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爷您,离开京城也是为了林公子好么?”
许久之后,林间才响起孟时涯轻轻的一声叹息——“是啊……”
都是为保他一世富足安乐,为助他心想事成,为帮他成就心中大业,便是相隔千里,便是此生再也难相见,也要忍着这份思念,无怨无悔。
主仆二人纵马疾驰半月有余,临近边疆之地时历尽了艰难。从马背摔下来过,断过粮缺过水,淋过大雨吹过寒风,中途还曾遇到一伙山贼,等孟时涯一人扫平了山贼老窝,也伤得不轻。眼看就要到通州了,连人带马陷进了玉龙滩的漩涡,差点儿丢了性命。
风尘仆仆到了通州城,原本离开邺安时的贵公子和机灵的书童,变成了落魄的江湖人士和脏兮兮的仆役。
孟时涯不愿这般模样直接住进广安王府里,索性在通州城歇了一晚,洗漱完毕,又是俊朗潇洒的男儿。
祭拜
第二日一大早,孟时涯就去寻来了广安王旧部下,如今在通州城经商的一位叔叔,一道重开了广安王府。在王府里坐了片刻,把荻秋托付给这位世叔指教,孟时涯就直奔通州大营而去了。
通州城离军营尚有五十里路,中间隔着栾江,因栾江多年前曾发水灾,两岸多荒芜,只见林木荒草不见人烟。
越过栾江,连山已经很近了。连山高达千丈,连绵起伏,山势陡峭,山上郁郁葱葱,山下也多林木长蒿。
广安王李珹和两个儿子李焕、李炽的墓就建在其中一处土坡的林木之间,正对着通州大营,大周朝连山边关的方向。
孟时涯将骏马拴在山坡下,提着香烛纸钱徒步到了山坡顶,祭拜为大周慷慨赴死的外祖父和两个舅舅。广安王和两个儿子死去多年,但他们的坟墓并不见杂草,墓碑也是干干净净的,想来他昔日的部下将士年年来祭拜探望。
摆放好供品香烛,孟时涯双膝跪地,默默燃烧纸钱。
午时的阳光洒在墓碑上,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这让他沉重的心情多了份慰藉。外祖父从少年兵卒成为大周的骠骑大将军,舅舅们也是马背上奔劳刀口舔血大半生,边关多祸乱,朝政偶尔也波及到广安王府,是以他们故去才得了安宁。
孟时涯自幼在京城长大,难得到通州来几回。可是在他心目中,外祖父和舅舅远比父亲孟承业更值得亲近。母亲去世后,孟时涯曾想留在通州,奈何外祖父与舅舅们战场脱不开身,不放心他一人留在广安王府,这便成了孟时涯前世今生一大憾事。
孟时涯曾想,要是当年他执意留在通州,会不会有不同的命运?
也许外祖父念着孙儿年幼,舅舅们牵挂外甥,不那么拼命,广安王府不至于后继无人?
也许他会在通州学堂遇见林长照,而不是李恒、余正那些个纨绔子弟,他与林长照能从知己,终成眷属?
到底,都只是空想。
“外公,舅舅,莫要笑潮音儿女情长英雄志短。前世,只怪我放浪形骸,以至于跟明见错过,抱憾而死。这辈子,却又失了良机,不能与他长相守。我生来没什么志向,其一便是护着明见,好叫他得偿所愿,安享太平。其二便是继承外公与舅舅遗志,为我大周守护边塞。不仅如此,潮音还要为大周开疆扩土,叫广安王这个名号流芳百世!”
说罢,孟时涯以头杵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将三杯清酒洒在墓前。
林中百鸟啾啾,声声悦耳,不知不觉驱散了他心中悲伤,令他忆起少年时跟外祖父和舅舅练武的欢乐时光。
广安王李珹对待两个孩子极其严苛,却格外溺爱孟时涯这个外孙,若非两个舅舅处处约束,只怕孟时涯练武的底子也难打好。想到那时外祖父常常带着他,躲在广安王府的柴房里偷吃糖葫芦,一老一少都吃坏了牙齿,被两个舅舅好一顿说教,孟时涯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若是外祖父还活着,一定很喜欢林长照。长照也是贪吃甜食零嘴的人啊……
孟时涯在近黄昏时离开了外祖父和舅舅的安息之地,顺着土坡间的小路下去,半路上却听到骏马嘶鸣,急忙加快脚步。
莫非临近军营之地,还有盗贼小偷?
到了拴马的树旁,孟时涯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原来不知何时从连山上跑下一头野狼,野狼似饿得狠了,想要啃咬拴在树上的骏马,恰好有个江湖打扮的男人路过,一剑杀了野狼,惊动骏马,才把孟时涯给引回来。
这匹马孟时涯养了几年,甚是喜欢,若真的被吃掉了,难过倒也罢了,他觉得坐骑死在外公和舅舅墓前不远处着实不吉利。
“这位壮士,多谢你出手。”孟时涯向那个江湖人士拱了拱手。
那人抬起头,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目光在孟时涯脸上停留片刻,忽的露出了笑容。对方回礼笑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他这一笑,孟时涯顿时想起曾经见过这人,就在京城邺安,那一日周知安和陆行彦差点儿伤了林长照,便是此人出手相助。
这人怎么也到通州来了?他的眼神……孟时涯觉得古怪,不由得留心多问了几句。
“这匹马对我颇为重要,壮士救了它,小弟感激不尽,以后若有机会,定要请壮士饮上几杯。却不知壮士大名?在何处谋生?”
“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在下姓高,高易寒。浪荡江湖,无以为生,眼下暂时住在通州城,帮人做些闲差混口饭吃。小兄弟,后会有期。”
高易寒拱了拱手,把长剑扛在肩头,哼着小曲儿走了几步又回头,冲孟时涯点了点头,一把抓住野狼前蹄,扛在背上,哈哈大笑了两声,很快消失在林间。
孟时涯目送他远去,心中震撼尚未平复。
高易寒?高易寒……他曾经见过这个名字,就在千佛寺那祈福的树上,木牌子刻着“高易寒”三个字!
竟然如此巧合么?孟时涯不怎么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巧合。
难道这人与长照是相识的?可怎么会……
孟时涯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他叫自己不要多想。
等平复了心绪,孟时涯骑马狂奔,穿过林地,踏过荒草离离,转眼间就到了通州驻军大营。营前两里处有几座营前帐,是常年招募兵卒的地方。新兵往往要在这里锻炼些时日,才能被带着穿过重重关卡进入驻军之处,分派到各个营地。
营前帐不是每天都有人来应征入伍,大多数时间都用来集合训练新入伍的小兵。长官是从五大营地抽选出来的几个旅帅,官职虽小,手下也能管上两百人。
孟时涯递交户籍文书时,负责接待他的是一名上了年纪即将退伍的老兵。孟时涯的户籍文书有两份,递交的这一份是他请孟承业转交户部特批的,住处写的是邺安城西的一条街道,绝不会叫人联想到昔日的尚书府,今日的太傅府。
那名上了年纪的旅帅盯着文书还有孟时涯的脸看了好大会儿,一副惊讶模样。孟时涯心里窘迫,猜想总不至于他名声传到了边关军营中,连小小的旅帅都知道吧?
孟时涯正打算解释,那老人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广安王的外孙?”
孟时涯顿时愣住,仔细瞧了瞧那名老人,却丝毫没有印象。老人家把户籍文书塞回他怀里,连人带马往外推——“小公子,广安王府就剩下您这么一棵独苗,您怎能来应征入伍,还来到这么危险的驻军大营?快回去吧!”
孟时涯明白过来,老人家曾跟着外祖父做事,记得他的名字,这般拒绝是怕他在战场丢了性命。孟时涯感动于心,也有些无奈。千里迢迢来到通州,又怎能无功而返?
“大伯您就让我做个小兵吧!外祖父与舅舅不会怪我的——当年他们就说过,希望我能为大周……”
“将军是盼着您入朝为相,可不是盼着您入军为将啊!”
推推嚷嚷间,其他几个旅帅围拥过来,好奇追问怎么回事儿。
老人家扯着嗓子喊道:“你们瞧瞧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哪里像当兵的料啊!回头在军营也是添麻烦,还不如早些把他赶走!”
那几个旅帅倒觉得孟时涯身形挺拔健壮,举止之间沉稳大气,牵着骏马拎着长剑颇有儒将风范,不当兵才叫可惜,一拥而上把他扯到一旁,验了户籍文书就给盖了印章让他签了姓名。
尘埃落定,老人家也只得作罢。孟时涯再三请求他不要透露自己身份,老人家应下了,回头就给他安排了干净的靠角落的床铺。孟时涯对他的举动感到哭笑不得,又不好推谢,只好一一接受了他的好意。
一个营帐住的新兵知道他看上去不好欺负,又是带着骏马入伍,必然有些来头,倒也不敢为难他。
于是孟时涯就从一介尘土不曾染的书生,成了日日满身泥泞的军营小兵。
那名即将退伍的旅帅在训练中见识了孟时涯的身手,总算放心了许多。空闲聊天时,说起当年骠骑大将军战死,两个小将军也先后捐躯,结果为他们送终的亲人只有一个小小的少年,老人家唏嘘痛哭了一场,又说起这些年得了空也会去祭拜扫墓,只盼大将军在天之灵保佑通州再无战乱。
孟时涯在营前帐呆了十多日,被分到了白泽大营。老人家也到了退伍的日子。分别那日,孟时涯特意送了老人家一段路,嘱咐他去广安王府找一个叫荻秋的孩子,希望他能帮着打理广安王府。
老人家感激涕零,满心欢喜地离去了。
孟时涯站在营前的空地上,望着那群恋恋不舍又带着几分欢喜的老兵,只觉得天地辽广,心胸开阔。
这是他为将之路的起始,是他成为大周骠骑大将军的起始,是他手握兵权权倾朝野的起始。
他孟时涯,必不会负通州儿郎骁勇善战的名声!他要世人知道,广安王府后继有人!
兵卒
军营生活是枯燥的,不起战火时尤其如此。
孟时涯自入了通州白泽大营,每日早起苦练,听从命令轮流巡夜,三餐一宿的普通生活足足过了一个多月。军营里人比国子监多,奈何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莽夫,行为也粗鲁狂野。孟时涯心中不喜,但到底忍耐下来。
他比旁人生得俊美,肤色偏白,举手投足透着一股世家公子的贵气。再加上投军时还带了一匹骏马,别说白泽大营,就是整个通州大军都暗中议论他的来路,对他也往往敬而远之。
孟时涯何许人也?他的聪明若用在耍心机上,天底下难有他拉拢不了的人。
没过多久,白泽大营的士兵俨然以他为首,成了他的好兄弟,就连他所在团营的校尉都对他佩服不已,时不时跑来向他请教练兵,与他切磋武艺。
入冬时,朝廷发放了新的棉衣,送了粮草补给,各营为分配物资忙得焦头烂额,只因军中管账的人就那么几个,识字的更少。一个校尉推举了孟时涯,而孟时涯仅用了一日就将物资分配完毕,公平合理,通州五大营没有不服气的。
他的名声,就这么传进了通州镇军大将军陆崇的耳中。于是第二日,孟时涯就被提拔为大将军亲信,因他武艺极好,被安排做了大将军随护。这个职位看似低微,跟侍卫没两样,但实际上却能接触重要情报,若是有能之士,前途自然无量。
孟时涯心知肚明,这位陆将军定然猜到了他出身高贵,所以对他青睐有加。孟时涯自知有这个能耐,也就心安理得。
眼下没在打仗,陆崇作为驻守通州要塞的大将军,从不敢掉以轻心,不但亲自率军巡视各处,还时常召集各营折冲都尉商议军情,比武较量。
孟时涯名声传开,十几个折冲都尉早就想跟他比试一番。其结果自然是孟时涯高人一筹,但他心知军营小将都是年轻气盛,不好驳了对方面子,精巧计算之后便把门面功夫做得十分漂亮,有输有赢,就算赢了也要让对方下得了台。再加上更换军营沙盘时,孟时涯指出了其中几处地形错误,更是让这群武将对他刮目相看。
冬至日,军营给大多数士兵免了习武演练,叫他们自己动手准备饭菜。通州习俗要包饺子,一大早营中上上下下就忙碌起来,杀猪宰羊,只待晚上的盛宴。
白泽大营傍晚时燃起了篝火,空地的木头桌子上摆满了待煮的饺子,饭菜的香味儿一阵一阵从伙房传出,引得一群士兵守在伙房营帐门口,捧着碗跟要饭的乞儿似的。
吵闹声丝毫不曾影响独坐在营帐里作画的孟时涯。
军营里笔墨纸砚难得,他摆在木桌上的这些,还是镇军大将军瞧他字写得不错,赏给他平日消遣用的。
宣纸上自左斜斜伸展开两三支杏花,杏花怒放,娇艳欲滴的杏花花枝下,只画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微带笑意,含情脉脉。
孟时涯作画的狼毫笔停在半空,许久未曾落下。他痴痴地望着那双眼睛,仿佛又见到前世杏花林里,那个向他跑过来的少年。
明见……林长照。
“潮音倒是闲情雅致。”一个中年男子掀开帘帐,瞧见这一幕,哈哈大笑着凑上前瞧了一眼。
这身形健壮,留着短髭的红脸大汉就是通州镇军大将军陆崇。他嗓门向来大,一开口便把发呆的孟时涯吓了一跳。孟时涯瞧见陆将军进来,赶紧起身拱手行礼。
陆崇挥了挥手,目光犹在画纸上留恋——“确是一副好看的眉眼。”抬头瞥见孟时涯有些不自在,顿时又是一阵朗声大笑。
陆崇拍了拍孟时涯肩膀,笑问道:“思念心上人啦?”
“……是。”孟时涯倒也不扭捏,直接认了。
“难为你们年轻人,情根深种,却要两地相思。”
“……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呵!你这般人物,也有一厢情愿的时候?这位公子又该是何等的出众!”
孟时涯笑笑不语。林长照名声虽不如他,可在他孟时涯心里,却是天底下任何人,便是他自己也比不了的。
陆将军见他不愿多谈,料他此时起了伤感之意,咳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了孟时涯面前。
孟时涯愣住,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卑职的信?”
军营信件核查严格,来来回回只怕一年也难得见到一封信,更何况他眼下不过是个地位低微的随护,怎会有信件经由大将军亲自送过来?莫不是……京城出了什么事,父亲不得不暴露他的身份?
陆将军笑道:“想来是普通信件。你也别多想,我是听见传信小兵感叹这信里的字写得好,一时好奇亲自验看了一番。信封里塞了两个人的信件,一个是你的父亲,一个是你妹夫,信中所写虽是家常事,却提到了贺大哥。我常年在边关,京城中的事却也并非一无所知,姓孟的世家,新近嫁了女儿的,又跟姓贺的有牵连……想来你便是孟太傅的独子了。”
孟时涯接过信件,感叹道:“大将军明察秋毫,潮音佩服。”
陆崇倒也不谦虚,笑得颇为骄傲。他忍不住摇头叹息,看着孟时涯,似乎为他惋惜不已。
“听闻孟太傅的公子文采出众,乃是朝中文臣期待已久的栋梁之才。谁能想到你竟弃文从武,还跑到这偏远的通州做了个小兵卒!——你总不会是受了情伤,故意折腾自己吧?”
孟时涯被逗笑,道:“将军当真小看了卑职。潮音是广安王的后嗣,忠心报国的壮志豪情还是有几分的。”
“好!本将军就知道,潮音你非池中之物!”
陆崇也是刚刚才知晓孟时涯的真正身份,明白自己麾下招揽了多么厉害的人物,迫不及待要去跟那些个副将炫耀去了。
将陆崇送出营帐,孟时涯立刻从已经拆开的信封里取出信件。上面那一封是孟承业写来的,行文不长,只嘱咐他在军营中戒骄戒躁,万勿自大,一切以小心为上,余下的便是夸赞徐绍与柳解语的儿子是如何如何可爱,他每日恨不得跑去徐府两三趟,生怕小家伙有半点儿不舒服。另外一封出自徐绍,因京城中事大多涉及机密,不好在信件中谈及,他也只说了个大概,不外乎是长照安好,李瑛安好,唯独贺大哥似乎被主子责骂,接连十多日不曾被召见,大家都议论说贺大哥或许失了主子的信任。此外,徐绍也提到了自己的儿子,大名取了“惊鸿”,小名则叫做“豆豆”。
看罢信件,孟时涯且喜且悲。喜的是千里之外还有亲人牵挂,悲的是长照竟狠心不写一个字给他。
只是军营的信件寄出要被翻查,孟时涯要隐藏身世,许多事不好写明,索性就不写了,且等着营中休了假,他得空去通州城,叫荻秋写信转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