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女公子没听见似的,只轻轻啊了一声:“你瞧!”她手指指向前方。
乞合在她轻叫出口时已将目光落在了前方,那里正是一阵骚动,提剑急刺的人虽则招数又快又准,终究出招无力,只几招便被人围在了中间,乞合已在这当口往前挤出一些,看出那人衣衫虽换,脸上伪装也和先时不同,但轮廓正是乌桑无疑。
他拔出腰间弯刀,还不及出手,已被徐家女公子按住了手腕:“朱家少爷重要,乌桑也一样重要!”
乞合手腕一翻,那徐家女公子却也变招迅速,几个推拿勾兑之间,两人一时难分胜负,但徐家女公子却气定神闲:“你按兵不动,我只抓他,你若执意捣乱,我便杀他!”
她这话说得及其轻巧,乞合却闻言住了手。
这女子向来言出必行,且此时对方人多,他难以抵挡,而况异地他乡,闹市之处他一个外人不敢太过张扬,只能眼睁睁看着乌桑腿部手腕中了两刀,被人逼在地上。
想来乌桑自下山伊始还从未被人擒住过,脸上神色十分难看。
乞合蹙着眉:“我要见他,我有话问他!”
徐家女公子很是轻松自如:“你交出朱家公子,我便让你见他!”她说着摇了摇头:“不,我还能放了他!”
乞合气得拂袖,忍了许久才道:“好,你不许伤他,我必倾尽全力去捉朱家少爷!”
徐家女公子眼神在他脸上巡索良久,才呵地笑了一声:“玩笑话!你要见他便见,最好能劝他说出朱少爷的下落。”
乞合哼了一声:“他若肯听我的话,又怎会落到今日这地步!”
徐家女公子侧着头想了一下:“那倒也是!不过劝他说出抱夏的下落也好!这个抱夏本事也不小,我查了乌桑前后进城的人马,竟没有一个相像的!”
乞合只当做无意,等她排布完了人马才道:“寻到抱夏又如何,指不定她已将知道的全部告诉了朱离!她可是朱府里那一位一母同胞的妹妹!”他只是试探,这位徐公子未必肯为一个手下而饶了抱夏性命。
徐家女公子的手下押着乌桑,她带着这一群人往回撤,却还有手段在这闹市街头抓完人带走时低调地不引起别人半点注意:“也是!朱家少爷终究要知道朱家是怎样一个污泥淖,他身后押着朱府一府人,还有近亲远亲各族人的性命,不知道的时候还能跳腾,知道了还能跳腾地起来么?”
乞合听闻此言还不及松口气,便听她又自言自语道:“只是抱夏在眼皮子底下被人劫了,这口气着实叫人咽不下!”她笑了一下:“真恨不能打乌桑一顿泄恨!”她看着乞合脸色阴沉,掩着唇笑得十分娇俏:“说说罢了,哪能呢!”
她生的冷艳,这般矫揉造作地笑起来更叫人背上生寒,乞合却只得忍着,及至徐家的地盘,这位徐家女公子笑着问:“你要见乌桑,我若在场,不妨碍吧?”
乞合也只得忍着气道:“自然无妨。”
她怎肯放他和乌桑单独见面。
只是有徐家女公子在场,乞合只得沉住气。
乌桑除却身为男儿轮廓冷硬一些之外,其实与那位故人长得极为相似,以至初次见面,没有任何信物的情况下,他也不由地心生亲近。
此时这人就在距他几步之外站着,身上捆着铁索,衣衫上还沾着血迹,脸色苍白倦怠,见到他时疑惑至极,眼中都冒出一缕光芒来。
但乞合只得忍着,冷了声音问:“朱家少爷撇了你独自跑了?”
乌桑不屑回答,别转了头。
他态度不恭,立刻有人在他膝弯里踹了一脚,乌桑本就无力,被踹地单膝跪在地上,也不知是磕到了哪里的旧伤口,痛|吟了几声。
徐家女公子察言观色,见乞合眉头皱着,当即挥了挥手:“罢了!”她自己开口问:“抱夏呢?你们将她藏到了哪里?”
乌桑哼了一声:“她路上不配合,杀了!”
徐家女公子虽没吱声,但纤长的眉头却皱在了一起,眼里神色有些不快,那属下察言观色,当即在乌桑背上砸了一剑鞘:“公子问话,好好回答!”
乌桑痛的俯下身,又呻|吟了几声,神色却还是极其不逊。
乞合大步走到乌桑跟前,他头也不回:“他身上伤口太多,不能再失血,我可否为他包扎?”
徐家女公子笑了一下:“当然!”她并不回避,瞧着乞合一边动作麻利地给乌桑清理伤口,一边劝乌桑:“我要《沉香谱》,只能和这位徐公子联手!朱家的事不是你能左右,你说出朱少爷下落,才能换得自由!”
乌桑只是耐不住疼似的含糊呻|吟着,乞合继续劝道:“你有朱少爷行踪的蛛丝马迹,说出来也好!”
乌桑一句不答,只是痛哼的声音大了些,在这炎凉秋日里,脖颈背上都是一层冷汗。
这时却听徐家女公子轻哧了一声:“堵上他的嘴!”
乞合愤然回头:“你我是联手,乌桑与我交情不浅,你何必侮辱人!”
徐家女公子还是笑着:“自然,他若不插手朱家的事,我何必为难他!只是,我听着他叫痛的声音,总觉着他是说了些什么!”
乞合气极反笑:“好,好!徐公子不信便罢,只请莫再折磨他,我去给你找朱家少爷!”
徐家女公子倒是一本正经行了一礼:“那就有劳了!”看着乞合拂袖出门,她移步到乌桑跟前,存了些疑惑:“你究竟是痛?还是真的和乞合通了些消息?”
乌桑只在鼻子里哼笑了一声,像是不屑她的疑神疑鬼。
徐家女公子倒不以为意,只挥手招来自己手下的人:“盯着乞合,至少盯过今晚,朱府外面的人更要惊醒些!”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跪在地上,你们弄死我我也忍了,抛弃我我也没脸求了,我就……默默跪着吧。
☆、抉轻重
自乞合走后, 徐家女公子对乌桑反倒平和不少,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捆着乌桑要他站着, 面色莫名的看着他。
开饭时也不饿着乌桑,烤的脆香的鸡脯往他眼前放了不少, 乌桑也不客气,揪起一块肉喂进嘴里, 却被肉咸的差点吐出来, 但抬头见徐家女公子正笑盈盈看着他,他只得艰难地咽了下去。
虽接触不多,但乌桑却深感这个女人的凉薄狠毒只怕负有盛名的青槐都比不上,她怎么可能要自己顺心,这些饭食他若不吃,这个女人另想办法来折辱他, 他目前可没有招架之力。
用饭时有属下来汇报, 徐家女公子也不避着乌桑, 只扬手叫属下当面说,目光却一瞬不瞬落在乌桑脸上。
朱离的不动声色都藏在一抹清风般的微笑里, 乌桑的不动声色却在冷峻的脸色里, 他早已明白这个女人的意图, 只寒着脸埋头饭食,头也不抬,只听那属下朗声回禀:“乞合回去后立即招人寻找朱少爷的下落。”
徐家女公子见乌桑脸上毫无动静,便只哦了一声:“继续盯着, 一个时辰报一次!”她清冷的目光在乌桑身上巡索一周:“你当真不知朱少爷的踪迹么?你瞧,你落到了我的手上,那朱家少爷却一点也不着急!”
“自进了那道巷子我们便分头行动了!”他这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但看徐家女公子脸上的笑靥,显然是不信的。
但徐家女公子也不再为难他,只是饭后拿手指拨弄几颗新鲜的果蔬,像是忘了先前的问话似的,又问了乌桑一遍:“你当真没有朱少爷的行踪?”
乌桑这次头也没抬。
徐家女公子起身往他跟前走了几步,颇有些惋惜地道:“有些事,我想你还不是很清楚,不如我讲给你听一听?”她看着乌桑还是一张波澜不惊的冷脸,笑了一下:“怎么,不感兴趣,还是害怕知道?”
她凑得近时气息呵在乌桑脖颈里,乌桑往后退了一步:“我感不感兴趣,你都会说!”
“那倒也是!”徐家女公子承认地干脆利落:“我听闻你与朱少爷交情甚好,先时还不大相信!呵,那可不能怪我,朱少爷身份显贵,做派又坦荡侠义,而你乌桑么……”她可以顿了一下。
乌桑何尝不知拿钱杀人的买卖在武林正道眼里算不得正经营生,他自然是身份卑贱。
“不过你今日肯以身犯险解朱少爷之围,可见至少在你心里,与朱少爷确实堪称情深意笃!”她声音也如相貌一般,只要不撒娇弄痴,总带着几分冷意,但这话却抑扬顿挫,把意思表达地再清楚不过。
徐家女公子看着乌桑脸色似乎有变,心里更得意了一分,只轻轻笑了一下:“不过不要紧,朱家生意不干净,朱少爷再是侠义正道,也跳不出朱家本家的框范,一朝他沦落下来,只有比你还不如!”她话没说完,直觉乌桑极狠地盯了她一眼,肯定地道:“他不会。”
“说到这个,我倒听过一则传说,那可和你有关!”她并不想着意惹恼乌桑,极易达到目的,便顺势换了话题。
乌桑这时倒哼笑了一下,颇有些自负:“在下不才,虽只下苍霞山两次,江湖上的传说倒还不少!”
徐家女公子脸上的笑意像是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壳,一瞬间僵硬而紧绷,但却又霎时化成一摊春水:“的确!不过我听闻的这个却和那些分外不同一些。”
她这时牢牢看住了乌桑,生怕错过这人神情一丝一毫的变化:“听闻你原本是胡人,你母亲和胡人大将伊万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乌桑往后退了一点,已贴紧了凉亭里的一根亭柱,但他神色里却连紧绷的冷意都已消失,倒有些自得:“不错,我也曾听说。”
徐家女公子不急,绕着那凉亭轻轻踱步:“这是你的身世,乞合定然会告诉你。不过还有一则传说,乞合未必知道,或者是知道了,也不曾告诉你。”
乌桑低了头,只道:“是么?”其实背上涌上一层汗意。
这个女人说的,十有八|九是假的,可即使是假的,他也一句都不想听,不想听那些明明关乎他血亲父母,关乎他来历身世,而他却毫无记忆的过去。
这让他觉得,他这一生不知从何处来,如今除了杀人拿钱,也不知该往何处去,简直一片空茫。
徐家女公子却不放过他,只慢悠悠道:“据说你母亲产后虚弱,时常忧郁,终于一病不起,药石无效而亡,但伊万不肯相信,仔细查询,竟查出是她屋里点的熏香有问题!”她抬眼看住乌桑:“巧的是,那时朱家生意还没今日这般兴隆,朱府当家朱诺还需亲自到胡邦贩卖香料,那香料,正是从他手里买到的!”
乌桑这时才抬头看一眼徐家女公子:“当真精彩!”他背后一阵潮湿,却对这女人的话一句也不信,只是站的累极了,靠着亭柱也能睡过去似的,他索性闭目养神。
“太精彩了难免不可信!不过又有传闻说,你父亲是伊万将军府上家臣,你母亲死后不几年,伊万将军阖府便被诛杀,只有那个家臣逃过!更巧的是,朱家从你母亲死后逐渐发迹,到伊万将军阖府被杀,他才发彻底发家!这样一想,真是叫人不信也难!”
乌桑费力在唇角弯出一个冷硬的弧度:“徐公子操心太多了!”
徐家女公子看着他,像是端详着一件华丽的头饰,要从中挑出瑕疵来,但终究失败了,倒是又来禀报消息的下属打断了这场无声的较量。
“公子,那乞合见下属还未寻到朱少爷,摔了茶碗!”
徐家女公子没再啃声,只挥了挥手打发了报讯的人,她问乌桑:“我这里的传说,大多是真的,你若不信,还可事后验证!我只是好奇,倘若这也是真的,你可如何是好?”
乌桑嗤笑了一声:“徐公子费心了。”他靠着亭柱,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依了上去。
徐家女公子也不再跟他计较似的,只端了茶盏慢悠悠品着,属下再来时天色已经黑透,“公子,乞合耐不住气,自己出门去寻朱少爷了!”
徐家女公子眼神一亮:“哦?那可得盯紧了!”
等人走了他才问乌桑:“你当真不知朱少爷的行踪?”她问了三遍,竟然一字不差。
乌桑早已熬得声音沙哑,他眼也不睁,只道:“你……猜?”他只说得出一个字,那徐家女公子出手极快,一手扼住了乌桑脖子,乌桑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她很快松开了手:“我不用猜,我也不杀你!”她吩咐左右:“不要打他,免得和乞合伤了和气!不过,不能叫他睡着,也不要给他水喝,更不能叫他倒下去,就叫他在这里站着吧。”
她掠过乌桑身边,带过一阵幽香之气。
乌桑心里沉下一块石头似的,这比打他还要严酷,他清楚自己是强弩之末,不知能不能熬到逃走的时刻。
这徐家女公子手下当真尽职尽责,半盏茶的功夫便要给他来一下叫他惊醒,他稍微换个不那么吃力的姿势站着,都要被纠正过来,过了许久,才听人声嗡嗡,是徐家女公子的手下在向她禀事:“乞合跑遍大半个徐州城,还未寻到朱少爷踪迹,打道回府了!”
被这般囚禁的人最忌没有时间概念,乌桑虽百般难受,也不敢不算时间,他估摸这时该是丑时正,那徐家女公子熬到这一刻,可见也不好过。
“朱府那边有何动静?”她大概是生了气,声音比秋夜里的风还冷。
属下回地战战兢兢:“没,没有动静。”
徐家女公子哼了一声:“打起精神来,两边都盯好了。”
乌桑这才听着她脚步声远去,看来是熬不住,去睡了,想到睡字,他困顿地脑海里一片昏沉。
而此时未睡的还大有人在,布料店铺下的地下室该是新建不久,还能闻见一阵泥土的腥味,混杂着劣质蜡烛的烟味,熏得人两眼泛红,朱离握着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乌桑混账!”
对面的乞合脸色异常沉,但话语却说得又平又正,简直铿锵有力:“再砸狠些,一条街也能听见动静了!”
“说好了共进同退,这人怎么……”他声音低了下去,几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似的,最后只剩了一点颤抖的尾音。
他自然知道依今日情势,若是他们共进同退,他们两个都已落在了那位徐家女公子手里,可乌桑独自陷落敌手,他还是不能不急不气不忧闷。
朱离静了一阵才将声音平复下来:“他被藏在何处,该如何营救,你可有头绪?”
乞合叹了口气:“他请我转告你,他自会脱身,请你勿以他为念。”
朱离听不下去,只将唇内细肉咬出一个洞来:“我不要听他的!”他顿了一阵:“你口中的那位徐家女公子要的不就是《沉香谱》么,你转告她,我去求《沉香谱》,一手交书,一手交人。但她不能伤乌桑分毫!”
乞合倏然抬眉,却又静了一阵才问:“你究竟知不知道《沉香谱》是什么东西?”
朱离倒比乞合预想中沉得住气:“《沉香谱》加上《仰止书》,便能洗刷那位伊万大将军的冤屈,是也不是?”
乞合点了点头:“是,但却不止如此!”他起身在这斗室里踱了好几圈,不知衡量了些什么,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乌桑托我转告你,兹事体大,请你三思而行,无论你作何决定,他脱身之日,便来寻你!”
乌桑惯常忍耐,他在朱离跟前也鲜少叫痛,何况是旁人面前,他那时叫痛,确实是用胡语断断续续向乞合传递口信。
朱离听得这般言语,眼中神采黯了许多:“那么你以为呢?这事与你,与你们的朝廷都干系不小,你想我如何抉择?”
乞合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一点摇曳不定的烛火:“徐家女公子后面是徐学士,他要和陆太保斗,对陆太保的罪证势在必得,你若交出《沉香谱》,便是将朱府谋财害命,官商勾结,贻误国事的罪证交上了公堂,那可是夷族之罪,非你一人能够承担!”
身后的朱离安静地像是没有生息。
“从前我或可逼你,现在却不能再逼你如此了!”乞合叹了口气:“我的人探到你父亲似乎已备好了退路,我会设法送你回朱府,你……”他没再说下去。
“申冤昭雪当然重要,但没有活人重要!”他转身看着朱离:“伊万看重妹妹,定然也望乌桑活着!倘若徐家绝不放人,我便拿《仰止书》来换!此时此地,我做此抉择,想来也无人能怪我!”
“至于乌桑!”乞合不知想到什么,很有些无奈:“他不像你这般是非正义皆有准则,他早已失了立场,只是跟在你后头亦步亦趋,你是逃亡也罢,挺身而出也罢,他不会怪怨你,只会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