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庆幸与否?他与他而今终于能说上几句话了。尽管只是苏少迟自言自语,在榻边同诛银由这天下事说到宫里琐事,有时诛银觉得冷,往他身上挨个几寸,他也是欣慰的,把话头顿了一顿,便忍不住轻轻握了下被单上的小手。
一日雪停天晴,苏少迟趁了白日意外空出的一段时间,来到青璇宫,亲自带诛银至前庭走走。
欧阳临待在室内,苏少迟也不把他放在心上。用大衣里里外外地将诛银裹成了个粽子,他发现这人不知是否因卧床许久,腿脚竟不太能走动。
于是他抱着诛银,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走出青璇宫,天地间白茫耀眼的反光使那人一时睁不开眼睛。苏少迟体谅地在屋檐下站了站,待他先适应顶上倾斜垂落的影子,接着才踏入雪中。
看诛银翕动鼻翼,彷佛许久未闻见户外新鲜的空气,苏少迟静静地站了会儿。才对着臂怀上的人道:
「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吧?你好好养病,再过阵子便能自己出来走走了。外头……人心太恶。朕让人重新整修整修这里,你便同欧阳临住着、一块儿作伴吧?」
诛银不应声,在看青璇宫瓦上一片摇摇欲坠的雪。果真,那雪没过片刻便跌了下来,溅起的雪花高高地飞到诛银鼻尖。他冻了下,不禁皱起鼻子、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像小动物般。
苏少迟看他,若当年是他们于南国相逢,什么事都未有,诛银大概便是这样憨态可掬的年纪。如今……什么都不堪说,还道当年,简直可笑。
「李家之事、没能替你保住你妹妹,朕实在对不起你。可你也许能这样想,如此世上已经再没有你须为之牺牲受伤的东西。不妨看淡点,你和欧阳临的日子,朕至少能成全。你明白吗?诛银……朕已为帝了。你要清醒些,日后什么都给你,都是好的给你。」
诛银低下头,瞧着他像瞧着什么稀奇的生物。一字一句,他都听见了,但苏少迟的声音更似雪落声,比雪落好听、且清楚,对听者而言却构不成特殊的意义。
苏少迟见他未有反应,抿着唇,还是没忍住那声叹气。诛银听见叹息反而似被触动了什么,伸手,去掀他面具的一角。
先是一愣,待苏少迟想躲,也错过了躲的时机。他干脆不动,任诛银把覆面之物摘下。细细端详,冷调的日光透出云层,琐碎却细致的光线下,呈出来宴君那张风霜过后只剩融雪与温柔的面容。
诛银擦了擦他的眼眶,果真像雪花一样,有水珠化了下来。
一声突兀的轻笑。
「你听得懂吗?什么最好的,朕都能给你了。」
苏少迟彷佛要掩饰眼角的水痕,虽不知他对现在的诛银还有什么好藏。他径自说着,越发狼狈,摘掉面具后他反而手足无措,拿不出个象样的表情。
诛银还在擦着他的眼,苏少迟勉力拉开笑容,却被那人儿粗糙的指头摩挲着,双眼更加湿润、更不像自己的。他终于道了声「对不起」,把脸靠上诛银的身子,泪流,而不止。
面具落下,与雪地融为一体。是北国之冬,又一年的往复。时明宫里的景色都不知修改第几度了?又有哪株月季记得花下经年的种种?不过可谓叹,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变化莫测的命运捉弄,到这一刻,他竟唯能祈祷那人眼里还有清明之时。
清明后再为自己所骗,活一个半世安歇。
江湖、江湖,莫要过问。许一人风花景色、许他锦绣小城,与山川同老、并肩岁月争寿,都不如那年初识水乡边,未记君容颜。
「对不起……」
苏少迟泣不成声,即便温和,也难见他有如斯脆弱的时刻。诛银不懂,不解地把双手放在他颊上,只觉得暖和,就此定着。却见后头青璇宫内绕出一个鬼魂般的人影,欧阳临冷眼看着他俩人,对上诛银的视线,咧嘴一笑。
慢慢地、他以唇形轻嚅道:
「别傻了,你二哥和妹妹压根还好好地活着。在外头,过得才是最好的──」
第19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1.
风将轻如薄刃的话送至耳边,苏少迟狠狠僵住。
他感觉到身上的人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他闻见了不属于这雪天的气味,腥臭地蔓延。整个前庭冷了下来,手里却传来温热。
他低下头,诛银的白狐皮衣上出现了点点梅红,他看不真切,以为是天落红雪。可那块红色缓慢地扩散开来,他才意识到,那是血,来自诛银身下、因被移动而破裂流出的血水。
「你做了什么!」
苏少迟不敢置信,拔剑指向欧阳临。后者歪嘴笑着,先是微笑,接着不自主地捧腹大笑。呵呵哈哈哈──他手里不知几时多出一把短刃,跄踉地下了台阶,摇摇晃晃地指向另外两人。
凝神戒备,苏少迟的手从抱着诛银的掌心开始发冷。那人儿很轻,要单手让他坐在臂上却也有一定的难度。或许因此,苏少迟的手在抖着,他眼眶边的泪被冻成冰晶子,跌碎在三尺青锋上。
「你对他……」
他再也没法将问句重复第二次,手臂上的温热扩散到袖间、紧贴皮肤。他这是明知故问。
眼前只见欧阳临笑得□□又下贱。
「我?我做了什么?我才要问你做了什么!作皇帝了不起了?以为自己连人心都能摆弄?我照料他,我这就替你照料他!」
他全然疯了,毫无章法地挥着短刃便往苏少迟的方向步步逼近。到此刻,苏少迟亦咬紧了牙关,他手中紧握之剑,已准备好将此人当场格杀。
不能留。混乱的思绪中唯有一点杀念格外清明,膨胀的愤怒促使他放下了诛银──他依然小心翼翼。让那人足尖点地后,靠在自己后方。
雪里见红,非花也。只是血、只是冰冷的真相──诛银也许不会明白欧阳临的话。苏少迟只能这么想。他往前一步,诛银猛然抓紧了衣袖,他又退回原地,一手轻搂住诛银腰肢,一手持剑始终没离开过目标。
他未回头,是不敢回头。
抓着他的力道彷佛紧扣着苏少迟鼓跳的心脏。他自欺欺人,诛银不会明白──可他又哪里不知道身后的那双眸子逐渐地收缩、放大、恢复清醒,唇边喃喃重复着欧阳临的话,藉由如此以将讯息传入脑海中。
「我二哥和妹妹,尚在人世吗……」
「诛银!」
苏少迟喊了他一声,盼能打断他混沌的思考。但瘦如枯骨的手却攀到了他身上,将他紧紧抱住。
诛银的指头游移至他腰间,熟悉地摸出苏少迟防身备用的匕首。极静,苏少迟听见了匕首出鞘清脆的滑动声、诛银富有节奏的呼吸声。欧阳临在两步之远处停了下来,另一股锋利的冰冷却贴上了他后颈。
「那些话,可当真?你都知道了?」
这几个字一出口,轻如呢喃情话,又如天雪中落下几粒鹅蛋大的冰雹。是沉灰的骤明、原先明亮的霎然灭却。匕首的刃端往苏少迟颈上贴近了一些些,划破皮肤,便有血珠沿着倒映诛银面容的金属表面滑过弧。
他那张脸再没有茫然与痴傻,吐出的话都是恨意。那么理所应当。苏少迟未改变剑锋所指的方向、亦未转身看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们还在人间,是不是!」
诛银厉声再问,又有几颗血珠飞旋落入雪地。这次,苏少迟收紧了臂膀,用力、却不过份地将人搂紧了些。几个转念、什么都无,他放弃去看诛银的表情,闭上眼,迟迟地答:
「是。」
欧阳临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瞧瞧你们」!这滑稽的闹剧让他看在眼中,笑得几乎站不稳脚跟。
「嗖」的一声,他的笑猛然凝固于面上。额间开了个洞,他却不明白诛银手里的匕首何时□□了自己的脑袋。最后一声笑才发出半个音,堵在喉咙,他倒下时脸上依然维持着夸张的神情。
诛银身体微微发抖,手却稳稳地维持在匕首射出前的位置。
「我问他问题,不干你的事。」
他冷声道。手猛然扶住了苏少迟肩膀。股间的剧痛使诛银难以站稳,他得靠着身边的人才能勉强保持平衡。
「既知我并非李青,为什么骗我?」
他难掩神情间的激动,眼神复杂,强瞪着头顶上的人。苏少迟颓然收剑。却看都不看他,试图维系平稳的声音。可听着逞强,他们都一样。
「他们把帐都抵赖于你……朕怕你晓得那些,记忆里再也想不着一个不让你伤心的人。」
「我不懂。哥哥找上了你?」
「是。李青无处可去,告诉朕你不过是个受女君指使的骗徒,而说他,才应是朕记挂的南国少年。」
呵。诛银冷笑了声,为怨恨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露出了凄凉。他低下头,感觉手冻得不听使唤,试了一次、两次……总算捉住苏少迟手腕,他把他的手拿开,却听苏少迟道:
「若你恨极,朕这就去拿他人头给你泄恨。」
「岂有此理。」
诛银挣开苏少迟的臂怀,摇晃地后退两步、跌坐到雪中。他张了张口,结果是眼珠子里迸出了一点泪。苏少迟终于转头,正好撞见他又哭又笑的一张脸。
「哈……哈!他要保全自己、也要保全我们的小妹。他求你念起旧情,又哪有不对?何况他从未骗你,他才是你一见钟情的那人!说对了,我不过是个处心积虑安在你身旁的刺客,我对你可是──」
无情无义。这四字未能出口,诛银已哭成泪人儿。那么多伤心事,没一件比得上当他断断续续地说出这段话。他想起这生如浮萍无依,最疼他的人在眼前,终归什么该明白的都明白了。他生来为刺苏少迟,而那曾在手心里书过的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好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好!这结局正合他意!老天谁都不辜负,赏自己死无葬处、他们璧人成双。
很好!
「苏少迟,不,陛下。请容我,求您最后一件事。」
「哪怕万件事──」
「不须万件,一件!求您杀了我就好!」
苏少迟浑身一震,而诛银脸上爬满了泪痕,收住手心,抓着满掌融雪。他的呼吸声渐急促,颊上也哭出了两片飞红。
永远比不上李青的面貌,有二分憔悴、二分疲倦,及另外六分的解脱。他哽咽着,眉目都被眼泪洗淡了。试图平复胸口剧烈的喘息,他一字一顿地向苏少迟、如那年寒冬他被他所救时那样哀求:
「就当我死在您那一剑下,求您护我兄长与胞妹平安,别让他觉得有愧于我!您与他,都没有错,请您……也与对的人在一起吧。我诛银此生没有别的──有幸遇过您一个任我撒娇任性的人!」
仰天号啕。
诛银趴到地上,已不能动弹。混乱的思绪把这前因后果理了遍,觉得这样最好。当这世上再无李熙此人。只是不知为何胸口扎疼着,细数过流年,最后一段日子他在苏少迟身边,最为凄惨的境地里、最为温柔的一双手。
那双手来到他跟前,把他从雪地上抱了起来,按在自己怀中。
「诛银、诛银。」
苏少迟不断重复念着他给他起的名,一声比一声沉寂。天上雪落,青璇宫,这是他们初次相遇之地──不是南国那锦绣水乡,而是地牢下不成人形的人儿,被步伐匆促的来者解开了手铐脚镣。
「诛银,你听我说。」
哭声慢慢安静下来,苏少迟似乎亦在流泪。他来回抚着诛银的头发,颤颤地,从衣袖间摸出一个小布包。
「你不愿你兄长背负这些。朕都明白了,你可是打定主意,终要这样消失?」
「是。」
诛银轻声应答,靠在他胸前,心口的余温使情绪慢慢平复。哭过后的疲倦感涌了上来,他感觉到,这辈子的最后一刻,在苏少迟怀间,平静安稳。
却听他说──
「若有机会。若……朕想与你先约来生……」
诛银讶然地抬起脸,见苏少迟打开布包,将一粒姜红色的药丸放入他手心。他可瞧得清楚,苏少迟似是把仅存的希望都寄托在上头,换他在求他:此生太苦,不如他们就约来生。
「这粒孟婆丸,从陈源那里拿得的。服下后,如过忘川、饮下孟婆汤。你如若实在想走,由此到来生去,想怎么活,别看老天眼色……朕,都诺你。」
虽然我更情愿你此生留下来。苏少迟没把那句会让诛银更为难的话说出口。他按捺着心上之痛,但愿爱人从此忘忧,从今往后便是新生,而下辈子的一开始,便由他呵着、护着,许他这世的每一天每一夜开开心心,什么烦恼都不再有。
「你……」
诛银愣愣然地打开手掌,身体猛然烫了起来。令他昏昏然的并非这突如其来的忘忧药,而是苏少迟的那句话:朕想与你,先约来生。
与他,是吗?
诛银微弱地笑了,雪水湿透衣裳,他在苏少迟怀间却觉暖和。斗雪红,6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原来雪月季的花是这样的:一地红裳血香,与天边白雪斗个芬芳、一路血腥波荡,还要与一人争个岁月无瑕。
他脱力地靠上苏少迟肩膀,一字未答,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第20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1.
完整的平安玉摔碎在墙角,以此忘年,这皇宫里仍一点声息都无。
一名刚入宫的侍女翠兰被悄悄地带入青璇宫,她并不知道此处曾发生的事、亦不晓得她将服侍的是哪位大人。刚踏进青璇宫的一刻,她便局促地猜测着、同时心里又止不住好奇与兴奋,只想瞧见住在这偏远华殿中的人。
来时便见到前院一个大瓮,其中装着不少中药残渣。残渣中混着一片红红白白、面饼似的东西,她好奇地捞起一看,面饼上竟有完整的五官!吓得她马上缩手。
「别碰。还有,妳得走得轻点,不可吵到病人。」
引她走入殿内的陈源平淡地提醒,翠兰被吓得不轻,看他无所谓的模样,胆子又才大了起来。「病人」,她想着他这用词。随陈源蹑手蹑脚地步入宫殿内侧,绕过一扇木屏风,只见榻上端端地坐着一名青年。
「陛下。」
翠兰从未拜见过龙颜,陈源跪下,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那声称呼属于何人。手忙脚乱地要行礼,却听宴君一声「免礼」,翠兰这才发现宴君身旁窝着另外一个少年,方才慌乱间她踢着屏风,已惊醒了那人。
翠兰缩着头望去,陛下身边的少年眉目清秀,两手却裹着厚厚的药布。他挨在宴君身上,瞇眼望了翠兰片刻,复又闭上眼睛。
苏少迟将他轻轻挪到枕上,站起身,让翠兰随他到屏风外说话。
「从今日起,妳的职责便是照料他起居。他甫经手术,需人时时注意他的状况。补材、炭火、日用品皆会供足,若还有所需,尽管与朕讨。」
「手术……?」
苏少迟看了陈源一眼,平静地道。
「换皮。」
翠兰想起门外那张面饼似的人脸,打了个机灵。随即安抚自己:人到了皇宫,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要习惯,况且看那少年也没如何的样子……她强装镇定。苏少迟见她表现,突兀地笑了出来,他转向陈源,叹道:
「确实是个挺大胆的小姑娘。」
后者不置可否,临走前拍了拍翠兰的肩。让她好好服侍着少年,有什么状况,不必担心惊扰圣上,随时可以通报。
翠兰似懂非懂,隐约猜出了一二,她将服侍的这位大人,确实不简单。
2.
不简单的大人叫诛银,一对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翠兰开始时战战兢兢的,一举一动都怕不合了大人的意。过了几日她渐渐发觉,诛银其实没什么需求,吃饭喂药,一天下床走动个几次,她只管追出去替他打伞遮雪便行。
其余时间,诛银只找她下棋解闷。翠兰本来并不会棋,所幸天资聪颖,给诛银教了几个时辰也学会了大半。她服侍的主人话不多,通常不是睡觉便是对着铜镜发呆,翠兰不知他一直盯着什么,后来醒悟过来,这张脸是新的,他在花时间习惯。
这么一顿悟,翠兰还有点心疼了。陪着他对镜发呆。从只字词组中她亦得知这位诛银大人是个南方人。换皮,是为了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