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琰也不敲门,就推门进了和珅的屋子——这是距军营不远特特修的一座驿站,不示豪华,却胜在还算清幽。
果然。永琰拧紧了眉,年纪轻轻就已位居人臣的男人此刻正趴在犁木圆桌上喝地烂醉如泥,脚边放着个酒坛,已然空空如也。
“怎么喝成这样——酒最伤身,你不懂么?”
“不……不伤……这是,是御赐的庆功酒——能喝就不错了你还,还嫌它?!”和珅没理会,自顾自地打着酒咯只是笑。
叹了口气,永琰弯腰强抽走他手中捏地死紧的酒盏:“你今晚受委屈了……”
和珅这才迷迷瞪瞪地抬头,见是永琰,呆了一呆,才摇着头,大着舌头说:“不……不委屈。阿桂他们看不起我,我知道——可他们与王擅望不同,都是大清的能员干将,我忍一时又有何妨?”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永琰紧盯着他,和珅低下头,惨淡地笑了一下:“不是这个却是哪个?我旨也宣了事也完了——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福康安!你知道我说的是福康安!”永琰忍不下去,扳着和珅的肩头死命晃,“他是故意联合这些‘傅家党’里的大将军给你个下马威,三军仪前他就敢公然压地你抬不起头!”
有句话他没出口——这样的人值得你曾经爱过?!
他只能喘息着,双目赤红地逼视着和珅——他更恨自己!当时情势,他贵为皇子,竟也什么也帮不上他!他所谓的帝胤血统在福康安面前根本没有高人一等的资格——军心官望他更是比他不及,他还算什么阿哥!
但他毕竟是十五阿哥永琰,比和珅还更懂得隐忍懂得克制的男人,和珅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显出比他还要涌动的不甘与愤恨,终于摇着头,一下又一下:“……我输了,无论我如何努力,我终究及不上他……这是命,是命——”
“你没有,你只是如今势不如人——”永琰心中抽了一下,竟开始不可自抑地疼痛。
“我不想再听到这四个字!势,不,如,人!”他听够了!当年就这么一句话险些摧毁了他所有求生的勇气——他能挺过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这四个字从他人生中彻底抹去!和珅醉中似乎已经忘记面前坐着的是该敬而远之的皇阿哥,他腾地站起,将桌上一应物件全都扫落,咬牙切齿,“我受够了——我付出再多也不过换个佞臣幸臣的名,就因为我没有根基没有资望——和琳被他带上战场,我每晚都在担心他会出危险可我连问都不敢不能——我不能让他觉得握住了我的把柄——可如今,他还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能毁灭我所有的尊严和伪装,他一声令下就能号令三军一呼百应——而我,依旧是个苦苦挣扎的下三滥!——我不在乎阿桂不在乎兆惠海兰察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羞辱我我就是受不了他在我面前——”话音陡止,他已被拥入一个略显单薄却依旧炽热的胸膛,他一时怔了呆了,下一瞬间回过神来却是激烈地挣扎反抗,一把挥开永琰,躲到墙角还未站定就挖地一声呕了出来——和珅因自己嗓子有伤在京从不多饮,此番若非悲寂难遣也不会对酒消愁,只是被永琰这么一吓,他本能地觉得反感惊恐,一口浊气翻胃而上,就怎么也抑忍不住了。
永琰被推地一个踉跄,却居然也没动怒,望着和珅狼狈地扶墙呕吐,心里也不知五味陈杂地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是慌忙倒了杯茶送过去,笨手笨脚地服侍他漱口,又用自己小衣里系着的汗巾替他抹干净嘴,才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吞吞吐吐道:“你,你难道从来——”象忽然被咬到舌头,永琰欲言又止,脸却不由地微微涨成红色——他如此激烈青涩的反应,分明是从未经过人事——难道无论是福康安,还是他的皇阿玛——都不曾真地……这话自然是千难万难出口,永琰只得放柔了语气,转了个话题:“你若担心和琳,我明天就和阿桂说把他调过来,别上前线厮杀了,可好?”
和珅被扶着在床边坐下之时,还有些失神,听了这话,抬头望了永琰一眼,那难得一见的迷茫朦胧的神色叫永琰心里不由自主地漏跳一拍,可出他意料之外,和珅再次低头的时候却摇了摇头,轻微,却坚定:“和琳……他是真地想从军功上出类拔萃——要真刀真枪征战杀敌跟着福康安……比跟着我强,我总不能一直把他强纳入自己羽翼之下时时护着——我总有不得不离开他的时候……再者,福康安无论与我有什么纠葛恩怨,依他的秉性,和琳若有才有能,他不会公报私仇昧功不报甚至要他送死……”
“行了,这会子醉成这样,还操这份子闲心。”永琰负手站起,脸上有着淡淡的不悦——他不懂,明明已经是针锋相对情怀不再,为什么他还能如此无保留地信任他,转头看了和珅揉地象咸菜干的袍子一眼,心又软了,弯下腰轻声道:“去歇息吧~明明没酒量还要牛饮——瞧你明天早上起来头疼不疼!”说罢自然而然就要解和珅的衣服,和珅推拒了几下没推开,加上又实在力乏脑子里晕沉沉地找不着北,永琰没费多少力就将他的外套扒下,随意地甩到地上,再扭头看和珅,他竟倚着头,昏睡过去了。
永琰不觉得失声一笑,一晚上因着福康安而不快的心情难得雀跃了一下,他扶和珅躺下,破天荒地亲自为他张床铺被,掖地严严实实的,才复又在床沿坐下,望着和珅难得如孩童般沉静的睡脸,他慢慢伸手抚向他依旧颦成川字的眉间纹路,却又在半途中僵住,微微叹了一口气,竟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想法,只觉得心乱如麻没个宣泄的出口,直到他视线定格在合身抿起的淡色薄唇之上——即使塞外风沙之下,这唇似乎依旧柔和绵软——永琰的目光再也难以拔出泥潭,他死盯着他的唇——就一下,一下就好……
他着魔似地沉下腰,直到彼此双唇相贴,——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永琰只觉得一阵热辣的电流从尾锥烧窜而上,烫地他脑中一片酥麻!半晌,永琰才将唇移开,已是心如擂鼓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地望向依旧在床上依旧睡地人事不知的和珅。
福康安是独自一人进来的,甚至连门房也没通报,脚步既轻且快,可临到了和珅的屋前却又忽然止步了——纵使见着了,又能说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鬼使神差地又来这里——得知阿桂他们为教训他对傅家党下手故意处处折辱他的时候,他居然脑子一热,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从炳县策马狂奔赶到嘉峪关!——是想帮他解围?他嗤之以鼻,以如今他与他的身份干系,这种想法似乎是天真过了头,他岂能不明如今的敌我态势!否则……方才高台之上便不会说那样负气斗狠之言——放眼天下能激地他方寸大乱不惜一切也要折他傲气的也就只有当年的和致斋今天的和大人!可他这么做,惹地阿桂诸人也都有点不待见他,方才见面也没了往日的亲厚劲——本来么,他们固然也看不惯和珅陡然高升,但主要却是为了他出气才整治和珅,如今他不哼不哈地杀回来整这么一出,无怪乎旁人生气。
他拧着眉,仰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其实他这次来只是想和珅说和琳在这次平叛中表现极佳,冲杀在最前线勇冠三军——不是没想过利用和琳来压制和珅,可他毕竟光明磊落惜才爱将,这么一个能带兵会带兵的将才,难道要毁在二人私怨里?他与和珅只怕此生都不会有人愿意先低头——袖了袖自己的手,福康安复又叹息,想了想还是罢了,相见无好言,何苦。正待回头,却听房门开合声响,循音望去,却正见永琰从和珅熄了灯的屋子里出来,小心地轻掩上门,才回身在浓重夜色中匆匆而过。
第四十一章:慕入潜心永琰竭虑,风上青云乾隆赐婚
福康安次日天未亮就只身离开阿桂军营,赶回炳县去指挥战斗,炳县城小墙矮不足以就久峙,护军参领和琳任平叛军前锋三日内率军破城,苏四十三率义军突围东逃至华林山上筑寨抵御。清军以火炮猛攻山寨不料甘肃全省豪雨又至,火药霉烂不能进攻,战况复又胶着——福康安回营,遂转而下令围山,并“绝汲道,湮井沟”,置义军于弹尽粮绝孤守无援之恶境,后复命人“佯败诱之出壕”,而后从容掩杀——经是役,义军损兵十之五六,已具败象——六月十五日福康安下令大举进攻,双方在华林山麓之上短兵相接,白刃肉搏,清军在火炮助攻下蜂行蚁聚地攻上山去,福康安不批甲胄,肉袒扬刀,不要命般地只身冲在最前线,直杀地兜头鲜血,身上大小伤三十余处,兀自淋漓不止——义军见而胆怯,惊为“战鬼”——三个时辰昏天暗地地血战疆场,苏四十三刎颈阵前,最后两百名义军屠戮殆尽无一允降,福康安再成擎天大功,至此,风起云涌势如燎原的甘肃反清起义被完全镇压,历时不过一个月又十二天。
和珅将邸报放下,看向近来动不动就跑自个儿房里来的尊贵阿哥:“早料到了,苏四十三后劲不足,若非王擅望误事在先——他——或许一个月的时间也用不上。”顿了顿:“近来雨势渐收,阿桂大军已经拔营回京,咱们也该动身回去复命了。”
“说的对,最关键的是王擅望李顺丰等一干犯官并他们的家眷都要妥善扣押解往京城三司会审——他们的家宅庄园也不要动它,全都封了等皇上另派专员审核查抄。”永琰把事考虑地妥帖稳当滴水不漏,也没有轻佻抢功的心,这使和珅对他不免又高看一眼,永琰转头看向穆彰阿,吩咐道:“你去办吧——和大人近来事无巨细都管未免太累了。”
这番话中的体贴用心自不待说,穆彰阿有些惊诧地看了和珅一眼,但他心思毕竟灵动赶忙掩住异色弓身答好,又问:“那王擅望的家眷也是一体看待么?”
和珅猛地想起苏卿怜——能把王擅望人脏并获,她功劳不小,何况如今王家树倒猕狲散她早没了依靠——即便留在兰州,她这么个叛出王家的弱女子处境也惟有难上加难。
更何况他言而有信,是该把她带往京城妥帖安置——冯氏明理,想来也不会拈酸吃醋。
“苏姑娘不能当人犯看待,把她接到我这,跟着钦差行辕一起回京。”
穆彰阿巴不得他这么一声,连声应是——他依旧以为永琰是看上了苏卿怜,若出趟皇差就带着风尘女子回宫,十五爷或许还没事,他这跟班的一准儿被令贵妃鞭笞至死——若和珅先开口要了苏卿怜,以十五阿哥近来对他的热情笼络,也不至于为了个女人当众驳和珅的面子,毕竟江山胜过美人太多么!穆彰阿心里还没盘算完呢,就听头顶一个寒冰似的声音道:“回京做什么?”
和珅有些莫名:“这个……臣那日当着甘肃大大小小的官员面前说苏姑娘与我相好,才保住她没被王擅望带走——如今自然不能反口。”
永琰方才还和颜悦色的脸陡然拉长,不满地瞪了穆彰阿一眼,又转头看和珅:“你真想娶她回去做姨太太?”
和珅一愣——他本没这个想法,不过是想照顾报答苏卿怜,和府里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孤弱女子?但这话对永琰如何说得,于是只得含糊应道:“……是。”
“不行。”永琰直截了当地驳了一句——这也是他们一同办差以来他第一次这样人前毫不留情地落他面子。和珅皱了眉,抬头看他:“微臣成亲数载不曾纳妾,想来拙荆也不至反对。”
“我说不行就不行。”永琰心烦意燥地起身,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气——和珅也是男人,闹这种英雄佳人的风流韵事只怕回京还会传为美谈,可他为什么就偏偏不能释怀——就算和珅对苏卿怜没什么,可苏卿怜对和珅绝对有情——那天晚上他看的清清楚楚!
他凭什么见一个招一个?!扯了扯领子上搭地严谨的扣子,永琰气闷地转回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苏卿怜我要带走。”
和珅张大了嘴——穆彰阿眼一翻就要昏过去——这位爷居然就这么明着说出来了!
“回宫?”和珅不解地看着他——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谁都想正位储君的当口,带个烟花女子进宫就等于授人口实——永琰,他为什么?
永琰与和珅对视一瞬,眸色一暗,低声一句:“穆彰阿出去。”
待房门复掩,他才变了脸色,又恢复成温文柔和的模样:“致斋,你坐下——苏姑娘对你我有恩,所以你要照顾安顿她起居生活——是也不是?”见和珅点头,他才一笑,“我也是这个念头。她的身份谁都知道瞒也瞒不了,这么大张旗鼓地坐钦差大轿回京也不妥——自然也不能带进宫去,我的意思是先在宫外找个僻静的院子住着——她在兰州的义举不妨着人多加宣传,这也是一种舆论——我知恩图报又对她绝无狎昵之心,就是传到皇阿玛额娘耳里,对我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皇阿玛自个儿就是最重情重义的端方君子,就算有人拿这个告我不守礼制,他心里也不会真怪我。将来她真跟了我,也是锦衣玉食算是报答她今日之恩,你说可好?”
这是永琰在一瞬间就想好的说辞,他与和珅的关系如今正逐渐热络,若自己为苏卿怜之去留就贸然与他闹翻,之前种种岂非都是白搭,他才不要为一时之气闹地负气为敌——
他毕竟不是福康安。
他永远审时度势,机心百蕴。
和珅低头想了一瞬,永琰这个奇招另辟蹊径去迎合乾隆的心理,偏又做地不动声色,外人再看不出一点破绽,还真有点算无遗策的味道,于是苦笑道:“十五爷高见,和珅自叹弗如——也罢,卿怜跟着你总好过跟着我。”
放眼朝堂强敌暗伺,他今日之权势谁知道又究竟能持久几何?永琰见他忽然灰了神色,便信手抚向他的眉心,轻声道:“你总是这般心思沉重,才几岁的年纪,就成小老头了。”
这句类似调笑的话和珅竟破天荒地听了没有躲开——和琳,也常常对他这么说,却不知他如今在福康安麾下,过得如何——他将视线再次转向永琰,眼前这个少年真心实意地对他笑着,眉目宛然一如和琳——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千般算计的十五阿哥——可算计又有什么不好?如今这世道你不比人强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皇宫大内雕龙玉座更是可以争地你死我活——永琰的机谋气度,体贴民心,不事豪奢,端方沉稳,比其他的阿哥毕竟是好上太多了——皇上再英明天纵也不免身后百年,介时大清江山又教谁操持?他是不是也该早做绸缪?
和珅心里陡然一动——那个人,倒是真有君临天下的资格与能力,不过也就只差了那么一点,注定只能永远地与紫禁之颠擦肩而过。
而眼前这个少年,他能最终取代那个人的位子,成长为比他还要出色的男人吗?
和珅第一次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乾隆四十一年秋,阿桂西征军兵抵洛河驿,离京尚有百里,就已是一大片黄龙旗帜遮天蔽日;黄钟大吕号炮齐响,在《武功成》的扬奏吟唱声中八阿哥永璇——他不久前刚进封为慎郡王成了乾隆诸子中最早封王的一位——笑吟吟地迎出来,阿桂诸将慌忙俯地请安——他们知道,这算是“替天郊迎”,对凯旋还师的三军将士来说,算是极高的礼遇与犒赏了。
乾隆果然对阿桂等人大加封赏,尤以阿桂为最,班师叙功位列第一,以功封一等诚谋英勇公,授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但满朝文武都看出来,乾隆是以此为借证,真正想赏赐擢升的是对王擅望一案有功之人以及——在甘肃善后尚未及回师的福康安。果不其然,十天之后,乾隆有旨着闽浙总督陈辉祖查抄王擅望的家产,并以此功晋十五阿哥永琰为嘉郡王,赐珠缎,如意各十二箱;户部尚书和珅再授正红旗,补正白旗副都统,升御前大臣,入军机处行走——至此,和珅同福康安一样,掌控两旗,官居一品,朝堂之上人莫能及,百官终于渐渐回过味来——打压和珅已属万难,为全己身,便惟有附之。
于是,以苏凌阿,吴省兰,吴省钦,海成等人为首的一干官吏主动示好于和珅,乾隆朝之“和党”,至此初具雏形。
“给王爷请安。”于敏中一拉袍子就地跪了下来,这是他连续一个月求见永琰未果后出的下策——亲自到永琰上书房回乾西五所的必经的钟斯门来堵人,此时他也顾不上要避人耳目,他本能地觉得这位一直暗中支持他坐上领班军机的皇子此番甘肃放差回来,对自己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