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楼上的两员兵士见此,惊慌着要去鸣钟,楼下一人单膝跪地手持机弩,噌噌瞄准连发,那楼上便再无声响。
转眼间,十几个守门金吾卫全部被拿下,死得不能再死。
西华门终于敞开无阻,原本隐在暗处的左靳带头冲出,浩荡人马就此杀入禁宫。
宫苑深处,鹅毛大雪飘落庭前玉阶,没影无踪迹。及至永春宫内,地龙烧遍,更是一派春色融融难尽。
刘朝宗眼见对坐公子海棠玉容,不期然想起那句“含颦不语恨春残”,暗道,我儿为这等绝色失了分寸,也算有几分可原。
顾青端坐不见异样,实则被内外火同时煎熬,烧得难受。极乐丹药性散开,他只觉心跳加快,血脉偾张,却还不得不保住那份清明,好与刘朝宗周旋。
“太傅,我与令郎从无逾矩之举,且闽州别后,他与我再无瓜葛。”
“你说,我儿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悖驳人伦,逆上瞒下,一副人不人鬼不鬼样子滚回京来,竟连沾也没沾过你这身子?”
刘朝宗怒极反笑,“孽子!往日的熊心豹子胆都叫狗吃了!”唾骂间已是恨其不争到了极处。
顾青心知此时说什么都是错,遂闭口再不言语。
刘朝宗平了平心境,眼内寒光似刃,缓缓对顾青道:“吾有二子,皆被你所毁。一个心如枯槁,虽生已死;一个遭你所害,尸首难寻。
吾与汝不共戴天。”
顾青心下震惊,刘朝宗竟还有一子,朝中人尽知刘太傅仅有一子,余的都是女孩儿。
他何时害死过他另一子了?
第72章 谜底
顾青额上冒汗,难道是原身犯的事?他翻遍记忆却寻不出蛛丝马迹。
原来的顾青就是个标准的男宠,胆子不大,入京久了,荒唐跋扈,欺压良善也是有的,但从未敢犯过什么真正的恶行。
刘朝宗望向宫外漫天飞雪,自续了半杯茶,饮过,方道:“前朝泰安年间,有位少年状元郎经先帝钦点,得入翰林已有数年,因直言相谏得罪了当时的权相李林,被贬至四夷馆做了个小小译者。
他天资聪慧,不过一两年间已精通数种夷语,为鸿胪寺上官所倚重。
泰安帝末年时,赤狄王一统狄人各部,称雄大漠,开始频频犯我疆土。四夷馆遂派出数名译者随军征战漠北。那状元郎因通狄人诸部之语,早早被应征去了。”
刘朝宗顿了顿,顾青接口道:“泰安末年,大启军与赤狄王初战告败,青没有记错的话,后至新帝登基,安和初年换了颜家领兵,才得一雪前耻。”
“不错。实是那次出征比史书记载的败得还要惨烈些,可谓溃不成军。那状元郎跟的左路大军被杀得只剩百人,他一介书生落在后头,终成了狄人俘虏。
他自是不肯投降狄军,并接连用八狄诸部之语轮番痛骂,不想赤狄王听闻此事,竟亲下狱中,将他奉为上宾。
状元郎日日思国,却不得自由之身。那赤狄王有位胞妹倾心于他已久,那女子虽属蛮夷之族,却与赤狄王一般钦慕我中原诗礼,不仅未以势压人,反而甘冒叛族之罪将状元郎带出大漠。
两人出逃时已是漠北深秋时节,路上不时飘起今夜这般大雪……若不是赤狄王之妹一路护持状元郎回到关内,他必已死在大漠。”
顾青见刘朝宗目光越过他的双肩,凝于窗外,知他是念起了往昔。不曾想少年得志天纵奇才的刘朝宗,还有过这般跌宕经历。
“状元郎重回四夷馆后,虽不敢提被俘之事,实则夜夜担忧赤狄王知晓后震怒,将他不堪往事密报朝廷,到那时他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不想大漠再无消息传来,直至一年后,有狄人寻上门来,抱给状元郎一个男婴。
原来赤狄王胞妹产子而死,恳请他的哥哥不要记恨状元郎,且愿将亲子送回父亲的身边。
那是状元郎的头一个孩儿,他爱若珍宝,不想年岁渐长,那孩子耳鼻口目深邃,渐渐显出异族的模样来,他正苦思如何遮掩之际,竟又发现那孩子是个妖孽,雌雄同身。”
“于是太傅大人就将五岁的孩童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只叫他与鼠类作伴?”顾青语带讽意。
既知死仇结在了何处,顾青倒能平静以待了。
刘朝宗也不在意顾青话中的讽刺,接着道:“当年我惊骇过度,认定是上天见我委身异族,又结不伦情种,这才遭如此惩罚诞出妖孽。
偏偏我眼珠子般看护阅儿五年,哪里能忍心杀他,囚于地牢实是不得已为之。”
“哦?明明是孩子成了你的心魔,一见他你就想起自己不愿面对的诸般过错。
被俘狱中时,你恨自己未能以身殉国;奉为上宾时,你恨自己竟有几分心动;心慕公主时,你恨自己怯弱不敢认。彼时,于国于家你都心生动摇,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回到大启却传来所爱身死,幸好亲子被送回你手中,你便将悔恨都补偿在了孩子身上。
原本一切到此也就该了了。可孩子竟出了问题,这就是在时刻提醒你,你背弃的那些信义。
如果将孩子杀死,虽能眼不见为净,可你也将彻底沦为自己也难接受的人。
为了保下最后的那点信义,将你收下孩子时的承诺进行到底,你只能将他关入地牢,不死不活。”
顾青实在忍不得,一字一句戳穿了刘朝宗的谎言。
未想,刘朝宗竟不似顾青所料的那般勃然大怒,而是怔怔看向他,“我已有几十年不曾听过真话,也无人有胆量说出真话于我听。不想我儿日日荒唐,竟也懂得识人。”
顾青愣了愣,“太傅过奖了。”
他口干舌燥又灌了一杯清茶,趁着清醒,急忙抛出下一个问题,“天地宗是怎么立起来的?”
“赤狄王其实一直暗中关注着他的外甥,知道我把人囚在地牢里了,不久就来了一位狄人的大法师,说是要带走阅儿。那法师能通天眼,说阅儿非但不是妖孽,在狄人看来还是神的化身。
当时李林已被贬黜,我蒙安和帝重用,已是重入翰林。大法师说我是上神在人间之父,命带天人之象,不会久居人下。
我自是不信他的满口胡言,可后来因为阅儿的关系,我便没有和赤狄王断了联系。
自那以后,大法师说的每一件事都得到了应证,我先是入阁拜相,后又成了太傅,天地宗顺利在大启扎根壮大,皇帝的气数已尽,直至今日太子的覆灭,还有许多零散之事,便不由得我不信了。”
顾青越听越心惊,这意思是刘太傅根本是想要自己篡位?
“既然如此,太傅为何要唤醒皇上?”
“太子无用,可辽王绝非无能之辈。只有皇上才有虎符调兵之权,皇上醒了,才好助我扫除辽王。我早知辽王有夺嫡之心,可惜苦于搜罗不到实据。多亏了董涛,替我捉出辽王一党,正如大法师所言,天助我也。”
“皇上是什么时候醒的?”
“董涛有意拜到我门下时,姜岐还在闽州。”
顾青瞬时明白了,这确是做手脚的好机会。
“太傅大人谋划几十载,一朝发力,不愧是惊才绝艳人物。可大人把这些都告于我知,不怕待会儿我告诉皇上吗?”
刘朝宗低头静默,顾青这才发现四周宫人都已不知退去了何处,空荡荡的永春宫内,只有他,刘朝宗,董涛三人所在的地方亮着烛火,其余画栋雕梁,四角陈设都隐在了暗中。
刘朝宗慢慢搁下茶杯,道:“皇上,今晚就要驾崩。”
喀,喀!
突然怪声响在一片静谧中。
顾青惊得猛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董涛背后立了个刺客,那喀喀声正是从刺客手中发出。
董涛的面皮已涨得通红,颈间有一根黑色皮筋将他牢牢勒住,他奋力挣扎,依稀从口中呼出一个“老”字。
又过了几息,董涛双眼突出,面色转为青紫。那行刺之人全身黑衣蒙面匿了一半身形在他身后,只露出双猫儿般的碧瞳。
顾青惊骇中,追问刘朝宗,“狄人?!”
刘朝宗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他转而向刺客道:“该轮到皇帝了,我已经利用虎符,调开了大部分金吾卫。”
那刺客接令,鬼魅般地出现后,又鬼魅般地消失于黑暗中。
董涛悄无声息倒在地上,诺大宫殿内,只剩顾青和刘朝宗两人。
“他知道的太多了。”刘朝宗丝毫不受这骇人景象的影响,好心情地替顾青也斟了杯茶。“如果他能早些送信去天地宗,我儿早就抓到了你,也不至于身死。”
顾青想了想,祭祀大典被迫中止后,教徒就不再被允许和外界接触,董涛头一次递信不成,再递,天地宗正处非常时期,消息阻断,只怕第二次并未来得及赶上。
“何况,今日他能轻易背弃你,明日自也可轻易背弃我。”
顾青想到董涛死前那个没能喊出的“老”字,不由感慨道:“太傅,想要唤您一声老师的,都得拿命来换。”
刘朝宗不以为意,“天地君亲师,能为为师而死,也算尽忠道统。”
顾青啧啧出声,“如今想来太子也是可怜,一个残暴昏君为父,一个逆臣贼子为师。你利用太子作挡箭牌,表面看似是为太子谋夺朝堂和江山,实则培植的都是你刘朝宗的势力。
人,你经营多年,文官大半出自你门下;财,你发展天地宗鱼肉乡民,且里通敌国;兵,你借狄人兵威,竟想要亡国再立。
如此看来,此前必是你设计谋害的颜家,就是为了让狄军入关再无阻碍。
刘朝宗!你可曾想过,若赤狄王也只将你当作傀儡呢?就如你玩弄太子于股掌间!”
刘朝宗忍不住鼓掌,“说得好,说得好。”他微微颔首,抬了抬眉,“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了许多力气。
难为你为我考虑的深远。谋大事者不能不冒风险,这是其一。中原之大,不是夷狄一时所能吞下,这是其二。赤狄王与我歃血为盟,拜为兄弟,又是极重信义之人,这是其三。
有了这三点,我自信能坐稳这天下。”
顾青摇了摇头,“你自负聪明绝顶,滴水不漏算尽天下人,天下人不过皆是你棋子。可古往今来从未有算无遗策之人,天下事必会有不如人愿处。我不知那法师是如何蛊惑的你。你走至今日,爱子之死,焉知不是报应?
你要坐上那宝座,置千万人性命家园于不顾,你即便成了皇帝,求的又是什么?荣华富贵,万世一系?”
“自是将这腐朽世道除得干干净净,换一派清明河山。”
是百姓过不完的“清明”还差不多,顾青心知这人几十年权欲交加,心思极端,已入了魔,再说什么也是枉然。
“太傅准备怎么处置下官?”
刺客往紫宸殿刺杀皇帝去了,顾青自知自己的小命眼下转到了刘朝宗手里。
刘朝宗笑了笑,“我没有皇帝那等嗜好,于你可谓幸也。不幸者,是你终究难逃一死。”
他从怀中掏出个纸包,取榻边高几上已经置备的玉壶金樽来,将那纸包中的粉末混到酒中,细斟了一杯递到顾青跟前。
“这就请顾大人上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也要吐血了~这样连续高强度的章节~
第73章 逃宫
顾青看了看面前的金樽,身子从上至下纹丝不动。
怎么,还想他乖乖就死不成?
刘朝宗冷笑了声,朝着宫外喝道:“来人,顾大人欲对本官不利,快将他绑了!”
等人被捆得不能动弹了,再摈退左右,到时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是一样。
宫门应声向内撞开,疾风骤雪卷进一个人来,背光下,仍能清晰望见那人头顶、双肩俱积满雪花,显是在外候了良久。
他周身覆雪呈云白色,上头冰晶闪烁,烛火辉照间,有莹莹光晕散开。
榻上二人俱是一愣,不可置信望向来人。
那人从背光处沉甸甸脚步,蹬蹬蹬踏入灯火间。
顾青眼见刘朝宗温雅面容崩开一线,霍然起身下榻,不意竟绊了绊,略有踉跄。
“阔儿,你怎会在此?!”
刘阔立在灯下,面色麻木,神情冰冷,双唇微颤不带半分血色。他听老爹唤他阔儿,猛觉心中一痛,这才想起身在何处。
他不敢亦不能直视那赐他骨血,护他成人,殷殷期盼,又曾令他又敬又爱又怕之人。
他微微侧过头去,看向顾青。
眼神交汇,顾青目中流露怜惜,痛心,担忧,抚慰……种种情状俱是为他而生,末了终是化作个完整的刘阔定定落在那琉璃瞳中。
天地间,至此,原还有他刘阔容身之处。
顾青只见两行清泪不知不觉淌下刘阔面颊,他头脸身肩的雪经了地龙蒸腾,全作了雪水浇灌下来,此刻发湿衣沾,和着泪痕,凄凉情状好不狼狈。
“拓之……”
刘阔被顾青一唤,忽地眼现决心,面露狠意,榻前二人尚在呆愣中,他猛地冲上前去,将刘朝宗以雷霆之势捆到榻上,嘴里亦同时堵上丝帕。
刘阔明明下手那般干脆狠厉,待完了事,却似浑身力气抽尽,软瘫在榻旁,他蜷起身子,痛哭流涕,成了泪人。
顾青急忙上前,将他拢在怀里,拖离刘朝宗。
“拓之,你怎么来了?都听见了?”
刘阔无力点头,撸起袖子擦了擦泪道:“我知他们不日就要起事,见父亲连夜不曾回府,就猜着要夺宫了。
我原想赶去御史府将你藏起,谁知府里说你入了宫。我2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又赶到东华门候着,哪知等到宫门要下钥了,还没见你出来。
我心想要出事,就求了东宫首领太监让他许我进来。他不知父亲压根禁了我的足,被我一阵哄骗,以为我是来递消息,放了我进宫。
我一路摸到紫宸殿,却远远见着父亲领着你往永春宫来。
我又悄悄跟了过来,发现不多时宫人便被遣散,只留了两个内侍守在门前。
我趁其不备将人揍晕,拖到窗下,正听见父亲骂我悖驳人伦。我想不管不顾进来抢了你走,又听父亲道,你害死了他另一子……”
刘阔说着说着再难继续,眼中泪水难抑,终又决堤而出。
顾青眼见他停在那儿,目露呆滞,神光也涣散起来。
“拓之!拓之!”
顾青紧紧拥着刘阔将他拖了起来,“先随我出宫,这里不可久留。”
刘阔勉力靠着顾青,再不看榻上人一眼,两人搀扶着逃离永春宫。
宫外,朔风割面,夜中大雪纷乱回旋,顾青与刘阔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慢慢挪向冷宫暂避。
不想才走到半道,刘阔忽然止了步,抓着顾青道:“不行,我要去救皇上!”
顾青乍听以为刘阔得了失心疯,再看他,明明眼神清明,面露决断之色。
“长卿,”他神情略显激动,唇舌颤抖往外蹦话,“我知道皇帝不是明君,可他不该死在狄人和我父手中啊!”
风雪中,周遭景物俱已模糊,只有檐下的角铃声声撞入人心。
顾青直视刘阔双眼,顶风喊道:“你知不知道,那狄人刺客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你这是去送死!”
“我必须去。”刘阔眼神定定,决心已无可回转。
父亲叛国,身为儿子去救皇帝,是大义如此,还是父债子偿?
顾青深知刘阔此刻的心境已难以常理来论,遭逢这等巨变,世间恍然已无他立足之地,难保刘阔内心没有飞蛾扑火的想法。
何况他是古人,臣不可弑君,许多事于他看来并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顾青不肯松开刘阔,反倒伸手揪紧他,“要去同去!我不能看着你死!”
他心下正待刘阔与他争执,准备就此拖延一番也好。谁知,颈后处突然传来剧痛,顾青眼前一黑,顿时失去意识。
刘阔手法娴熟敲晕顾青,将人接在怀里,打横抱起,抬头见不远处是孤立雪中的藏书阁。他径直奔往阁后假山,寻了个隐蔽山洞将人藏在里头。
洞里漆黑安暖,隔断了外头的风雪。
刘阔的泪俨然已经流干,他伸手在顾青的颊边轻轻摩挲了两下,转身往紫宸殿绝然而去。
顾青醒转时,四周漆黑静谧,他一摸颈后仍是疼得呲牙,待到急急忙忙出了藏书阁,忽听不远处传来金戈刀剑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