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盯着这一盆子粥,沉默了片刻,小福眼睛咕噜一转,道:“公子,小的去马车里把干粮拿出来大家吃罢?”
这回皇上终于不再满口有趣,点了点头,皱着眉头似自言自语道:“民间竟是这般苦么?”
小福取来了一色点心干粮,众人默默埋头吃着也不敢说话。周絮嫌这些面食肉干太噎,尝了几口便吃不下了。
这客栈的房间自然也破旧得不堪入目。小福拖着马车里的被褥枕头等物,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给皇上收拾出一间稍微能住的屋子。皇上说明儿赶路早起罢,擦了擦身便回房歇息了。
周絮觉得无趣,奔波了一天消耗过大,此刻肚子饿得紧,索性借了侍卫的弓箭,踏着月光上山林去打了两只野兔回来,在客栈外的野地里堆起柴草升了火,把用尖枝简单处理后的野兔架在火上,噼里啪啦,不久便脂香四溢,令人垂涎三尺。
正在周絮自得其乐之时,原本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皇上闻到了香味,便寻着肉味而来。
眼见这兔肉就要熟了,周絮洒了点盐巴孜然辣椒面,皇上在一旁静静看了片刻,咽了咽口水道:“夜半烤肉为炙,恒之好兴致呐。”
周絮看皇上有兴致,也不多礼,笑道:“兄长可愿与我分享这山林野味?虽然粗陋了些,但滋味保证不差。”
皇上早已来到周絮身边,与他席地而坐,笑道:“乐意至极。”
两人折腾了一天,都没吃到过一口热食,但见这烤兔肉熟了,周絮为皇上割了两条兔腿,用尖枝叉住,道了声小心烫。皇上吹了吹,试探似的咬了一小口,这兔肉火候正好,入口脂香四溢鲜美绝伦,这第一口下去尝到甜头,皇上便再也按耐不住,大快朵颐起来,险些将自己的舌头都吞了下去。
周絮看皇上吃得这样尽兴,自己也割着兔肉吃了起来。山野间月朗风清,虫噪鸟鸣,与皇上如此挨着席地而坐,周絮几乎忘却先前许多芥蒂,真真觉得如同寻常人家兄弟间推梨让枣的关系了。
皇宫本来规矩甚多,讲究食有时动有节,皇上哪里有过这样在这三更天大口吃肉的经历,偶尔尝得一次,便觉愉悦舒畅极了,不小心便吃多了。
酒足饭饱,皇上对着火堆叹了口气道:“我原本以为,大荆国已是太平盛世,每日收到的折子,也大多是歌颂百姓安居乐业的,万没想到民间竟是这样苦,也难怪,青衣会能这般壮大,原是我昏庸了。”
周絮沉吟片刻:“兄长也不要多虑,做官的哪个不是报喜不报忧呢?为官为官,无为才能保官呐。如今也确实……是太平盛世没错,只是这乡野间贫乏些,再往前走,特别是江南一带,那真是富庶得很。”
皇上点点头不言语,过了许久,才淡淡道:“是,谁敢与我说真话呢?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敢的。”说着斜睨了一样周絮,继续道:“恒之,你要是早与我把话说清,也不至于有后来这许多事了。”
周絮心下疑惑,这皇上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事呢?怕是贤王当年的旧事罢,他也不便多问,顺水推舟道:“我以后有事绝不敢瞒着兄长。”
皇上沉吟半晌,终于冷冷道:“那好,你告诉我,那日在后花园,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
周絮身子一颤,知道自己遇到静妃的事已经败露了,久久说不出话来,他还能说什么呢?说多了都是狡辩。
皇上看他脸上铁青无话可说,温言道:“遇到便遇到了,听了什么便听了,只是恒之你不要太计较,都是疯言疯语罢了。”
周絮嘴唇有些颤抖,开口问道:“所以,那些疯话是全然信不得对么?”
皇上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灼灼,缓缓开口道:“是,恒之你只要信兄长便够了。”
周絮点头,便不再多言。
周絮拨灭了野地上的火堆,与皇上一同回客栈。临进屋之前,皇上在周絮耳边低声道:“恒之,你以前说过,要是你与我不是兄弟便好了,我当时不明白你的心意。”皇上顿了顿继续道:“现在明白了,可惜你已记不得。”说罢笑了笑,回屋去了。
周絮一个人愣在廊上,这句话,可不敢细想。
第二日一大早,小福急得团团转,说皇上一大早腹部胀满,不舒服。李太医去诊了脉,沉吟片刻道,皇上滑脉主实热,痰气冲胸腹满,积食了。
小福一听急了,以为是自己服侍不周到,所带干粮不洁,忙跪下来磕头一叠声奴才服侍不周奴才该死,皇上本来就不舒服,听了更是气闷。
周絮看在眼里,当然知道是自己昨晚那一顿烤野兔肉害的,自个儿心虚着。
李太医开了个方子抓了药,小福立刻风风火火地去煎药,一个时辰药便熬了出来。
“公子,您身子不适,看是不是在此地多留一天?”小福端着药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上闭着眼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不了,喝完药就离开罢,车走慢点便是。”
“公子,药虽苦,您好歹喝一点罢。”小福将一勺黑苦的药汁吹凉了,举到皇上面前,皇上却不张口也不说话,表情厌厌的,小福简直要急得哭了出来,他家万岁爷在宫里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出了宫,便这般难伺候了?
另外五人挤在客栈小小的客房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愣愣地望着皇上和那勺药,局促又尴尬。
皇上微微睁开眼睛,斜眼扫了扫周絮,也不说话,又把眼睛闭上。周絮心下忐忑,立刻会意了,对小福说:“你先退下吧,我来服侍兄长喝药。”
小福机灵,立刻把药恭恭敬敬地递到周絮手上,一干人等都会意,静悄悄地退下了,顺手还把门关了。
……
周絮把药汁递到皇上唇边,果然,皇上乖乖地张开了嘴,一勺接着一勺,不多时,一碗药便见了底。
“药苦罢?兄长要不要吃点蜜饯?”
皇上横了他一眼道:“不了,又不是孩童。”
周絮腹诽,不是他喂药就不喝的举动,难道还不是孩童么?以前听说,越是城府极深之人,任性起来越是磨人。
又歇了半个时辰,一行人才重新上路。
车马颠簸,皇上把头懒懒地搭在周絮肩上,似睡非睡,有意无意。
周絮僵直着身体,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车内不通风,热极了,周絮不敢擦汗,怕惊扰了皇上歇息,就任汗水顺着脸颊淌下。
周絮心里叫苦,昨晚又不是我逼你吃的,你自己忍不住吃多了,今儿不舒服便怨我么,也太不讲道理了。
自己给皇上惹来的病,就是哭着也要把他伺候好咯。
断食了两日,皇上终于好了个彻底,周絮松了一口气,料想这场折磨终于要到头了,可长路漫漫,不知皇上又要出点什么幺蛾子。
行了快一个月,山一程,水一程,一路风光无限风情万种,好不自在。
皇上虽然自小娇生惯养在宫中,但出了宫门倒是好伺候,吃住都不挑,下人也是省心,不过,下人虽省心,周絮却不大省心的。皇上这一路,明里暗里也唬了周絮不少回,皇上倒是以此为乐趣。
六月十四,一行人行至观州,入住客栈后,圆面长耳的掌柜看他们出手阔绰,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于是殷勤问道:“各位客官,可是来参加朝莲会的?”
周絮与皇上对视一眼,会意一笑。无心插柳柳成荫,倒是碰巧撞上这热闹了。
“朝莲会?这名字倒是风雅得很。”皇上自言自语道,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老板眼角堆了笑,满脸自豪地介绍道,这朝莲会可是他们观州最负盛名的节日,许多外省的人到了六月十五这一日,都专程赶来观州赏荷花看热闹。
周絮疑惑道:“荷花哪儿没有,为何偏偏都要赶来这儿看?”
老板眉开眼笑道:“大家都爱凑个热闹嘛,六月十五,也就是明晚,我们观州,男男女女倾城而出,处处放灯赏莲,饮酒作诗,还有各省花魁泛舟弹唱,风雅热闹之极。”
众人听了皆心下痒痒,想一睹这朝莲盛会,当下便决定在观州多留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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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朝莲胜会
六月荷花荡,轻绕泛兰塘。花娇映红雨,语笑熏风香。
因观州遍地是湖塘溪浦,荷花满目皆是,在朝莲会这天男女倾城而出,人山人海,蔚为壮观。湖中画舫箫鼓鸣动,游人吹歌弹唱载酒湖上,文人墨客吟诗作画,名妓花魁舞若惊鸿,狂欢直到天明。
皇上常年养在深宫中,哪里见过这等热闹,一听这盛况便心生向往。
十五日这天,客栈里果然多了很多投宿的外乡人,伙计还乐呵道,幸好他们来早一日,要不然都腾不出这许多间客房。
众人吃罢午饭便出了客栈,街上已熙熙攘攘都是人,原本宽阔的道路变得水泄不通。
周絮与皇上皆是一袭白袍,做翩翩公子模样,小福月朗依旧书童打扮,不近不远地跟着,李太医一向喜静,一条街逛下来便折回客栈歇息,唯有两个侍卫因为面容过于严肃凶悍,与四人同行难免惹人怀疑,被皇上命令暗中护卫。
周絮与皇上并肩走在街市,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因两人面容俊秀气度不凡,擦肩而过的人无论男女,无不侧目,更是有驻足凝视惊叹者,甚是打眼。
皇上看此情此景,侧过头贴在周絮耳边说笑道:“恒之你跟紧些,可别被人牵走了才好。”
周絮也笑:“早知如此,扮作叫花子倒省事些。”
街边的小商小贩陆陆续续都摆起摊来,挤得道路水泄不通,吆喝声不绝于耳,各色吃食都是皇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引得他几番驻足流连。
但皇上每次只要一想吃,小福便跌跌撞撞地赶上前来道:“公子,这街边小贩的吃食不干净又粗劣,还是……”
看小福这一脸如临大敌畏畏缩缩的样子,皇上便没了兴致,几次叹息作罢。
周絮朝皇上使了个眼色,皇上含笑会意,两人左右虚晃一番,拐进一条车水马龙的巷子,周絮本身有些功夫,他拉着皇上的衣袖在人群中穿梭自如,不多时便甩掉了小福月朗。这下好了,再不会有人来扫兴了。
他二人走了片刻,拐入一个人声鼎沸的街道,忽闻得阵阵食物香气,周絮心下欢喜,他早料到这样热闹的节日,点心小吃一定也琳琅满目,中午只吃了个五分饱,折腾了这一下午也消化得彻彻底底的了,不禁食指大动。
皇上虽然吃遍山珍海味,却不曾见过这样热闹的小吃街,欢喜极了,一下子抛却了威严的面具,拉着周絮兴致勃勃地东瞧西瞧。
皇上停在一家碧荷饭的小摊前,热气腾腾,蒸笼里一块块荷叶用稻草扎成小方块,碧黄的叶子里包着油亮剔透的米饭,散发着阵阵清香,很是新奇。
“两位公子,我家的碧荷饭可是最地道美味,做了几十年了,两人来一份罢?”
周絮看皇上欢喜,便掏出铜钱买了一份,热腾腾地捧在手里抛来抛去,待不那么烫手了,才解开稻绳打开荷叶,露出晶莹剔透肉香四溢的米饭包来。这碧荷饭,以香粳杂腊肉香菇诸味,包荷叶蒸之,表里香透,味道很是动人。片刻之间,二人便把一份碧荷饭分食干净了。
之后二人买了莲糕,蓬松柔软的糕体混着点点莲花瓣,清香甜糯入口即化;尝了冰镇莲羹藕粉,入口清甜柔滑,解渴又解暑;又喝了莲籽百合粥,一个夏天的清凉都在这一碗碧柔柔的汤色里了;还打了一壶莲酿酒,据说是用白莲花花瓣与荷叶上的露珠酿制的花酒,风雅之极。
逛了一个时辰,暮色渐浓,周絮的手上已经提了零零散散一大堆小物件,吃的玩的应有尽有。两人却不觉得累,缓步闲闲逛着,清风徐徐,荷叶飘香,一路宝马雕车,佳人笑语盈盈,好不惬意。
皇上就那么一路柔柔的笑着,看到卖小物件的商贩笑,看到打莲酿酒的妇人笑,看到来赏花的才子佳人笑,看到争着要吃莲糕的小孩也笑,真真是打从心底里欢喜。他想,自己何曾这样自在这样快活过?知道这份惬意来之不易,便更想珍惜挽留,最好是这街市永走不到尽头,这夜晚永迎不到白昼,身边这人也永不反目。
周絮也是从心眼里欢喜的,他欢喜得都忘了身边这人,是他时时防备伴君如伴虎的皇上。
夜色愈浓,街市上的灯火就越繁华,晃晃夜色,明明圆月,一切浮华得不真实。
周絮怕皇上走累了,就提议到湖畔歇息片刻。湖畔有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榕树,树上用红绳缠着密密麻麻的许愿牌,香火繁盛,一个老妇人站在树下卖着缠了红绳的许愿牌,她身边还坐着一位弓腰曲背的算命先生,椅子旁插着一面写着‘神机妙算’的旗子,低垂着头,冷冷清清没啥生意。
皇上听过民间一向崇拜树灵,有在树下许愿祈福的习俗,却不曾亲眼见过这等盛况,当下拉着周絮去买许愿牌。
周絮笑:“兄长不是一向不信鬼神的么?”
“入乡随俗,看个热闹罢。”皇上拉着周絮兴致勃勃道,却像个第一次逛集市的孩子。
周絮心下好笑,你是皇上,还能不依你罢?便笑吟吟的任他牵着走。
“两位公子,看你们姿容不凡,可有兴趣来算一卦?”那位算命先生低低地说道,也不抬头看他二人,一副瞎子的形容,右手不停捋着下巴那撮花白胡子,声音故作沙哑却不甚老。
周絮一听这声音,再细看那身形,全身血液瞬间凝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即使夜色蒙蒙灯火昏昏,即使他乔装成这副模样……他周絮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此人不是黎桑又是谁呢?
“这位老先生,您既然看不见,又怎知我与舍弟姿容不凡呢?”皇上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来了兴趣,转过身来笑吟吟地道。
黎桑哈哈笑了两声,干巴巴地道:“这些年,经老夫的手摸过的皮相算过的命格,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了,闻着味儿,老夫就能知道二位是大贵人。”
周絮倒吸一口凉气,这黎桑说的什么鬼话,哪有算命先生闻味儿来算命的?乔装打扮前也不做足功课的罢?还好皇上也没曾见过这世面,要不然哪里唬得住人。
皇上越发来了兴致,走到黎桑的摊位近前,道:“老先生倒是说说,我和舍弟是怎样的贵人呢?”
黎桑摸着胡子沉吟片刻,故作高深道:“二位公子来自京城罢,定是出自簪缨世族,老夫看过的许多人,都不及二位公子万分之一的金贵。”
皇上听了这话,愣了愣,饶有兴趣地笑对周絮说道:“这位老先生有点意思。”
周絮一看这笑更苦闷了,无论什么事物,只要他这皇兄觉得有趣,便没完没了的,于是故作谦逊道:“这位老先生,您这就看错了,我和兄长,是再普通不过的买卖人罢。”又与皇上低声说道:“这些街边算命的,都是唬人钱财,胡言乱语信不得,我们早些去赏荷灯罢。”
皇上来了兴致,哪里肯就此罢休,笑道:“横竖不赶时间,就听听他怎样唬人罢。”
周絮一阵脑仁疼,恨不能直接敲晕皇上将他抱回客栈消停些。
皇上打量了一番黎桑,看他是个瞎子,面相应该看不得了,便伸出左手,扬了扬嘴角道:“那劳烦这位老先生替我看看手相。”
周絮内心忐忑,黎桑今夜出现,不知有何打算。正好十五,莫不是专程给我送了解药来?
周絮自诩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的命在黎桑这里值几斤几两,总不至于让黎桑跋山涉水来到千里之外的观州给他送药罢?
想黎桑虽然不是冲动之人,但这青衣会向来与朝廷作对惯了,怕他一时热血,起什么心思做什么冒险的事,虽然眼下只有他和皇上两人,那两个侍卫和一波没露过面的大内高手不知藏在何处呢,只要黎桑稍微动点手脚,怕是马上就要败露行迹的。
于是匆忙握住皇上伸出的手,按了回去,与皇上使了个眼色,皇上不明就里地皱着眉,周絮在他耳边低语道:“兄长九五之尊,怎能让人轻易……轻易触碰龙体。”他自己说出口都觉得牵强奇怪……
皇上扬了扬眉毛,说笑道:“恒之你今夜奇怪得很。”
“……”
“这位公子是信不过老夫罢?看二位是有缘人,老夫便不收你们银钱,来算算横竖不亏,是不是?”黎桑也不屈不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