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统领苍霞山多年的人, 如今却连骑马也不能,只得坐着马车,一路颠簸着往徐州去, 待到徐州是二月头上,南方春早, 已有许多花冒着春阴的寒意开了,乌桑还是忍不住劝:“来回将近一月, 他就算没为白衣抵命, 只怕……”
马车里的人也瘦得看不出人形,撑着眼皮像是睡不醒似的:“去倚欢楼。”
乌桑执鞭赶马车,不知他到底是不死心要去看一看,还是笃定苍蓝不会死。若是后者,他真羡慕对方这份笃定。
他与朱离还未经过这许多事,最长的分离便是这次, 他一面心里坚定, 一面心里慌乱, 朱离犹如明珠,他怕别人不识其光华, 也怕别人看中这光华!
说到底, 他是对自己没信心——他不比朱离出自江湖世家, 不比朱离秉性温和,却又外圆内方,不比朱离光明磊落……他还没钱。
他没下山时,看着苍霞山的人金山银山地拿钱来也没甚用处, 对这东西的好处不能全然领会,况且第一次下山时盘缠足够,还余了许多,他逃亡时总在山野里穿行,不用银子金子也能果腹,实在没发现这东西的大用处。
直到给朱离买剑而缺金子,再到现在行动缺钱,他才深刻领会这东西的奥妙,可惜却手无余银。
朱离从前过过的日子和他不能相比,他若找到朱离,总不能两人穷困潦倒,三餐不继吧。他能在山野里打食野物果腹,却断舍不得朱离如此。
马车已粼粼驶到倚欢楼门前,白日这块地方安然静谧,倚欢楼又隐在竹林小径之后,若不知他做的勾当,这真像是个隐居的好去处。
白日的门子只有一个,依着门框打盹,听见人声才睁开眼来,疑惑一阵,目光在灵琪和苍霞山前任领主脸上扫过一遍,最终还是落在苍霞山前任领主脸上,真真切切哎哟了一声。
乌桑原还打算上去寒暄通报,谁知看这情形,两人竟然相识,只得默然退在一侧。
苍霞山领主勉强一笑,踟蹰良久才问出来:“苍蓝可好?”原来他也不是笃定。
门子叹了一声:“病的不成样子,还吊着一口气!”这话分明是说病势沉重,不知怎么眼前的人反而松了口气:“我来看他。”
灵琪从袖中摸出银子递到那人手中:“买茶吃。”
乌桑暗中看着,这银子不过三四两,他上次是直接放了一锭十两的银子,难怪门子抛了抛又还给了他。
谁是欢馆常客,谁是生手,倚欢楼的门子自然一眼就窥得出,这地方做生意最讲究和气,决不欺生。
往进走时灵琪尽管扶地用力,这人还是不小心绊了两下,乌桑不得不从旁协助,帮着将人搀扶过来,才发觉这人走地极快,一步一步几乎要倒不过来。
那日接待乌桑的垂髫小儿正在外面玩耍,见了来人里有他熟悉地,先跑过来行礼,才说:“师傅睡着了。”
那人和气地对这小儿道:“我进去看他一看,不吵醒他。”
小孩儿喜笑颜开,眉眼舒展地往三人身上一递,才跑开了。
到了门前,这人却站定整了整衣裳,才推开灵琪和乌桑:“我自己去。”
乌桑惯于对他服从,已退开了一步,灵琪总算懂事,还扶着他:“师傅情况不好,您也不好,院里的小儿不懂事,总要有人服侍,我就候在外间,好不好?”
那人没再言语,灵琪便扶他进去,心知这等时候确实不宜有太多人在场,转而央告乌桑:“今晚这里没咱们住处,你得寻处客栈。”
乌桑这点眼色还有,也就走了。
好在他身上还有下山寻药时青槐给的银子,乌桑出了倚欢楼随意寻处地方要了两间房,便又回倚欢楼门外等着。
苍霞山前任领主下山,若有人闻讯而来,此时要动手简直易如反掌,倚欢楼里不容人放肆,他反倒不担心,只在门外候着。
暮色初上时灵琪才从倚欢楼里出来,这时候夜合巷各家门前的风灯依次挂起,灯烛透过各色灯壁,幻出千姿百色的光芒,人声渐起,歌舞渐浓,只见乌桑一人站在这声色场中的一片竹林里,青衫束腰,背脊直挺,端立不动,骄傲而不驯,突兀而孤独,灵琪没来由地有些恻悯。
他知道这个时候,斜阳渐没,夜色四合,别处该是牛羊归圈,挑灯夜话的时候,这里却骤然热闹起来,热闹着不属于自己的热闹,这时心里的空寂唯有思念可填补,他从前无客时,常倚栏而立,把和朱离的点点滴滴,来回咀嚼上千万遍。
唯有如此才能有勇气度过这一个个欢腾的长夜。
下山两次便声名鹊起的乌桑也好,曾手握实权执掌苍霞山的那人也好,自己这个不入别人眼的欢馆郎也好,与情之一字上,谁也横不起半分来的。
乌桑已察觉他脚步声看了他一眼,被他脸上形容惊了一下,疑心是灯影晃花了眼,又看了一眼,这才费了好大劲问出来:“你,怎么了?”
灵琪举袖半遮了脸庞,“叫你见笑了。”
“没……”乌桑不善应付此等场面,走快了一步:“他今夜留宿?”
灵琪嗯了一声,嗯出了一声浓厚的鼻音。
乌桑眼角微微抽动,默默套好了马车,沉声道:“上来吧!”实则这里离住处不远,走过去也是几步就到,但灵琪鼻塞眼肿,一副万分凄惨的模样,这里人来人往,他不知怎么把他带出去。
他自是车夫,走了几步便听灵琪往前挪了几分,他不免开口问了一句:“怎么?”
背后半天没有动静,乌桑再是迟钝也察觉灵琪对自己有些畏惧,他不知怎么打破僵局,只勒住马缰,一任马车缓缓前行,逶迤穿过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夜合巷,与别家院中唱和声里,察觉灵琪才放松两份,缓缓讲述他在倚欢楼那排寂寥破落的房舍里听来的别人的故事。
他讲两声,默默垂泪一阵,乌桑被他搅扰地心头烦乱,便一声也不响,沉默听着,直到客栈门口时灵琪还没收住泪,乌桑本是不耐烦,但看他那垂泪哽咽的样子着实可怜,便也忍了。
但这一夜乌桑不知怎么,梦里翻来覆去都是灵琪讲的那些事,愁闷无法排解,只在屋顶呆坐到明,看见灵琪并不惊动他,已在天不明时步行去了倚欢楼。
他等到天色将明,夜合巷灯火渐息时,估摸那边应已洗漱妥当,也再次去了倚欢楼。
这里的门子记人认人自有一套,已熟门熟路拿了他的赏银请他进去。
绕过前院未散的欢宴和歌舞,到那清净寂寥的房屋前面时,却见往日需要灵琪搀扶着走出一里半地的人已自行搀扶着苍蓝在房屋前面散步了,灵琪只是不放心,像是护崽的母鸡一般张着双臂跟在后面。
或许年轻时那两人也曾是芝兰玉树,风流倜傥,但如今这两人都形容枯槁,全无神采,靠在一起时像两把随意架在一起的柴火,突兀拧巴,毫无美感,乌桑不知怎么,却看得有点眼热。
他从前从不想以后,他过着在刀尖上跳舞的生活,拿蘸着别人鲜血的金子,他自知性命难以长久,看一眼苍霞山上的人,许多人在断离碑前送过一遭,便再也见不到了,他也一样,不知哪日横死,想象未来无益,徒增烦恼而已。
乌桑正想着,却见苍蓝体力不支,已膝盖一软往地上坠过去,那人要扶他,却是自顾不暇,只能被苍蓝带着往地上跌去,灵琪再是眼疾手快,终究体力有限,三个人手忙脚乱,眼看就要摔成一团,乌桑叹口气,一步跨过去,扶起苍蓝和那人,灵琪自己站了起来。
那人先问苍蓝:“没事吧。”
苍蓝走的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只能略微摇头,费力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再也没有余力走下去了。
灵琪自去屋里伺候苍蓝,那前任领主就席地坐在屋檐下,乌桑侍立一边,看那人招手:“坐吧。”
乌桑席地坐在他身边,顿了一顿道:“灵琪昨夜已与我说了。”
那人轻笑了一声,神色复杂地说不清意味,而后沉默了,再开口时已不提当年的事,只道:“我有一桩生意,不知你做是不做?”
“我……”
他又伸手止住了乌桑:“你不急着回答,且听我说。”他抬头看着眼前一点虚空:“倚欢楼是消息场,朱家的事我已听说了。”
乌桑只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也跟着他叹气:“我不会劝你。
“你第一次下山不按期归来,尚骗我说是为了查清当年事情的真相,哼,我养你这么多年,岂会不知你是说谎!打你,逼你,你果然宁死,也不答应不见朱离!那时我便知有今日结果——你与朱少爷这事,只有朱少爷负你,绝不会有你负朱少爷!”
乌桑心里一凌——他从未想过此事——不,他想过,他想过朱离那样好,能与他在一起,是他想也不敢想的福祉,他用尽全力维护还恐不及,怎会辜负朱离!
可是朱离会辜负他么?他不知道。他想,唯有奋力一搏,能和朱离并肩而立,变得和朱离那般好,朱离才有可能舍不得辜负自己吧。
却听那人又说:“你想与朱少爷好,光有心是不够的,不管闯荡江湖,寄情山水,甚而隐居乡野,钱总不可少。他家现今败了,他更沦为流犯,你要劫刑也罢,等他刑满释放也罢,总该备些生活财资。”
乌桑转头看他,他也正看过来,含了几分笑意:“这趟差事,正是要往朱少爷流放之所北地,而价钱,我许你五千金。”他又无奈笑了一下:“我手上金银确实不少,但若此事成功,我要赎苍蓝出来,还要供养我们后半生,灵琪……也归我管,不能许你更多了,你可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每到下午就发烧。我们这里这两天还有H7N9的死亡病历,啊啊啊~不会被抓去隔离吧!
特别晕,两天才码了一章(流泪),说好的存稿了,就这进度还能存吗?!
感觉自己写文很啰嗦,但是乌桑在感情领域是个民智未开的愚人,需要启发,他才能从眼前的迷恋想到长久,认识到他不止“爱慕他青春的容颜”,还“信仰他诚挚的灵魂”。
那个……嘿嘿嘿,现耽到底叫啥名字好呀,其实我要开坑,估计都到九月份了(汗),也不知道那时候你们还在不在~这篇完结的时候放现耽的文案吧~所以叫啥名字呢小伙伴们~
☆、胡不喜
去往北地一趟便能有五千金, 比他两次杀人所得还多,而且还是去北地,或者就能见到朱离, 他又正是思虑钱财的时候,怎么会不答应!
但是五千金, 苍霞山的钱可向来不是好赚的:“去北地……”乌桑忽然想起昨夜灵琪的话:“是去采药?解药可以配得么?”
那人笑了一声:“苍蓝是下了死手,却也留了生机!我年轻也与你一样, 各地奔走, 拿人金银,取人性命,那时跨过北地在别国杀人,我埋伏时听他们谈论起这无色无味,见性又慢的□□,还是他们独门秘制, 江湖不传, 那时留了心, 杀人之后取了他身上唯有的两颗。”
“这两颗药,一颗……还有一颗, 苍蓝为了报仇, 勤加研习, 加了不少毒物进去,原来那半颗解药只能续命,不能解毒,解毒还需北地附近的云藤花。”
“云藤花?这药难得?”
“不, 这花不少。只是它长在北地玄奇峰半中间,那玄奇峰高如天机,云藤花氤氤氲氲开在山腰云雾之间,才有此名。”
乌桑了然,原来并不是少,而是难得:“我定尽力。”
“呵!云藤花可解毒是苍蓝听说。”言下之意,尽力是自然,却不必拼命。
乌桑点头应允:“我即刻启程。”
那人似乎看中他的心思,叫住了他:“见朱少爷可以,但我的事也等不得,最迟一个半月,越快越好。我许你的五千金没有定金,拿云藤花来换。”他交给他一方泛黄的布帕,上面绘着一株纤细羸弱的草叶,但从三瓣草叶中长出小指粗一支粉红的茎秆来,上面缀满了碧绿的碎花,翠玉一般。
“云藤花须得玄奇崖上的黑土才能活,活着才有效,至少要两株。”
乌桑一一答应,转身买了两匹骏马好在路上换乘,又往徐州城外那处院子跑了一趟,给朱离带了许多东西,自己只随身带些干粮即便上路。
徐州往北地,真是从本朝国土极南走到极北,路上来回也得月余,见着朱离也只能匆匆,但即便匆匆会面也好过不见。
分别日久,乌桑无处诉说相思,朱离是流放罚做苦役,他也无处诉说心疼,只在心里藏着埋着,这些时日煎熬够久,此刻有了会面希望,他恨不能身上长出一对翅膀,一刻不停地飞过去。
路上风霜雨雪都经过一遍,乌桑一路奔过去竟是一夜客栈也不曾住,他夜里也在马背上颠簸,只困极了在山野里盹上一个时辰便又上路,那两匹马及时换着驮人,这般日夜不息,赶到半路时夜跑死了。
乌桑身上所余银钱不多,尽数用来买马,剩下半吊钱只能用来买点干饼,携着再行上路。
转眼便是二月末三月,南方早是花红柳绿,北地却还草色遥看近却无,虽是正午,北风夹着雪渣子刮过来,还割地人脸疼。
这三匹马虽则已被劳累地骨瘦如柴,却还勉强支撑着,总算将乌桑送到了北地。
北地荒芜,迎面便是一圈荒冢,乌桑驻足看时,恰有人烧罢纸钱,见着他既不是被押解过来的人犯,又不是官差,这般形销骨立,潦倒困顿,胡子拉碴,还顶着一窝乱发,实在也不像是往来商贩的样子,不禁多看几眼,招呼一声:“逃难的?”
乌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找人。”
那人嗐了一声:“找什么人来这里找?这里都是流放过来的犯人挨不住死了的,北地的地面一年有大半年冻着的,挖坑埋起来费劲,大多都大火一烧,骨灰随手洒在这里,谁还能找的着谁!”
原来他以为乌桑是在这荒冢里找人!
乌桑算的杀人不眨眼,听了这话也心里发寒,但听这人诸事熟稔,忍着不适向他打听:“请问,去冬来的人在哪里?”
“去冬?别说去冬,前年冬上,大前年冬上来的人,只要活着的,总不出北地这地方!”他兀自絮叨了一句,又想到什么一般,打量了乌桑几眼,语气十分不善:“去冬来了几十个人,你找哪一个?”
乌桑被他绕的及其不耐烦,但四顾望不到别人,只得和这夹三缠四的人继续问道:“我打问一位从徐州来的,他……很年轻,长得……”
那人哼了一声打断他:“不认识!你要找人自己去找,不过还是劝你回去,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你要是胡走乱撞碰见了不该碰见的事,就算被人抹了脖子,也无处诉冤!”那人及其怨恨,只差往地上啐上一口,转身就走。
乌桑却一把扯住了那人胳膊:“我只问你,我找的人叫朱离朱存之,他在哪里?”他压着嗓子,声音沙哑阴沉,那人被他扯着,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更是阴郁,分外吓人,竟怔了一下。
朱离年轻英俊,气质不凡,就算是沦为人犯,也不至于淹没人群不被人识,而况此人言语之间对自己尽是愤恨,分明是知而不告的意思。
他不知这人何以对他这等不逊,只当对方是对朱离有怨,且他在这话里可没听这朱离半点安好,他从得知朱离被流放到今日,心上憋着的这一口气半点儿没泄,谁撞上来,都能撞个头破血流。
那人被乌桑拿捏着,还扑腾挣扎了几下,见乌桑拿捏着他的手纹丝不动,也知挣扎无益,斜眼里觑见乌桑神色愈加可怖,眼中红丝遍布,像是要滴出血来,他一时之间分不清这人找朱离的目的,但也不敢再犟,只怕乌桑动了杀意会取他性命,他拿下巴往一个方向点了一下:“我知道那人,还活着,在那边营里处置牛粪!”
乌桑一把将人推开,一声不出,扯着马缰生生拽着马儿沿着路走了——处置牛粪?朱离怎能做这事情!他怕他再听一句就动手伤人!
那人被他推得摔在冻硬的地面上,好半天才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正午只有一个时辰空闲,供犯人吃饭和休憩,过了午时便准时上工,上工时自有官差监视,那时他们除了做工不能轻举妄动,必定要在上工之前将那个闯进来的人拿下才是!
那徐州的小子来了不过四月有余,像方才那样来找他的人,他已见了三批了,原以为这两月安生一点,那些人死了心,就再也不会有人来了,谁知竟还有这等死缠烂打的人,一拨不成又来一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