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涯与林长照并肩而行,去竹林下的竹亭里坐了坐。
天气渐暖,竹林里空气又清新,林长照满目愉悦,不舍离去。
反倒是孟时涯心事重重,笑容越发淡了。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学子们说话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杂乱,知道是学堂下了课。孟时涯放在双膝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抬头对旁边的林长照说了句“去学堂看看吧”。
林长照不明所以,跟着他去了学堂,坐在昔日他们习惯的位置上。但孟时涯低着头,半晌不说话。林长照意识到他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也不催促,只等他开口。
却没想到孟时涯站起身,对他说,他要去取点儿东西,叫林长照先坐着。
林长照乖乖地坐在那儿,等了颇有一段时间,夕阳都快要落山了。他百无聊赖翻着案几上的书册,一手支撑着额头,身影笼罩在瑰丽的落日余晖中,倒显得多了几分成熟稳重,再也不是当年坐在这儿的瘦巴巴的外来学子。
孟时涯回来了,端着一个白瓷碗。
林长照看着他,没意识到手里的书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孟时涯来到他坐着的书案前,放下瓷碗。碗里是白粥,不稀不稠,配着白色的瓷碗和汤勺,搁在红木方盘里,让人觉得这东西与学堂,书案,笔墨纸砚格外不相容。
孟时涯缓缓跪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林长照的脸庞。而他自己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至少林长照脸上还带着惊愕。
“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一碗粥的故事。”孟时涯轻声说,“若你听了,还愿意与我成婚的话,那我们就成婚。”
林长照怔怔地望着他,许久之后轻轻点头。
孟时涯依旧盯着他,张口开始慢慢讲述那个刻在他心里的“故事”——“从前……邺安城有个贵公子,他生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天之骄子。他自幼骄纵傲气,有许多坏毛病,但总算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有一天,他家里出了一些事……他失去了一些亲人,又发现一些亲人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值得尊敬,所以他愤懑不平,满心怨恨,觉得上天实在不公平。他开始学坏,交了一些坏朋友。他本来觉着,这一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也并无不可,直到有一天……”
孟时涯微微低头,看向那碗放在林长照面前的白粥,苦笑一声,又继续说道:“有一天家里的书童给他送来饭菜,其中有一碗白粥。他心情不好,喝不下去。这时候……他的同窗,一个贫困的学子从睡梦中醒来,他随手就把这碗粥给了这位同窗。因为一碗白粥,他的同窗对他感激不尽,从此经常向他请教,想要做他的朋友。可是他浪荡惯了,他的那些狗朋狐友不喜欢这么一个穷酸书生做跟屁虫,再三捉弄这个书生。他那时还觉得挺有趣,就放纵他们欺负他……后来,后来这个书生偏偏对他生了几分情意……可他呢,因为讨厌男妻,认为他们都是轻贱自己的人,所以他对这个书生避而远之,甚至对他说了许多伤透人心的话……”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当他说出那些话之后竟然会心痛。他看到那个书生羞愤离去,竟然会后悔。从此以后书生跟他疏远了,而他也跟那些个狗朋狐友渐渐断了关系……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听说这个书生要做别人的男妻……他看着书生被人娶走,书生成亲的那个晚上他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夜,那时候他隐约明白,自己是喜欢那个小书生的。可惜,书生已经是别人的男妻了……”
“……书生的夫君对他很好,他们琴瑟和鸣,传为美谈……他看着书生那么快乐,就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后他就彻底动了心。小书生病了,他送这个送那个,小书生不愿见他,他跑去对方家门口又吵又闹……他只是想多看书生一眼,枉顾世俗,不遵礼法,只是想让书生回到他身边。但是小书生再也不喜欢他了,从他说出那番伤人心的话,就被小书生当成了坏人……后来,后来小书生就病死了。他痛苦欲绝,不知道该怎么办。偏偏这个时候,他得知小书生生病是因为他的那些狗朋狐友曾经……曾经欺辱了小书生,毁了书生的清白……他恨那些狗朋狐友,更恨自己跟那些人做朋友。所以他杀了那些欺负过小书生的人,又因为杀人而被斩首,丢掉了性命……他本来可以不死的,但他觉得,没有小书生陪着,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他更想……重活一次,再见到小书生,诚心诚意把那碗白粥送到书生的手上,跟他说……他想好好认识小书生,也许小书生以后还会爱上他……”
孟时涯红着眼睛,静静地看向林长照。
林长照木然地看着那晚白粥,仿佛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孟时涯想要端起那晚白粥,林长照却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抬起头来,倔强而愤恨地瞪着他。
林长照从来没这么急切地说过话:“你什么意思?你是说……说我们跟他们很像吗?你觉得我……觉得我不喜欢你,是不是?你以为我心里没你,是吗?!”
他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孟时涯心痛无比,转过去坐在他身边,将他一把抱住,抚着他后背轻声安慰:“没有!没有……你别怕!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与故事里的那个笨蛋一样,曾经交错了朋友,我怕我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你。”他拨过林长照的脸庞,与他额头相贴,哽咽道,“明见,我不说了……我没想到你会误会!你心里有我,我知道的!我只是怕……怕你知道我曾经有多么混账!怕你有朝一日后悔嫁给我!”
林长照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终于忍不住低低哭了起来。
他哭了很久。
止住哭泣后,他抬手在孟时涯背上捶了一通,骂了好几遍“混账”。
“我既然答应了你,就绝不会食言——你对我,对我的情意,我忘不了也不想忘!孟时涯!以后,以后不许你编故事!”
“好好,我不编……绝不编故事吓你了。”
“……你这个笨蛋……就算那是真的,那人跟书生也都入了黄泉,只怕见到彼此,也能相伴做一对有情的鬼吧?那个书生,肯定也是对他难以忘情,只是嘴上强硬罢了……”
孟时涯愣了愣,轻声笑了出来。
仿佛有千斤重担从肩头卸下,心里的石头也蓦然消失了。孟时涯觉得林长照这番话就像是一纸赦令,把他从罪过里解脱出来。
成婚
孟时涯与林长照的大婚之礼如期举行。邺安城的二月中旬,乍暖还寒,故而赵嬷嬷给做的婚服都是镶了一圈白貂毛的。大红的颜色,祥云织锦暗纹,点缀一圈白,广袖宽摆,又罩了一层红纱,走动之时飘逸俊雅,把孟时涯这般俊朗的男儿衬得越发不俗。
大喜之日精神爽,穿着如此精致的婚服,孟时涯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不知道羡煞多少痴儿怨女。昔日的武状元要迎娶文状元,当年的邺安四公子中的两人要成婚,大周朝的骠骑大将军要跟通州刺史喜结连理,京城轰动,整个朱雀大街围得水泄不通。
据说,林公子家中无人,所以是从甘棠街的一座院子里出嫁,送嫁的是他的义兄,当朝太傅贺之照;
据说,林公子为官清廉身无长物,还是陛下赏赐了许多东西做嫁妆,等到了孟府门前,还会一路撒铜钱雨贺彩;
据说,孟公子并没有大肆宴请亲朋,而是在千佛寺设了素斋宴,七天七夜流水席,但凡诚心向善的都能入座一饱口福……
孟时涯在马背上,听着道路两旁的百姓们说话,听着喜庆的唢呐声,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也不知明见眼下如何了……他见到自己的那一刻,会是什么表情?
孟时涯面上平稳,内心早就焦灼慌乱,一会儿想着自己的仪容可还得体,一会儿又担心在拦门的几个同窗面前败下阵来,叫明见面上过不去……想着想着就到了甘棠街。
鞭炮噼里啪啦想起来,一群孩子跑着呼喊:“新郎倌儿到了!”“孟将军到了!”“喜钱喜钱!”
身为礼官之一的陆元秦打开了门,提着竹篮子,抓起一把把铜钱洒向半空。叮叮当当的声响混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小小的街道顿时满是欢笑声。稚儿猫着腰挤进去,到处捡铜钱,大人们也纷纷加入其中,还不忘对礼官道一声恭喜。
几十串的铜钱洒了好大会儿,孟时涯刚好从人群当中的小道缓缓催马而至。迎亲的队伍跟在后面停下,唢呐声却没有停。
陆元秦长了几岁,留了胡子,看着比孟时涯要成熟些。他行了一礼,笑呵呵地说道:“孟兄,佳偶天成,恭喜恭喜呀!”
孟时涯翻身下马,回礼笑道:“陆兄,多谢。”
陆元秦再施一礼,朗声唱和——“喜门大开,新郎倌儿来!”
孟时涯随着鞭炮声跨进小院的门槛儿,自此便脑袋里晕乎乎不知所以了。他随着礼官进了院子,绕过杏树进正堂,见了身为长辈的贺之照,又被一群同窗簇拥着来到卧房外,可人却进不去。
昔日同窗使上了全力,尽拿些刁钻的对联和典故来为难他,仿佛今天才是“一雪前耻”的日子,孟时涯学问胜过他们,本来无所畏惧,奈何他心中激动,乱了思绪,终于耗费了些时间才被放进卧房。
林长照就坐在床上,没有蒙盖头。民间娶男妻向来不作女子打扮,是以他们两个这日的装扮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林长照偏瘦些,身量不如孟时涯,脖子上多了个御赐的金锁璎珞。
林长照听到哄笑声抬起头看过来,孟时涯刚好被几只手推进来,跌跌撞撞来到他跟前。孟时涯还从未这般狼狈过,一时有点儿发懵。他这副模样看在林长照眼里,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却是眼中含泪带笑。
孟时涯上前捧住他面孔,略略难安,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林长照轻轻摇头,脸颊在他掌心蹭了两下:“……我是高兴。不是都说,喜极而泣吗?”
孟时涯这才放下心来。他局促不安地站了一会儿,呐呐问道:“我该怎么……抱你出去?”
话刚说完就被林长照在额头敲了一下:“咱们牵着手就行。若给我抱出去,只怕全京城的人都要笑话我们太腻乎!”
结果林长照还是被孟时涯给拦腰抱出去的。林长照一张脸缩在他怀中,羞得通红,直到二人同骑一匹马,缓缓而行往孟府走去,林长照这才敢抬头看向周围。
街上的百姓不少人跟着他们走,从甘棠街到朱雀街,一路上都热闹无比。
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跟他们道恭喜。
林长照不好开口,孟时涯就代为谢礼,说了一路的“多谢。”
到了孟府大门口,下马之后林长照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孟时涯抱着,好在孟时涯没有坚持,牵着他的手并肩而行,从正门入,穿过垂花门,一路往里而去。丫鬟仆人们一大群人簇拥着到了三进院的正厅,那里早聚集了熟悉的宾客在等着。
孟知意耐不住性子,从柳解语怀里跳下来,直奔林长照,抱着他的大腿喊爹爹,把两位新人堵在屋檐下,逗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最后还是徐绍上前解了围,抱走孟知意,叫他等会儿再撒娇。
这会儿却是换林长照慌张了。三叩首的时候他浑身都在发抖,给孟承业敬茶时茶杯晃晃悠悠看得在座宾客胆颤心惊,好在一切顺顺利利,新人在鞭炮锣鼓齐鸣的喧闹声中被送进了洞房。
孟时涯的卧房装饰一新,入目皆是红影,仿佛梦境一般。
他们二人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看向彼此,忍不住笑了起来。孟时涯伸手搂住林长照,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长长叹气。
“像是做梦一样……”孟时涯叹道,“明见,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如今成了真,却还有些不敢相信!”
林长照靠在他臂弯里,抬眸望着他,痴痴笑道:“我就这般好,让你做梦都想娶?”
孟时涯一双眼睛在他脸庞上留恋,伸出的右手拇指划过他脸颊,落在他红润的嘴唇上,轻轻摩挲。少时,孟时涯轻声笑了,俯下去,双臂用力将他抬高些,吻上他双唇,用尽了两世的痴心。
“你很好……没有谁能比得上。我的明见,我的长照是举世无双的男儿……前世我盼着娶你,今生终于如愿,来世我只求还能再相遇……明见可愿意?”
一声哽咽,随后响起的是一个温柔缱绻的声音——“愿意……前世愿意,今生愿意,来世……也愿意。”
新房内,二人耳鬓厮磨,缠绵难分,说了不少的情话。
喝过合卺酒,孟时涯与林长照吃了些糕点,合衣同枕小睡了片刻。此时刚过午后,洞房花烛为时过早,晚宴还得等些时候。眼下孟府正在花园里摆宴,由孟承业出面作陪谢客,用过午膳还要带一众宾客闲坐喝茶,到了傍晚才正式开席,新人才会出来谢客。
林长照一大早被拉起来梳洗打扮,昨晚又是难眠之夜,这会儿困得厉害,挨枕头就睡了。孟时涯假寐片刻就醒过来,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就侧躺着,静静凝望林长照的脸庞,看得入迷,还伸手在他鼻尖碰了两下,像确定眼前人是真的一般,随后痴痴笑了起来。
到了黄昏时分,林长照还未醒,赵嬷嬷却不得不来叫人了。
只因几个孩子闹腾得厉害,非要见爹爹们不可。孟知意本以为爹爹们成了婚一家人就能黏在一起,谁料想两个爹爹关上门半天不出来。他委屈得直抹眼泪,徐绍又是个心软的,只好让赵嬷嬷来叫人。
晚宴也差不多要开始了,孟时涯连哄带抱将林长照弄醒,给他擦脸,整理衣衫,等他彻底醒过神,牵着手去了花厅。
席间,免不了敬酒。在座的人都曾提携指点他们,抑或为他们的姻缘牵过红线说过好话,孟时涯与林长照一一敬过,也未多说些客气的话,只道往后相濡以沫,不负彼此,亦不负亲友的关切。
几个孩子也以茶代酒,说了几句吉祥话。孟知意还傻乎乎地说了句“早生贵子”,把林长照闹得面颊通红,哭笑不得。这顿喜宴吃到夜半,孩子们困了被抱下去,林长照半醉半醒,孟时涯也有了几分醉意。同窗们本还想着闹洞房,后来想想林长照脸皮薄,打趣了几句也便作罢,先后回了家。
贺之照是最后一个回去的,临走前,他看了看歪在孟时涯怀里傻笑的林长照,意味深长地嘱托孟时涯:“明见对你的情意,或许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深……往后,你好好照顾他便是。只盼你们此生人不离,心不离。”
“贺大哥,多谢。”孟时涯感动在心,拱手行了一礼。
从前的那些嫉恨,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赵嬷嬷本想嘱咐他们俩几句,跟着到了新房门外,捂嘴笑了一会儿,叹道:“行了,你是男孩子,这些本不该我来教。反正你们早就……咳咳,那也无妨,洞房花烛还是要过的。你,你莫伤了他便是。”
赵嬷嬷瞧着孟时涯一脸的不好意思,哈哈笑了一通,摆着手离开了。
孟时涯总算能与他的夫君共度新婚之夜。林长照醉了但还清醒,早在听到赵嬷嬷那番话的时候就羞得抬不起头,进了新房更是窘迫。两个人局促不安,倒好像第一次圆房似的。
红烛熄了,红罗帐也放下,他们二人面对面坐着,在隐隐约约的光线里看着彼此,情意流转,缠绵万分……
然而,这个洞房花烛到底难得安宁。
豆豆跟着柳解语、徐绍在厢房睡下了,可孟知意醒来不见林长照,嗷嗷大哭,他一哭,被吵醒的李千鸿也哭,李千承没有办法,拖着两个弟弟来到新房外,怯生生地喊林叔叔,孟叔叔。
于是,新房的床褥上,多了三个闹腾的孩子。红通通的被子,红通通的罗帐,满屋子的红对孩子们来说太有意思了。睡了有那么一会儿的他们一时精神起来,挤在孟时涯和林长照中间,叽里咕噜地说着话,一个说爹爹房里的糕点真好吃,一个说这屋子真漂亮,一个说一家人躺在一张床上太好玩了……
孟时涯与林长照隔着三个孩子,手都握不到一起,只得无奈相视一笑。
也罢,时日还长,忍一晚也无妨。
杏花林
转眼间到了三月初三花朝节,孟时涯与林长照也该离开京城远去通州赴任了。临行前,几位旧友相约为他们送行,就在城郊十里坡的设下赏花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