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三两星子高悬墨空。
尚书府西南方的青芜阁里,一盏灯烛已经熄灭,另一盏烛火摇晃着,愈加的明亮。昏睡的贺小梅躺在床上,而衣衫单薄的王元芳就趴在榻边小憩。
“咳、咳……”
细微的咳嗽声之后,长睫微微颤动,贺小梅睁开眼来。
稍转头,入目是王元芳头顶上那个小小的发旋儿,贺小梅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岂料指尖刚刚触上元芳的发顶,元芳便猛地弹坐起来,口里还急急唤道:“小梅!”
贺小梅嘻嘻地笑起来。王元芳愣了半晌,直到贺小梅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王元芳才慌道:“你别笑了,别笑了……腹上会疼。”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去瞧贺小梅腹上的伤口。
贺小梅按住他的手,道:“我还能活着,还能见到你,我高兴。”
元芳看着贺小梅弯弯的眉眼,微微有些失神,顺势握住小梅的手,温柔笑道:“所以以后,凡是涉险的事,都让我去做。这样即便我受了伤,你这个大神医也能医治我,总好过我四处求人救你。”
贺小梅埋汰他,“你这个国舅爷哪儿还用得着求人?你一句话,别人不是赶着来为你做事?”
王元芳摇摇头,无奈地笑开,“是是是,我厉害极了……”
贺小梅一面撑着身子坐起来,一面打量着四周,问:“这是……尚书府?!”脑中瞬间闪过一些血腥至极的画面,贺小梅记得,他被屠龙堂的人捉住,再次灌下了千盅术的毒,而后来他就失去了意识……在那之前,他只知道,屠龙堂是要带他一起去攻打水仙教。贺小梅抓住王元芳的胳膊,急道:“教里怎么样?为什么我会在尚书府?!”
王元芳拍拍他的手,安抚道:“不用担心。李马带人前来营救,死伤虽多,好歹没有太大损害。不过总坛算是毁了,需要重建。而且……龚罄冬,没了。”
贺小梅睁大了眼,奇道:“龚罄冬?”
王元芳道:“他是屠龙堂派过来的细作,但在最后关头反水了,趁屠龙堂和我们对战之时潜入屠龙堂地宫,一把火烧了地宫。如若不然,只怕屠龙堂会趁我们大战修整之时乘人之危。”
“细作?”贺小梅蹙眉,怔怔道:“他身为情报司主司,要真是有心当这‘细作’,将情报全部出卖,只怕我们也不会相安无事这么多年。”
经贺小梅一提醒,王元芳也有些惋惜,叹道:“总归这么多年,许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罢了。”
贺小梅摇摇头,“少主与他一同长大,如今只怕不知怎么伤心呢。”
王元芳也默了半晌,忽然想起要紧事来,便起身道:“你既醒了,我便叫人去把药端过来。”
贺小梅点点头,王元芳转身去开门吩咐门外的小厮。
贺小梅无事可做,便撩起衣裳查看自己腹上的伤口,见那缠伤的纱布上微微沾了点血,便知方才一番笑扯到了伤口。
好在这伤只在腹部,贺小梅抬头瞧见桌上的纱布和药瓶,便自己下床去换药。
有人推门进来。贺小梅头也没抬,道:“药先放一会儿吧。我这伤有点裂了,得先换了药来。”
进来的人却在门口站了老大半天也没说话。
贺小梅正诧异着,抬头去看,见是一个小厮瞪着眼呆立在门口。
“这这这……这不是给您的药,这是待会儿我们少爷要用的!”那小厮结结巴道。
贺小梅乐了,“你们家国舅爷待会儿要用也是用我身上,有什么区别?”
小厮见贺小梅已经将药倒在了手上,急得一拍大腿,涨红着脸道:“不是不是,我们家少爷的伤要用这个药,您的伤不一样!”
“你说什么?你们家少爷也受伤了?!”贺小梅惊得一下子站起来。
小厮刚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王元芳的声音,急忙捂着嘴道:“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王元芳端着药走进来,问贺小梅道:“方才他在跟你说什么?这么急急慌慌跑了。”
贺小梅把纱布和药往桌上一搁,道:“你哪儿受伤了?”
王元芳不自在地笑笑,“我哪儿受伤了?我没受伤啊。”看着贺小梅半点都不信的样子,王元芳张开双臂转了个圈,“你自己看,我好好的。”
贺小梅却突然踏前一步凑到王元芳唇边,鼻尖微微嗅着元芳身上的气息。王元芳一惊,整个脊背都僵住,半点都不会动了。
清清浅浅的呼吸在两人唇间鼻端流转,王元芳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下移,落到贺小梅略显苍白的唇上。
喉结微微一滚,元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就在两人的唇越来越靠近的时候,贺小梅突地往后一退,一脸得意地哼道:“你要是没受伤,那你嘴里的苦味是怎么回事?你敢说你刚刚去给我端药的时候没顺便喝你自己的药?”
原来只是在闻他口里的药味,他还以为……
王元芳哭笑不得地望着贺小梅,妥协道:“好了好了,一点小伤而已,你别小题大做了。”
贺小梅坚决道:“不行。我是医者,小伤还是大伤,我一看便知。”
元芳低头瞟了一眼贺小梅腹上半拆开的绷带,无奈道:“你这是想干什么?你自己的伤弄到一半不管了?”
贺小梅随意将绷带缠回去,二话不说伸手便要剥王元芳的衣裳。
王元芳一边躲一边道:“贺小梅你如今越来越没个正行了!我好歹是国舅爷,你这样——嘶——”动作一顿,王元芳紧紧捂住胸口,面色瞬间白得像鬼一样。
“怎么了?我碰到你伤口了吗?”贺小梅紧皱起眉头,“是这儿吗?是胸膛吗?”
不等王元芳阻拦,贺小梅一把扯开王元芳的衣襟,见里衣里面,如玉的肌肤上果真缠着一截绷带。
贺小梅立即扶着王元芳坐到榻上,不由分说将他衣裳褪至腰间。一圈一圈拉开绷带,那三个血淋淋的小孔便赫然呈现在贺小梅眼前。
“这是……”脑中再次闪现出些许零碎的画面——剑气呼啸,大地震荡,那人环抱住自己,将一切袭击都挡在外面;而他手腕一转,三支银镖便深深扎入那人胸膛……
贺小梅忽然泪流满面,一手颤颤巍巍地抚摸那三道鲜红的口子,“对不起。”
正是暮春初夏时节,夜风还带着些微的凉意,但到底没了春夜的寒气。
已是亥时。
晋磊踱步到教中西南一隅的小木屋。大门敞着,晋磊踏进门口。
“小兰。”
方兰生坐在地上,背靠着窗边的木桌,怀里抱着一个坛子,也不知听没听见晋磊叫他,仍是呆怔地望着地面。
晋磊又唤了一声,兰生还是不理他。
眉目微敛,晋磊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递到兰生面前,“你二姐很担心你。”
方兰生的眼睫微微动了动,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却像是绷不住要哭出来。
晋磊又把信往前递了递。
方兰生缓缓抬手接了信,把装着龚罄冬骨灰的坛子夹在臂弯,两手拆了信。
晋磊在一旁道:“我的意思,你实在难受,便先回琴川陪陪你二姐。”
方兰生没搭话,先是将方如沁给他的信仔仔细细看完了,方缓缓挑着眉道:“你让我回去?教主呢?莫非现在水仙教是你在当家?”
晋磊还没说话,跟在晋磊身后的部下已经躬身道:“少主糊涂了,你面前的不就是教主?”
方兰生将信收好,又把龚罄冬的骨灰坛子抱回怀里,斜乜那部下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眼里却全是憎恶。
晋磊挥挥手让部下先退下。
部下“欸”了一声,便转身出了小木屋,走前顺带把门掩上了。
“小兰,今时不同往日。屠龙堂虎视眈眈,周边几个小帮派又打闹不休,教主迟迟不归,我……也是没办法的事。”晋磊似乎是头一次对方兰生说这样多解释的话。
方兰生忽然一声笑:“元芳和小梅,被你逼走了?”
晋磊一愣,随即惊愕地看着兰生,“我从未逼过他们。”
方兰生却兀自低语道:“走了才好,走了才好……”边说着边收紧了臂弯,硬生生将怀里那个冰冷的坛子捂出温度来。
晋磊默了一瞬,又问:“要回琴川吗?我马上安排。”
“不,”方兰生摇摇头,眸中映着明晃晃的恨意,“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给肥冬报仇。”
晋磊看着兰生眼中那丝令人心悸的寒意,忽然感到惶恐——如果方兰生不再是以前的方兰生,如果方兰生跌入仇恨的深渊,如果他开始憎恨、开始杀伐……
下地狱的人,一个就够了。
晋磊上前一步,捏了捏方兰生的肩,眸中沉痛,“报仇的事,我替你做。你什么都不要想,不要管。”
方兰生冷哼一声,扭了扭肩脱离晋磊的手,往一旁移了移,面无表情道:“你根本不明白。他跟我一起长大,教主和你都不许我出教,是他带我出去玩,是他帮我要来那些修仙的书,是他一路护着我不让我瞧见外面的凶险……他中了毒,他不得不为屠龙堂做事,可是他放不下我们,他为了救我们以身犯险……可是到头来,他一个人去了。”越说到后来,方兰生就越发哽咽,最后几乎是咆哮着对晋磊吼:“我们都活着,他一个人去了!”
冰凉凉的触感落到脖颈,方兰生才发觉自己已是满脸泪水。他怀抱着龚罄冬的骨灰,坐在地上,单薄的身子瑟瑟发着抖,只倔强地仰头,泪眼朦胧地望向晋磊。
晋磊不说话,混沌的眸子又黑又沉,仿佛是交织了千万般言语的种子,却被隆冬寒冰封在墨一样的深潭中。
两人对视了许久,晋磊才垂了垂眼,淡淡道:“不回琴川也好,我会着人先把岸芷汀兰修好。这房子禁不住风,你在这地上坐了一日了,先跟我回房,嗯?”
方兰生扭回头,深吸一口气,将泪水憋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陪着肥冬,先时他说什么我总不在意,如今他死了,我要好好记起来他说的话。”
晋磊还是淡淡的模样,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沉默着站了一会儿,晋磊忽然牵着唇角冷声道:“怎么?他还跟你说过什么?与你做过什么苟且之事?还是……你如今看故人已去,后悔没有早跟他表明心迹?又或者是心如死灰,要抛下你二姐抛下旁人随他去了?!”他每问一句,便逼近兰生一步,语气也更凌厉一分,叫人在他灼热的目光下无处躲藏。
方兰生抬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晋磊,像是一团沉沉的雾霭,叫人分不清辨不明。以往但凡兰生犯了什么错,晋磊也会毫不留情地训斥他,可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晋磊整个人都如同一把锐利的尖刀,藏在那层层叠叠的雾霭之中,偶尔闪出一星半点的锋芒,转瞬又隐匿在迷蒙中。
方兰生第一次觉得晋磊陌生。他看了晋磊一会子,什么话也不说,背过身去继续抱着他的坛子发呆。
晋磊发过那样大的火,胸膛还在起伏,心却已经凉了半截。他沉默少顷,又恢复了那个波澜不惊的样子,眉目坚毅又冷淡。他一边伸手去拉方兰生,一边道:“走罢,先回房再说。”
方兰生像个倔强的孩子,只管雷打不动地坐着。
晋磊与他拉拉扯扯了一会子,还是没等到兰生妥协。
晋磊也不再劝,又上前一步,两手用了内力拽住方兰生胳膊就要往上提。方兰生抱着坛子挣扎起来。
两人动作间,方兰生抱着坛子狠命往乱撞,恰好撞上晋磊腰上的伤。
晋磊连痛都没呼一声,只眉心微微一动,似要拧眉最后却还是面色舒展。
血色晕染了腰间衣裳,晋磊仍然面不改色地将方兰生从地上拉起来,不由分说拽住他的手转身往外走。
方兰生浑身一颤,奈何另外一手抱着坛子,也没办法去掰开晋磊的手,于是只狠狠甩着胳膊要挣脱开。
咚的一声闷响,方兰生的拳头再次捶上晋磊的腰。
晋磊终于放了手,腰上已经被血染红。方兰生惊怔地看着晋磊腰间蔓延开来的红,眼里全是惊慌失措。
晋磊只平静地看着他,眉目舒展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一双眸子几乎要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可是,他说:“方兰生,你就是这样的。”
是怎样?
他是怎样的?
方兰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只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活在大家庇护下的他,从来都不是完整的他。
在琴川有二姐和欧阳家护着,在北都有水仙教护着。
他们不让他看见血腥,不叫他看见残忍。他的世界光鲜亮丽安稳平和,外面的腥风血雨、人心险恶他却一概不知。
直到龚罄冬死。
晋磊深深看他一眼,再不拉他回房,只果决转身,兀自朝外而去。
方兰生眼也不眨地盯着晋磊腰间的血,欲行又止,一只手伸到一半。
晋磊已经走到门口。
方兰生终于再忍不住,眼泪汹涌夺眶而出,“对不起……对不起……晋磊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肥冬跟我说他喜欢我……肥冬他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才去火烧地宫为了我才想好好活着……可是我把他害死了……我把他害死了……”
方兰生怎么会不知道呢?龚罄冬连着几夜站在他的窗外,那已经是告别。
晋磊的脚步就顿在那里,安静地听了一会子。他转回身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跨上前张开长臂将兰生揽入怀中。
方兰生两手缓缓抚摸着怀里坛子上的花纹,上面是被泪水打湿的一片润泽。他无力地啜泣两声,闭了眼轻靠在晋磊肩上。
夜色深重。
晋磊推开门,将方兰生扶进房去,叫人打了热水来,拧干了毛巾递给方兰生。
方兰生草草抹了把脸,便掀开被子要睡觉。
晋磊端了热粥回来,看着已经躺下睡着的方兰生,动也不动地站了半晌。直到手上的粥冷下来,晋磊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粥放在桌上,转身出去。
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关上,方兰生抱着坛子的手又紧了紧,身子蜷缩成一团,紧闭着的眼里,两行热泪顺着脸颊落到枕上。
而门外,晋磊两手还维持着掩门的动作,眉心却已经打了一个结。
屠龙堂地宫。
昏暗的烛火将司马渊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之上,那黑影仿佛一只巨大的蟒,正盘曲着身体安眠。
“主上,主上?”有人进来,躬身在侧轻声叫唤 。
长榻上,半撑着额头小憩的司马渊微微睁眼,“嗯?”
来人道:“主上,堂主让人传话过来,说这次……您做得过了点。水仙教伤亡不小,还把泥土教牵进来,那边……有点不高兴。”
司马渊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懒懒道:“不高兴?呵,他不高兴关本座什么事?水仙教是慕容青害的,泥土教也不是本座牵扯进来的……要怪就怪龚罄冬!”司马渊的神色一厉,双眉紧锁,“龚罄冬还烧了本座这么多尸体,还有沧澜花果!本座这几年来的心血全毁于一旦了……不过,”手指无意识地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扳指,司马渊邪邪一笑,“贺小梅算是开了个好头。你去,把养在暗室里的那些人带到地宫来,继续找新鲜的尸体,再把瑶娘那边的沧澜花果要过来……要是要不过来——就抢过来。”
那人躬身应了,抬头战战兢兢问:“那……那边要的解释?”
司马渊斜睨他一眼,眯着眼仿佛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本座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
那人早被司马渊的语气吓得双膝一软,忙不迭地附和着,慌忙告退了。
司马渊斜斜倚在榻上,手指仍然玩弄着拇指上的扳指,嘴里哼道:“本就不是真心合作,本座何必给他什么脸面!”
而地宫之上的尚书府内,贺小梅站在青芜阁里赏花。暮春之时花已败了不少,只是尚书府财大势大,一年四季总也少不了可赏的花。
紫藤在藤架间攀援缠绕,花廊中便是繁花似锦,老桩横斜,别有一番不同于百花齐放的韵味。
王元芳便从花廊另一头穿过来,着一身月白锦衣,外罩深紫长衫,腰间挂着上好的和田青玉坠子,手里握着羊脂白玉制成的扇骨,沉缓着步调,在满廊的紫气中脱颖而出。
在贺小梅的眼里脱颖而出。
贺小梅还是那身灰白的衣裳,站在花廊口,目不转睛地望着向他行来的王元芳。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幅绝世名画,上面有着满园满架的紫藤花,茎蔓蜿延屈曲,花朵繁盛烂漫,也有着一个翩翩佳公子,紫衣华贵生香,摇着手中白玉骨扇闲庭信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