……夏天,凉夏……什么夏,你可问了?”
乌桑笑着在他头上拍了一下:“抱夏!”朱离这倒真是勉强知道姓名了:“我问过了。”
乌桑:“她说她忙了太久,喜娘散了之后她去屋里伺候,之后她便回去偷偷睡了一阵!”
“喜娘走后她还去见了林步月?一个人么?”
“不是,和林氏的陪嫁婆子一起,大约是你那晚出门后不久。”抱夏是个生的十分秀丽的丫头,乌桑想起他问话时这女子还未开口便两眼泛红的可怜模样,他为此旁敲侧击问过林氏的陪嫁婆子周妈妈,周妈妈说,抱夏与林步月年纪相仿,打小伺候林步月长大的,与林步月感情匪浅。
朱离唔了一声,一时理不出头绪来。
从黎阳县到徐州路远,伺候的人只怕比新娘还要早起,折腾了一日,又在新房门口等着半夜,得了主人家的指令说不用再等着行撒帐等礼节后,只怕都恨不能狠睡一场,这样想来那抱夏所说并无不妥。
朱离有些困顿,饮了口茶解乏:“旁人呢?”
乌桑见他这样,长话短说:“旁人证词都一致,陪嫁的婆子们住的相近,问过的一些都相互作证……你要睡么?”他看朱离一脸倦色,笑了一句:“少侠,下次不要逞强,我来就好!”
朱离撑着睡眼,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哼了一声,也不理乌桑调侃,起身转了两圈才清醒些:“不睡,叫杯浓茶就好!”他坐在乌桑身后,后背一仰靠在乌桑身上:“你说还有没问清的事是什么?”
乌桑微动了一下,让朱离靠的舒服些:“大家都睡沉了,惜烟比别人更体弱,她怎么还那么清醒!昨晚没来得及问,今夜再问吧。”
乌桑嗯了一声,小二送进茶水来,他也靠在乌桑身后坐着没动:“惜烟,一个洒扫的丫鬟能和林步月有什么仇怨呢!”
乌桑转手将茶递给他:“问了就知道了。你那边呢?”
乌桑饮尽苦涩的浓茶,好在有乌桑及时递上山楂圆子,他这才觉得好些:“周兴怀家中只有老母,他与我说了好几个与周兴怀交往密切的人,我问了一圈,重要的事情没有,但这其中却有个人不对!”
乌桑不知怎么觉得“不对”这词着实可爱,笑了一下:“怎么不对?”
两个人靠在一起,说话时胸腔震动,能带动彼此的,乌桑这一笑,朱离背上一阵轻颤,他也跟着笑了一声:“他们都说周兴怀与一个叫葛同的布衣交好!旁人知道的事情周母不会不知道,但她却只字未提!”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有很多话,自卑的,颓丧的,励志的,鸡汤的……写完了再说啦。现在强撑着卖个萌~喵儿,谢谢你们陪伴我!嘿嘿~
☆、君有意
乌桑听着朱离在他背后的叙述, 问了一句:“葛同?”
不知这事怎么又牵扯到了葛同这么一个人。
朱离声音都有些含糊了:“我还没问清楚呢!”显见是困到极致,还在强撑。
乌桑手伸到背后将人拉了过来:“睡一阵。”这是命令,不是商议了, 半夹着朱离放在床榻上:“这么劳累,何必来回折腾呢!”
从徐州赶到黎阳, 又在奔波一夜之后从黎阳回到徐州!
朱离笑看着乌桑,学着乌桑的口气:“你说呢?”
乌桑没说出什么来, 只是扯过被子也上了床, 往朱离跟前挤了挤:“睡吧!”
两个人紧挨着,饭后的困顿和奔波的劳累拥裹着朱离,他鼻息之间是乌桑身上的气息,这气息微弱地几不可闻,却叫人安心,他极快地沉入梦乡。
乌桑却没睡着, 他伸手搂了搂朱离——朱离方才话里的意味, 比起在逞州柳家门前, 朱离为维护他而笑谈之间要斩掉自己手臂,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他得知这世上有人对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却比那时要更欢欣鼓舞。
那时朱离一举一动, 只怕为着侠义正道多,为着他少。侠义正道之情,他还可以死相报,反倒撇去了这些大道大义, 朱离待他的赤诚之心他更珍而重之,简直惶恐,不知所措。
他看着朱离沉睡的容颜,在他额角印下亲吻,陪着他躺了一阵,叫醒了朱离:“少侠,我该去送菜了,你再睡一阵!”
往朱府送菜须得下午,厨房要操持阖府人等晚上的吃食,菜送迟了误事。
朱离还带着几分迷糊,捏着他手腕想了一阵才轻声呢喃:“你万万小心。”
万万,小心。
乌桑受不住朱离这轻言慢语,不经意似地诱惑,在他唇上轻咬了一下:“嗯,知道了。”
他走时又给那本来送菜的老农带了些吃食。
等夜□□临,乌桑又溜进了朱府,他昨夜来过一次,这次算是轻车熟路,但摸进了那稽留林氏陪嫁一行人的院子时,却见门口的官兵们个个神采奕奕,正与抱夏和几个陪嫁的婆子闲磕牙,那官兵还不觉有何异常,抱夏却分明神情紧张,眼神往四处飘着。
看来他昨夜来过之后抱夏倒是起了心思,虽不敢叫破,但也暗中想着法子阻止他来查此事。
这小院隐在一个月洞门内,只有一处入口,官府守卫放在这院门口的不过四人,乌桑一个武术精绝的杀手,随身也不像青槐那样时常携带药物,只能另想它法!他要悄无声息放倒这四人倒不是不能,但守卫周边围着的丫鬟婆子只怕会受到惊吓,到时候叫嚷起来,乌桑反倒成了被动。
他倒不怕被围被堵,只是目前还不知官府究竟意欲何为,还不敢打草惊蛇。
这等事有些憋屈,乌桑眉头轻蹙,只得去找朱离院里几个那几个据说可信的小厮来帮忙。
那小厮这半夜也想不出能有什么法子来驱散众人,正在惆怅,忽听外面喧闹顿起,说是一处别院走了水,正在那稽留林氏陪嫁一行人的间壁。
乌桑以为此事是有人纵火,是要引起混乱逃出去,忙撇下朱离院里的小厮,要赶去阻拦,但他才一出门,却被人拦了个正着。
迎面相逢,本能使然,乌桑不敢拔剑,但手上招数却不弱,直奔对方咽喉,对方反应迅捷,避了开去,两人连斗了三招,对方不再恋战,避过乌桑,侧身一滑,进了屋里。
屋里小厮见着来人,也惊了一跳,躬身行礼:“夫人?”
秦氏嗯了一声,侧身看时,乌桑顿时站地笔直,行礼时四肢僵硬地像干枯的树杈,但面上还算镇定:“得罪了!”
乌桑何尝不知所谓“夫人”是指朱离的母亲!
秦氏只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近几日有胡人的爪牙混进府里,上下都不安宁,下迷|药这事,莫再干了。”秦氏说话含着一点笑,听着并不严厉:“存之可好?”
乌桑听迷/药一事被叫破,脸上一热,又心下疑惑秦氏态度,但听秦氏问话,还是顺口答了:“他去了黎阳打听消息!”
秦氏叹了口气:“这事查清真相又有何用,可惜存之,我劝他不动!”
乌桑心里一动,径直问道:“那朱家与《仰止书》有何关系?解开《仰止书》密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在不在府上?官府意欲何为?”
秦氏神色一顿,却没再回答,只侧首道:“人已经引开了,你还不去别院?朱府脱身不易,你劝存之离得远些。”
乌桑话未出口,只见秦氏脸色一顿,眼神示意,自己已侧身躲了一下,乌桑反应迅捷,也避开了,只那小厮行动迟缓,蹲在了地上。
片刻功夫,便见外面人影挪动,一豆灯火在窗口门外各凑近瞧了瞧,便又退开了。
秦氏只等外面的人走远了才道:“民不与官斗,你劝着存之些。”她已开门走了出去,乌桑不敢硬拦,也知拦了无用,只得眼睁睁看着秦氏几息之间走远。
他暗自揣摩着秦氏的话,朱府的官司牵涉官府,官府图的是什么,难道也是《仰止书》?可乞合明明说《仰止书》关乎胡人朝政,又和徐州官府有何牵扯?和黎阳县一个主簿有什么牵扯?和林步月有什么牵扯?!还是乞合对他言之未尽,还有隐瞒?
他和朱离处境一样,知道其中端倪的人都不肯泄露半分消息,且不是能刑讯逼问的对象,只能自己去寻求答案,他这次径直去了抱夏屋里。
他并不敲门,径直推开门时,直觉脑侧一阵疾风袭来,有利器直逼他太阳穴刺了过来!
乌桑出手快如闪电,一手捏住了抱夏手腕,一手夺了她手中利器,竟是一枚银簪子!
她一个瘦弱的丫头招式能这样又快又准,乌桑心里有疑,立刻还了一招,却见抱夏竟不知闪避,吓得呆立等死,乌桑收回招式,舒了口气。
看来这是抱夏这丫头被逼到绝境的孤勇,她并不会武功。
乌桑拴上门栓,一指逼在抱夏颈间,只要抱夏敢叫出来,他便一招叫她毙命。
朦胧的光线里抱夏神色愤恨,却咬着唇没出声,门外很快传来脚步声,是相邻那间别院的火灭了之后看守的官兵过来查岗,抱夏在乌桑示意下答了一句“睡下了”,打发了门外的人。
乌桑对着别人时那漫不经心的语调像是在冰里浸过:“你不想查清林步月惨死的真相?”
抱夏咬了咬牙:“昨晚我反应不及,叫你套了话!此事连官府都在拖延,我凭什么信你!”她想了想:“只怕是老爷做官得罪了什么人,这才连累了姑娘,老爷不替姑娘出头,官府也……”她盯着乌桑:“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专门打问消息,好栽赃别人!”
“不信官府,又和官府的人联手?”
抱夏低了头:“那是在试你是不是徐州官府的人!”
乌桑不肯轻信,却也不再纠缠此事:“林步月出事那日,你何时醒的?”
抱夏想了想:“约末寅时正过一点,我想着早上姑娘还要敬茶改口,忙赶了过去,可只走到半路,便听说,听说……”她说着眼眶泛红,带着恼意:“可恨那朱家少爷,竟然一夜未进洞房!若不是他……”
乌桑打断了她的话头:“不能怪到朱……家少爷头上!”他差点说出“存之”二字。
抱夏气恨异常:“怎么不怪他!我已说过我家姑娘端方稳重,为人也好,不与旁人结怨!还有那周兴怀,我也说了不知道!”
这些乌桑昨夜已大致问过,没有别的破绽可循,再问几遍也是一样,他径问主题:“惜烟与林步月关系如何?”
“惜烟……”抱夏轻摸了一把泪痕:“她平日虽只负责洒扫,但姑娘待她也不错!”
乌桑听出弦外之音:“她对主子诚心么?”
抱夏顿了一下:“姑娘性情好,心肠好,手下的人对她没有不尽心不诚心的!”
乌桑哼了一声:“惜烟和你呢?”
抱夏瞪了他一眼:“我们关系和睦!你尽问些没用的!”
“那她早起去新房伺候,怎么不叫你?还是她……”乌桑扫一眼抱夏:“她和你在你们姑娘跟前争宠?”
抱夏气的恨不能拿眼神刮他一刀,觉得他问话全不着重点,却还隐隐藏着一个要陷害她们一众丫鬟的心思,索性扭过头不答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