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为大局让出您的权力。儿臣定会保护大宴的江山寸土,不辜负历代宗祖传承的荣光。」
他感觉身体都在发冷。一个水色的温柔乡、一个信马由疆的梦想,全在此话出口后离他远去。他不得不要的加冕、无上的王位,在问着他:刺死皇女的那一剑,可曾后悔?
遇见那南国少年,可曾后悔?
「儿啊……」
一只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出床帐,放在苏少迟肩上。是托付亦是没有退路的放手一搏,从此大宴的锦旗将跟随苏少迟,直到盖上他棺。
他取了王印离开。
战声紧锣密鼓,苏少迟择了个吉日来到祭坛宣布登基,与祖先相告也同时昭于天下。这日,天蓝得刺目,他一身金纹玄袍,洒酒祭天。皇城里的居民聚集在高台下,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他,未有欢呼、也未有埋怨,人们安安静静地看着君王换代,没人说得清这位年轻的君主在众人眼里是什么模样?
苏少迟并不看身后的大臣,对站在身旁的易寂嫣亦视若无睹。他俯瞰着自己的臣民,前所未有的空寂在满眼的人群中侵蚀他。
庄生晓梦迷蝴蝶,他在台下找到南国少年的身影,彷佛以此确定过往成为梦幻泡影,也是、甘之如饴。
3.
战事紧锣密鼓。
政殿上一位名唤叶龙的武将却将腰间的长剑指向苏少迟,怒目圆瞠,一边的侍卫同把□□对着老将军。一群人形成包围之势,苏少迟兀自站在龙座前,低眉冷眼,将放在脖颈处的剑尖视若无物。
「叶将军这是铁了心要作大宴叛徒?」
「末将岂敢!不过望陛下给战死关外的千名弟兄作个交代!」
满朝宦官,居然没人作声。叶龙长剑一摔,剑锋不偏不倚地钉入脚边那张江山图。他「咚」地跪到地上,字字铿锵,一双眼始终直视苏少迟,目中若有千里外的狼烟燃得火红。
「末将不明白,为何陛下拒绝前线增援的请求?我军已与祺军纠缠多日,咱们有补给地利之便,只需再有重兵便可将敌人包围歼灭。叶家家兵七百人,不敢称精英,但也随时准备为国一死!陛下如今不趁早挫祺国锐气、决策优柔保守,恕末将一言,如何对得起在前线奋战的范承将军?」
「我看就是为了祺国在仙岩山布的那支军队,所领将之人……」
「住口!」
一到阴恻恻的声音从苏少迟右边响起,未等他说完,苏少迟便变了脸色。殿上一时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见,叶龙低下头,唯闻主君尽力放得平稳,却依旧因怒意而颤抖的声线。
「拉出去。」
「陛下!」
其他臣子纷纷以惊愕的语气喊出声,然而侍卫仍在骚动中上前,从跪了一地的官员中拉出一名外貌阴柔的男人。被粗鲁地抓住时他尖声大叫,他们将他往外拖,他还死死地跪着,让膝盖在地上磨出两道血痕。
「做什么!不过道一句事实,这国家已连句实话都容不下──」
「除去此人官位,押进大牢等候发落。」
那人在叫骂中被拖了出去,苏少迟面色阴沉,往殿上的扫了眼。包括方才举止大逆不道的叶龙也没吭声,苏少迟不罚他,却先把死罪定给另一个只是失言的人。
众人如坠寒窟的心情纷纷显现于脸上,绝望地等着陛下宣布叶龙将军的命运。大宴已无未来,若他们一代君王就是这样的人──
「叶将军所言甚是。」
苏少迟却缓缓吐出这句话。君心难测。众官无一不愣然地交换眼神,确认自己的耳朵没听错任何一字。他们的王,悠然地坐回龙椅上,搁于椅把上的手指关节因出力而微微泛白,闭上眼后,他低声宣布。
「那便由叶将军领兵,拨调五千人,至仙岩山支援吧。」
没人摸得透他在想什么,可这将是开战后宴国最积极的一次作为了。叶将军愣住半晌,低下身,激动地握紧双拳。
「谢旨!愿大宴之旗飘扬四方,陛下万寿无疆!」
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1.
自战事开始,苏少迟便甚少回到时明宫。诛银独自一人习字、练武,更多时候仅是坐在台阶上发呆,看庭中的雪月季随着早春的阳光萌发新芽。
皇宫内的氛围还算得上平静,证明战争尚未波及到国境之内。据回传的战报所言,祺国受重创后又侥幸突围、加重了先锋的兵力。范承率领宴军守在境外的仙岩山上,与敌方顽固僵持。叶龙将军同时试图从后方包抄祺军,但屡次败在对方的侦查兵手上。两国皆折损了部分士兵,战况不见对谁有利。
诛银近日有些心神不宁,听闻战场上的消息,祺国任命李崇光作为副帅,其所属的队伍正在仙岩山下和宴军对峙──李崇光。正是他大哥,他不知女君派他去到第一线是什么用意,只觉每天夜晚心惊肉跳,都得向下人打听清楚了战报才能入睡。
这晚,陛下难得回来了。
他拖着疲倦的身子,踏入时明宫。灯火惊动了正准备就寝的诛银,诛银裹着睡衣跑了出来,一见苏少迟,形销骨立,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对方站在台阶前,像一只徘徊的鬼,手里的灯忽明忽暗,消不去面上一块阴影,森冷的神态如冻雪三尺,其中的倦色又深深地凿入眉骨。
「你……」
诛银出了点声,便未再说下去。没有只字词组,却觉得苏少迟好像有什么欲说而未言。当他朝他走来,手里的灯摔落,一簇火光乍明转灭,两道拉长的人影随着星火遁入黑暗。
已成君王的太子走到他面前,倏地拉住他的手、将人往时明宫里带。诛银吃痛,感觉腕上的力道和铁嵌似,再回过神他们已绕过屏风,苏少迟转身面对他,目光沉沉。
砰!
被推倒在榻上时诛银是相当吃惊的。这份吃惊很快地变为惊恐,不顾他奋力挣扎,苏少迟以前所未有的粗鲁把方式将他按倒在身(啊啊啊)下。解开衣带,当诛银爬起想逃、他使劲地将他压回去。
「你做什么……」
后半个音节闷在榻上。
他们结合了。之前苏少迟从不这么对他。他明知道诛银给士兵作贱过,受过伤的身子难以承担欢(嗷污)爱。但今夜他像疯了,把自己深入少年细瘦的身体里。看见诛银压在匕首上的手,那人儿的眼几乎瞠出眼眶──赌一场,赌他是否会拔刀刺向自己?但匕首终没出鞘,少年以双手按住了眼睛,无声恸哭。
抽(求放过嘤)插之间,唯有窒息的痛。
直到结束,苏少迟凝望着身下尸体般瘫软的人。从头到尾,一点声息都无。被扯开的睡衣如破碎的蝴蝶翅翼,本体却只是被不明不白的痛楚抛高、跌落。
「……山川何来死生?」
颤抖的声音划破死寂,南城小调在苏少迟口中被唱得残破不全。诛银满面泪痕地拿开手,见到他的脸,腥气蔓延过床帷,与月季红斗艳。
哭丧着音,把后半句的调子接上。
「君看这风花景色、锦绣小城……江湖都不必过问。」
猛然听见苏少迟痛苦地笑,身体离开他,跌跌撞撞地摔在屏风上。又一阵死亡般的安静,最后由苏少迟沙哑的字句,给今夜摧毁一切的狂风骤雨作出残忍的解答。
「诛银,祺国的李崇光将军……日前战死仙岩山。」
连遇□□都未有半字惨叫的诛银,霎时脸色惨白。从自己的一滩血泊里颤颤地爬起身,蝴蝶剥茧,□□裸地爬向苏少迟。
「当真?」
被问的那人没答话。看着诛银,慢慢地软倒在身前,由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哀嚎。
「不──」
少年干枯的手掌扯住新君凌乱的衣襟,他本已虚脱的身体忽地爆出力量,抓着连鞘的匕首往苏少迟身上挥。
「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被推开,跌回榻上。啜泣声中苏少迟站起身,僵硬地、刻意地理了理衣上的皱折。随着庭院树梢上越发稀疏的月光、给月季叶一点一点遮蔽的温柔,他踏出时明宫,一次也未回头。
2.
此夜之后,苏少迟再也没碰过诛银。他甚至不见他,只是让下人一如以往地照料少年。
三餐、服药、作息的情形,命人每日向他报备。
诛银被重伤撕裂后足足花了三日才得以下床走动,他哪里都不去,侍女为他备药时反而给他乖顺喝药的表现吓得不轻。是李崇光的死讯、又或苏少迟的改变,使他成了具行尸走肉。谣言四起,躲得过陛下的耳朵却挡不了隔墙的窃窃私语,都说那南人终于出了事,宫人到宦官,上下皆大欢喜。
易寂嫣不来了。剩那群不知死活的宫中门客会来见他打听,除掉哥舒罕,真心担忧他的人也有。譬如花开那日来到时明宫的欧阳临,一个与苏少迟年纪相仿、早年与太子在外比划剑术而相识的青年。
他拎着一个装满糕点类玩意儿的漆器,在时明宫外被晾了整整一个时辰,总算有个模样瑟缩的宫女请他进去。
偌大的时明宫,只有一名单薄衣衫的少年坐在屋内的书案前,案上一片空荡,搁着他的手、紧捏了一块平安玉。
「我不认识你。」
他看也不看向来者,兀自用指甲刮着被一分为二的「平安」二字。欧阳临搔了搔头,将漆器小心翼翼地摆到他眼前、又小心翼翼地发话。
「我代表其他门客……呃,关心关心你。」
「为什么是你?」
「豁拳输了,哈哈。」
诛银的眼皮动了下,另一人已自然地在他面前坐下。放下玉,诛银打开漆盒,其中的糕点散出一股花果香,他没说什么,只把盒盖原封不动地盖回去。等欧阳临把这平日没机会进出的地方张望个够,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陛下让你来的?」
「不是啦。咱们一群人是真担心你,唔,想之前姜叔他们没邀你堆到雪人,转眼这可就入春了。战事和宫里政局的变卦,也是真没人料到……」
诛银重新拿起玉,在案上敲了两下,玉声清脆,又敲了两下。他实在不明白这群人怎么能无感至此?正是翻天覆地的时候,他们还在可惜什么堆雪、挂虑他一个敌国的人?
「……为什么?」
他不解地往欧阳临脸上看,后者亦不解地呆住了表情。斋柳阁里的那群人都是这样子的吗?
「啊啊,你年纪最小,最近和公子──不,该称陛下了。你和陛下似乎又起了矛盾,你一人待在这,大家自然担心。噢,姜叔让我传话,你要不要回斋柳阁,跟咱们住回一起。」
诛银笑了起来,笑容冷冷的、带着刺。他上下打量欧阳临,众多门客里他根本不认识的家伙,苏少迟游历在外时怎么会想把这样的人带回身边……
「我与你们不同,我是南人,又是这种时期。你们难道毫无感觉?不认为这时亲近我是个愚蠢的决定?」
欧阳临被他问得说不出话。脑袋一时间没转过来。诛银当他哑口无言,于是自顾自地将漆器推了回去,还没到欧阳临面前,又被一只手挡住。
「不。不是这样。」
「哦?」
「那一位,永远是我们心中不受任何事物拘束的殿下。他身边的人,就是咱们的兄弟姐妹。你想,家人互相照顾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虽不知陛下为什么冷落你,但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们纵然无权,也还是要管上一管。」
诛银明白了。原来他们就是曾陪苏少迟足踏四方的家人。所言所行才是苏少迟真正的心愿,管他焦土烽烟、管他政局诡变,心上所系的就只有纵马长歌的江湖。
这王姓可还辜负了他。
不再拒绝欧阳临递来的漆器,诛银接过木盒,便揣在怀里。欧阳临见他眼里的冷意软化了些,可随即又布上一层凄楚。他想了想,要打听,又觉得不明所以也无何不可。便放大了胆子,提起另一事安慰。
「咱们知道你兄长战死沙场,也能理解你不能回乡奔丧的心情。时局如此,谁也无力只手遮天。你我能做的都有限,你就再考虑看看回斋柳阁的事罢……哎、哎?怎么哭了?」
欧阳临惊慌失措地站起,身边的少年扑至案上,肩膀止不住抽动。手边的平安玉在他手心用力得几乎被捏碎,他哭狠了,说话都带着呜咽。
「我妹妹、我就只怕现在我妹妹没人能在身旁照顾她。我怕她受寒受伤,一个小婴儿,在那么远的地方。李家台面上没剩一个能作主的,他们会怎么待她?」
大哥战死、二哥则在一次见面之后便不知下落。诛银语次混乱,以至欧阳临也没对他无意暴露的信息多加留心。他呆站于案旁,好不容易有了点反应,蹲下身,他摸了摸少年的头。
「没事的。你妹妹不会有事。」
好个空口无凭的保证。诛银再也压抑不了,转头扑入欧阳临怀中放声而哭。欧阳临被他的举止吓着,迟疑片刻,把双手放到他清瘦的背脊上,像对着一只可怜的小东西,顺着椎骨轻轻地摸着。衣上逐渐蔓开水痕,他嘴里不禁叹了口气,喃喃叨念。
「别哭坏了身子啊。」
这一幕,被屏风后一道人影尽收眼里。一身素衣独自踏入时明宫的苏少迟,看诛银哭着、而欧阳临不停安慰,踏着悄然无声的脚步,转身离去。
第13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1.
此心已当不纯粹,此情岂敢言错对?
诛银搬出了时明宫,这消息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他静悄悄地请命、陛下的批准也静悄悄地下来,没人看见少年抱着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走出宫殿,步步蹒跚却仍还步步向前。
斋柳阁说来也在开战后荒凉了不少,能在政事与战中帮忙者,全给苏少迟招去。留下些文人书客,成天在阁里赋词对弈,日子一久,便显出其中的空洞与无聊。曾经斋柳阁的热闹逍遥,随着战争拉长,逐渐不复踪影。
诛银足不出户,成日蜷缩于狭窄的榻上。梦里梦外,不外乎便是李家和那个心尖上的人。偶尔哥舒罕找上来,他常在叩门声后良久才起身应门。本就极瘦的人,不用半月又变得更加不成人形,哥舒罕一开始有耐心安慰他两句,后来战况摆荡,他也对诛银露出了不耐之色。
「我说啊,你怎么就让自己失宠了?即便雨露均沾,成天待在这破地方儿,哪里沾得上半点龙恩?得想想办法啊,正是随时需要你的时候呢。」
诛银侧卧榻上,以手里的短剑鞘拨动炉中焚香。袅袅青烟抹去窗棂下的那一点光亮,他未喙一言,哥舒罕顿时有些恼怒。
他压低声音,凑近窗下朦胧的人影。
「你可还不知,朝上已有建言者,让陛下迎娶东国公主、联两国抗祺!」
猛一抬眼,诛银却半晌无话。他隔着烟霭注视哥舒罕,一字一字地迸出碎牙间。
「那也没怎么。到时就趁他大喜之日,正好我一条白绫吊死这里!」
「你胡说什么?」
诛银忽地醒觉,对上哥舒罕古怪的面色。是啊,他在说什么?吃力地爬起身,恍若久病的身子竟使不上力。勉强借着剑鞘撑住重量,香炉却往侧边滑动,「砰」地倒地。
香灰飞散,诛银跌在榻脚,剧烈地咳了起来。哥舒罕不禁倒退两步,回过神,正欲将他拉起,只听见外头传来匆促的脚步声,有谁急急地叩门。
「诛银?诛银!」
哥舒罕与诛银对看了眼,前者上前开门,一条缝隙间只见欧阳临的手腕还悬在半空中。那一霎哥舒罕的脸色沉了沉,旋即在欧阳临察觉前,摆出酒疯的姿态,摇摇晃晃地两步,朝那人身上撞去。
「喂,你干什么呀!」
欧阳临边嚷嚷边推了他一把,哥舒罕顺势摔倒在地,口中不停嘟囔家乡的族语。欧阳临困窘地「喂」了两声,试着拉起他,那庞然的身躯却纹风不动地堵在门前。
尝试未果,他苦恼地抓了抓后脑,抬起头便转向诛银,后者已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
「你可没事吧?」
听他温言问道,诛银轻轻点了点头。欧阳临于是弯下身扯住哥舒罕手臂,嘴上哼着气,将人一寸寸地拖出房外。
「真是的啊。这家伙又来骚扰你了吧?你等等……我先拖走他。晚些、嘿哟,我告诉你,我看见厨房那边在弄好吃的,咱们一起过去晃晃。」
「不了。」
「哎,必须去!省得你还在这儿还得受这酒鬼的气!」
恐怕哥舒罕只能在地上被拖得哭笑不得,诛银盯着他俩,哥舒罕的衣角消失在门后,他唇边才微弱地勾起弧度。欧阳临也是个不死心的人,从他住进斋柳阁起三番两头地寻事邀他,从赏花到吃饭都有,今日有了理由,大概非要他走出房门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