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盛薰书这几年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的父亲。
相较记忆之中,他苍老了很多,头发花白,眼角褶皱,挺直宽广的肩背已经变得佝偻单薄。他这样简单坐着,都比对方更为高大了。
“你还知道回来?”盛爸爸说,他的表情冷漠又厌倦,但到了今天,那择人而噬的愤怒到底消失了,反而添了三分无奈,“你妈妈告诉我了,你给那个人打电话……我们这几年过得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盛薰书沉默片刻:“爸爸,你的想法和最初一模一样。你说是许嘉年勾引我、你说我是变态……这些年来,你一刻都没有改变过这两个想法吧?”
他不等盛爸爸回答,又说:“我是你儿子,你把我养大,就算你对我做的那些是我欠你的。但许嘉年呢?”
“你这么多年来,”他平静问,“有没有哪一天觉得自己其实对不起许嘉年一家?”
第31章 31、孤岛
风和雪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
干枯的树枝抽了新芽,鸟叫开始在清晨响彻校园。
盛爸爸在三月份的时候来到盛薰书的学校。他和妻子商量好了。在他前往盛薰书寝室询问一些事情的时候,妻子找个理由叫盛薰书出学校见面,这样两方不会意外碰面。
整个计划非常简单,执行得也特别顺利。
盛薰书不疑有他,在接到盛妈妈电话后匆匆离开寝室。而后盛爸爸来到寝室,态度自然地询问盛薰书的寝室同学:“你们好,我是盛薰书的爸爸,盛薰书在吗?”
还在寝室里的同学连忙道:“他刚刚出去了,叔叔要不要稍等一下,我叫叫他?”
盛爸爸笑道:“没事,可能是去他妈妈那边了,我下去找找——对了,”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话题,“他平常和你们相处得还好吧?课余时间有没有乖乖呆在学校?我记得他有个很好的朋友也在北京读书,那个朋友有没有来寝室找他玩?”
寝室的同学回答:“盛薰书很好相处!不过他的朋友我就不知道了,他不带外人来寝室。”
盛爸爸拧着的心倏然一松。
也许……盛薰书确实听了他的话,没有再和许嘉年搅合在一起了?
他将手中的水果留下,叮嘱寝室里的同学:“这些水果给你们吃,别告诉盛薰书我来过,那小子越长大越别扭,不爱做父母的来学校。”
同学连忙说:“不用不用,叔叔太客气了!”
但没出校门的学生当然推拒不过成年人,盛爸爸稳稳地将水果放到桌上,正要离开之际,深感不好意思的同学又多少了两句:“叔叔你真不用担心,盛薰书人际很好的,他在校外也有很多好朋友……”
盛爸爸脚步一顿:“他在校外也有很多好朋友?”
“是啊。”同学又说,“盛薰书课余活动很丰富,在我们学校人气很高的——”
他还没说完,盛爸爸突然问:“你们知道他校外的朋友的名字吗?”
同学这就茫然了。盛薰书平常也是个开朗活泼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同寝半年,他从来没提过空闲时间自己出学校和什么人在一起去了哪里。
盛爸爸也不需要回答,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照旧带着笑容说了两句,然后离开,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
盛妈妈接到了短信。
短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她握着手机,踟蹰许久,还是慢慢走了出来,迎上正在学校大门口前踱步的盛薰书。
盛薰书来这里都等了十五分钟了!
他总算见到了妈妈,连忙迎上前去:“妈,急匆匆叫我出来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盛妈妈脸色复杂:“你爸爸……”
盛薰书有点不好的预感,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爸爸的病:“我爸怎么了?”
盛妈妈:“他的血压控制得不太好,医生说要做个手术……我想他做手术,你还是要在旁边看着才好,万一有什么,也别来不及。”
盛薰书脑袋“嗡”的一下炸了:“妈,你们怎么回事,怎么都要动手术了才告诉我!爸身体感觉不好就要直接来北京检查啊!万一有事也能直接在北京住院动手术!”
盛妈妈一愣,很快回答:“发现的时候来不及了。你知道你爸爸有什么事都心里憋着,经常钻牛角尖。果然一个不小心就出事了。”她看着儿子焦急又沉重的脸色,生怕再出意外,对儿子说,“我们直接走吧,你带学生证身份证了吗?这里回家的车只有一班,再不走来不及了。”
盛薰书心烦意乱,一时很想要打个电话给许嘉年说说,一时又清楚都这时候了,就别在妈妈面前节外生枝了。
很快,对父亲的担忧完全占据了盛薰书的脑海。
他从兜里掏出钱包,里头有所有重要的东西,他对盛妈妈说:“你在电话里交代的那么清楚我怎么可能没带?我们快走吧!”
盛妈妈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招来一辆车,说了声去火车站,就和盛薰书一同坐进车内。
绿色的士绝尘而去。
盛爸爸来到了北大。
两家就住隔壁,他在做出这个计划的时候轻而易举从许爸爸那里要到了许嘉年的专业名和班级名。
当然,课表他暂时还没机会拿到。
不过这无伤大雅,他在学校里问过两个学生之后,就得到了准确的答复。
盛爸爸找到了正在上课许嘉年。
透过窗户,他轻易地将许嘉年辨认。
从小生活在他隔壁的孩子就算彻底长大了,行动间也带着一些小时候的影子。他慵懒地靠坐在前排中间的位置,书本平摊在桌面上,在所有人翻书笔记的时候,他从来不动手也不动笔。
他好像还记得这个人曾经对自己儿子说过,这些事情应该在上课之前做完并在下课之后补充。
盛爸爸冲进了教室。
冲进教室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盯紧许嘉年。
他很快看见,骚乱引来许嘉年的注视,本来漫不经心的人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在课桌后挺起上半身,看上去想要站起来。
“盛叔叔,你怎么来了?是错错发生了什么——”
有那么一句话仿佛掠过盛爸爸的耳畔。
但他没有去听。
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自己要干的事情上。
他冲到了许嘉年面前。
他抄起桌上的书,兜头向许嘉年砸去:“许嘉年,你这个变态,你喜欢乱搞就去乱搞,干什么勾引我儿子!——”
他的精神在这一刻集中到了极致。
他有很多办法解决儿子和许嘉年的事情。
但他要在最快的时间里,用最彻底的方法扯断他们的任何意思联系!
就像现在——
教室哗然。
书本砸到了许嘉年身上,没有砸去许嘉年茫然的表情。
许嘉年站在教室之中。
他看见熟悉长辈凶狠的目光,听见同学及老师的声音。
周围人四下散去,他所站的位置突然变成孤岛。
而声浪一缩一涨,潮水涌来,将他吞没。
2013年,美国。
实验室中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室内光焰流转,照亮他的眉眼。四年一晃而过,时间并未在他脸上雕琢下太多痕迹,依稀只有眉眼,更为深邃。
许嘉年正要收拾东西,电脑忽然弹出新邮件提示。
邮件来自盛薰书,塞满了密密麻麻工作邮件的邮箱里突然多出了这么封邮件,还是挺突兀的。
许嘉年点了开来。
里边是一个卡通风格的小视频。
视频中,两个简笔小人坐在一起观看幻灯片。
幻灯片播放着许嘉年和盛薰书从小到大去过的地方的照片。
而视频之内,简笔小人随同照片一起行动。它们从小相遇,一起长大,手拉着手做了很多事情,去了很多地方,不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在一起。
但有一个小人走得比较快。
一个地方只是一小步,数个地方变成一大步,十年之后变成很长很长的距离。
两个小人拉开了距离。
许嘉年看着看着,十指交叉,顶着下巴。
然后他拿起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在电话簿中,把“盛薰书”改成“7.9km/S”。
2013年,中国。
自从这句话问出之后,客厅陷入了可怕沉寂。
空气一时间掺满胶水,非得非常用力,才能汲取些供人生存的力量。
盛爸爸面孔抽搐几下,从脖子一路红到脸颊。
“你——”
从那一件事之后,这个名字就成了禁忌,仿佛不再提起,一切就可以粉饰太平。
但已经发生的事情,哪怕刻意遗忘,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消失。
越想忘记,反而记得越牢。
如同现在。
盛爸爸深深吸了几口气,向盛薰书讲道理:“你突然提这个,是不是他又联系你了?”
盛薰书不免发笑:“爸,你为什么觉得许嘉年会给我打电话呢?这都四年了啊。再说当年你做的事……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你这一辈子都不会让我再和对方说一个字吧?那你为什么会觉得对方会再想和我说一个字呢?”
盛爸爸冲口而出:“我怎么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盛薰书笑着重复:“‘我们’。”
这就是在这件事情上最有趣的结果了。
哪怕自己父亲真的用最激烈的做法将他和许嘉年分开,哪怕他“正常”了四年,也没有任何用处。一旦发生任何风吹草动,那些被人刻意遗忘的,被人刻意掩饰的就被重新翻起来。
好像自从事情之初,他就被判决,终生不得赦免。
盛薰书说:“既然四年的时间也不能让你安心,那么我现在的成就大概也不能让你满意了?”
盛爸爸狠狠道:“你结婚生孩子,过个正常人的生活,我就满意了!”
盛薰书冷酷地回答:“你的满意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顿一顿,“你们不过觉得我喜欢男人给你们丢脸了。你们期待自己的孩子是外边无数个正常人之一。可惜,我是那个不正常的。”
盛爸爸怒吼:“你怎么不去死!”
时间静止了。
盛薰书坐在沙发上,两手虚虚交握,凝视盛父。
“你是我爸爸……”他淡淡说。
这是我无法否认的关系。
“你养我长大……”
这是确实发生的事情。
“如果这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我可以答应你。”
盛薰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袋子,袋子里头都是白色药片。他撕开封口,将药片倒在掌心。
“你还记得吗?那件事情之后你们觉得我精神有问题,带我去看了几次医生,医生给我开了安眠药,都在这里。你给了我什么,我还给你什么。”
时间静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起来一看评论,5100,吓得我瓜都掉了……
你们这么给力,我也不能辜负你们!加更不是在明天就是在后天了!
PS:晚上隔壁的画劫会迟点,不能确定一定在十二点前,同时追的姑娘可以考虑明天再看~
第32章 32、喜欢不是错
教室的窗户将阳光切割,因阳光而生的阴影又将人脸切割。
许嘉年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周围同学与老师的面孔,但人群之中,盛薰书父亲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他的双眼之中。
那张中年男性的面孔因憎恶而扭曲,可是扭曲之中依稀又含有一些恐惧。
他的愤怒我可以理解,但他又在恐惧什么?
许嘉年纳闷地想。
他站在原地,书本已经落到了他的脚下。他的心脏快速跳动着,紧张得都要比拟自己在国外领奖的时候了!他迫切地期望自己能够做什么去解决这一切,可是他像被鬼附身了一样,一动不能动。
时间轴被无限拉长又被无限折叠。
打破教室奇异僵滞的是正在上课的女教授!
讲台上的中年女性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做了一件事,她当机立断地将手中的教案砸向盛父,预防其更过激的举动,而后冲出教室,在走廊中大喊道:“快来人啊,保安,保安!有校外分子冲进课堂袭击学生!”
学校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快!
就在女教授冲出走廊叫喊的没两分钟,左右教室中听见喊声的男性教授立刻出来帮忙了,男性教授一上前拦着人,教室中的年轻男同学也反应过来,在教授的带领下冲上去制服盛父!
然后保安冲了上来。
没过多久,学校领导也出现现场。
许嘉年被带到办公室休息,他的脑海乱糟糟的,念头纷迭,一时是盛薰书,一时又是盛父,它们逐一浮现,再逐一隐去。
大概只有茫然和沮丧,从一片混沌慢慢苏醒,再渐渐下落,落至心头,就盘旋不肯离去。
这间办公室之外,一切的调查和咨询均以极高的速度进行着。
学校下来的领导是一个眼袋下垂、身材消瘦、国字脸、面容严厉的中年男性,姓翟。
他在询问了任课教授,了解第一手情况之后,叫来了许嘉年的辅导员,从许嘉年的辅导员处拿到了许嘉年父母的电话,并通过电话和他的父母进行一次简短的对话,约好了在在今天傍晚见面——他们会赶最快一班的飞机来到学校。等这一切都做完了,校领导再简短对保安和辅导员说话:
“先把来闹事的人扣着等学生家长来到。你去和学生沟通一下,让学生不要有太大的心里压力,也不要提刚才发生的事情,一切都等他家人来到他身边,他也能比较安心之后再说。”
“等等,”在说话结束之后,翟领导突然说,“出事的学生叫什么?”
“叫许嘉年。”辅导员提醒。
“许嘉年。”翟领导拧眉,“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是不是得过什么国际奖?”
“没错,得过IPhO金奖。”辅导员连忙说。
翟领导眉梢一动,显得有点意外,接着他再一次强调:“一定注意学生心里状态,要多安抚他。”
许嘉年的辅导员同样有着丰富工作经验的人,他让人去许嘉年同寝室的同学,
同时进办公室和许嘉年谈话:
“外校人员来高校捣乱上课秩序,攻击我校学生,这是一起罕见的、非常具有危害性的事件,学校会保留严肃追究责任人的权利,同时,学校也会全力保护我校学生。”
“也就是说……”许嘉年发声,他的声音有点哑。
“你没有责任。”辅导员干脆表态。
“谢谢学校和领导们。”许嘉年低声说,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重石无声坍塌了一个角落。
同时,敲门声响起,辅导员喊了声“进来”,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寝室另外三个人站在外头,一个不缺,齐齐看着许嘉年,而后又看向辅导员。
辅导员笑道:“说谁谁到,你们几个自己说话吧。”
办公室内,辅导员走了,四个寝室兄弟面面相觑。
许嘉年握着杯子,琢磨着要怎么说话。另外三个人排排坐着,也琢磨着要怎么说话。
大家相处了大半年,说好也好,一起吃饭睡觉,一起上课打水,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至少相处十二个小时。但毕竟每天十二个小时的相处只持续了大半年,要说真正熟识到能够推心置腹,好像也没有……所以这就……
办公室里的沉默一不小心太长了。
年纪最大的老大最快从纠结中清醒,一看不好,直接一锤定音:“许嘉年,你真是太倒霉了,没事被一个疯子缠上了!”
他的态度很明确,想法很直接。
许嘉年是我寝室的兄弟,过去一直挺好的,我知道这些就足够了。至于他到底喜欢谁,我没听过,不在意,不想知道。
其他两人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心中的巨石再度坍塌一处。
许嘉年握着杯子。
热气自杯壁冒出,贴上掌心,递延心口。
他扯了扯嘴角,最初一刹那动作还有点僵硬,转瞬就变得自然又柔和:“……谢谢。”
几人:“说什么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许爸爸在晚上七点来到了学校。
他先见到了翟领导,从对方嘴里清楚地知道了下午发生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接着他来到扣押盛父的房间。
两人见面。在房间里大发雷霆,怒气腾腾扬言要告学校的盛父竟然倒退了一步,侧过脸,目光闪躲。
许爸爸顾不上和翟领导寒暄,直接向盛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