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芳转头,见那女子一身淡紫色衣裙,满头青丝只用一支素银紫钗挽住,柳眉微扬,淡粉色的唇角含着落落大方的笑意。
那女子目光扫过王元芳,只微微含笑点头,王元芳便也回以点头之礼。
“小女芙妆见过王大人。王大人近来可还安康?家父还惦记着您头疼的毛病呢。”李芙妆对着王佑仁见了礼。
王元芳一听这名字,便觉有些熟悉,只是想了半晌也没想出在哪儿听过。
王佑仁笑着道:“好孩子,劳李大人记挂,老夫身子好得很,近来也不怎么犯过头疼。”
李芙妆……兵部尚书李岳临的独女。王元芳又看了李芙妆两眼,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人是谁,当初王佑仁大寿,他心不在焉受人议论,正是这李芙妆三言两语就帮他解了围。
王佑仁见王元芳盯着李芙妆看,眼珠子一转,笑呵呵对他道:“元芳啊,李姑娘要在府上做客一段时间,爹最近又忙,你就多陪陪人家。”
王元芳愣愣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疑惑为何李尚书之女会来府上做客。
王佑仁满意地看了看这两人,负手离开了。
“孩儿恭送父亲。”
“芙妆恭送王大人。”
书房里只剩了王元芳和李芙妆两人。
李芙妆转向王元芳,匆匆看他一眼便又低下头,柔声道:“公子别来无恙,不知可还记得我?”
“姑娘上次仗义相助,在下自是不敢相忘。”王元芳客客气气回了。
李芙妆略略抬头瞧他的脸,唇角的笑意渐渐带了几分羞涩,“初次来公子府上,还请公子带我——”
话未说完,已被王元芳径直打断:“我也挺忙的,不如让我的随从阿道……”说着招了招手唤来门口站着的小厮,“让阿道来带你——欸,你方才想说带你去哪儿?”
李芙妆唇角的笑意微微凝结,如花般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难堪之色,却仍是大大方方道:“不必了,我自己寻去就好。公子劳碌,也要注意休息。”
王元芳“嗯嗯”地随意应着,心里记挂的却是贺小梅还等在青芜阁。
李芙妆见王元芳似是心有惦念的样子,便体贴道:“那……我今日过来也有些累,就让阿道先带我去客房住下,晚些时候再去给公子请安?”
王元芳道:“好,姑娘请自便。”
李芙妆对王元芳行了个礼,微微笑着先离开书房。
王元芳长舒了一口气,看李芙妆的身影走远了,便立即转身往青芜阁去。
水仙教。
经过几日的重建,水仙教中重要的几处建筑都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原状。
岸芷汀兰里仍住着方兰生,晋磊却是搬进了青竹斋。
其实从距离来看,青竹斋算是离岸芷汀兰最近的一处居住之所。
晋磊搬进青竹斋的第二天,方兰生便来找晋磊说要与他换个住处。彼时晋磊正在青竹斋的书房里批注卷轴,听完方兰生的话,晋磊头也没抬,问他为什么。他却不说,只道岸芷汀兰住腻了,要到青竹斋来换个口味。
晋磊沉默了一阵,手里的笔也停了停。
水仙教中,没人不知道青竹斋是教主的入住之地。
方兰生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沉默过后,笔端再次落下,晋磊点点头,“那你便搬过来。”
次日,方兰生便打包了些东西,正式搬进青竹斋。只是当他看见仍住在青竹斋里的晋磊时,难免有些疑惑:“你不过去?”
晋磊:“过哪儿去?”
方兰生将两手抱着的大包袱抬了抬,在包袱后面伸长了脖子抬头看着晋磊,“岸芷汀兰啊。我现在可就搬过来了,你什么时候搬?”
晋磊接过他手里的包袱,一把拧到桌子上放好,“你搬过来便搬过来,我几时说过我要搬到你那儿去?”
方兰生一噎,转头打量起四周来,心道这青竹斋内房间虽不少,卧房却只得这一间,两个人住也太打挤了些。
晋磊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卧房留给你,我搬去书房住。”
方兰生“哦”了一声,也没跟他客气什么,安安静静地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收到一半,他转头一看这房里到处都是原本就摆好了的物什,根本没多大地方放他自己的用品。
方兰生皱了皱眉,“晋磊,要不你现在就把你的东西搬到书房去吧?我这些没处放了。”
晋磊扫了一眼,道:“书房小,我没打算把东西搬过去。”
方兰生一想,晋磊的意思难道是“搬去书房住”仅限于在书房睡觉而已吗?什么都不拿过去,这算哪门子的“搬”。
这话方兰生没说出来,只放在心里腹诽一番罢了。
其实晋磊并非不知道方兰生想搬进青竹斋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另有所图。但他所图谋的,也正是晋磊想给的。
所以没办法拒绝。
方兰生已经没了龚罄冬,总不能再叫他没了念想。
晋磊又何尝不知道,青竹斋里有慕容白留下的法术卷轴,旁边还有个神秘而强大的圣潭。若要修习仙术,青竹斋算是天时地利人和。
他也同样知道,以往方兰生只是为了修仙而修仙,如今却是为了——报仇。
可他不会让方兰生去报仇。
他也从来不相信方兰生能报得了仇。
皎月当空。
晋磊在外劳碌了一日,将近亥时才回到青竹斋。到卧房里看了看,没见着方兰生,晋磊唤来一个守门的教徒问方兰生的下落,那教徒说是半个时辰前去食阁吃宵夜了。
晋磊这才放下心来,又唤那教徒去提热水来。
教徒提了热水过来时,晋磊正在屏风后脱衣服。那教徒目不斜视地往浴桶里放好水,躬身退了出去。
晋磊半躺在浴桶里,温热的水汽熏得人身上暖暖的。晋磊闭着眼,剑眉微微蹙着,纤长的睫毛在月华照耀下投射出根根分明的影子,映在山脊一般的鼻梁上,薄唇里倏尔溢出一声叹息。
蛰伏在记忆里的痛苦每到夜里就会复苏,那些陈年旧事如同梦魇一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踏上的这条鲜血铺就的路,好不容易开过一次花,最后仍是被血液灌溉至死——也或许还没有完全枯萎——但在他闭着眼看到的未来里,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立在血泊中。
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有人在劝他回头,可是他一转身,所有人都消失了。
天地苍茫,他提刀纵马,攀上那座巍峨高山,然后一跃而下,沉入深海……
晋磊猛然睁眼,从水里冒出头来,大睁着眼望向四周。
这里还是青竹斋。
喘气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晋磊呆怔片刻,似乎还没从梦境中回过神来。他忽然想起什么,隔着屏风看向外屋的烛火,唤道:“小兰?小兰?”
没人应答。方兰生还没有回来。
晋磊算了算时间,方兰生去食阁再怎么也有一个时辰了,到现在却还没回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晋磊伸手去拿擦身的亚麻丝帕,只是手还没触到屏风,就听外面传来一声踹门声。接着是扑天的酒气,顺着门外吹拂进来的晚风弥漫了整个房间。
晋磊心里一沉,面色有些不虞。
方兰生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进来,一手提了个酒坛子,一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往里走。
在外室走了一圈,方兰生已经踢倒了不少东西,他醉醺醺地大吼道:“肥冬!肥冬!赶紧给我出来!”
晋磊面色已然铁青,但只坐在浴桶里动也不动。
方兰生摸着墙又往内室里去,嘴里还嘀嘀咕咕道:“灯都亮着,人在哪儿呢……”
方兰生站都站不稳,眼前的景物也不断地晃来晃去。他眯眼看了那屏风上头挂着的衣服半晌,然后使劲儿甩了甩头,再眯眼去看。
“肥冬?嘿嘿肥冬你在这儿啊……”方兰生笑嘻嘻地往那屏风处去。
途中又踢中一个凳子,方兰生猛地往前一摔,恰将那屏风扑倒在地。手里的酒坛子也嘭地摔在地上,甘醇的酒液汩汩流淌,酒味更是汹涌地弥散开来。
方兰生从一堆衣裳里坐起来,半抬起的头忽然顿住。
那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浴桶里,束起的发被水汽蒸湿了少部分,发尾处便缓缓滴着小水珠。有漆黑的发丝落在他的胸前,与一道狰狞的伤疤互相纠缠。
方兰生脑中一空,眼前也是模糊一片。面前的人他看不分明,就像被月色裹挟的影子,沉沉的,朦胧的。
晋磊看着面色酡红、满身狼狈的方兰生,眼底有暗沉而微弱的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攫住。
他忽然觉得有些麻木,于是也便麻木地注视着方兰生。
方兰生眯眼看了片刻,突地笑了起来,对面前的人手舞足蹈道:“肥冬!肥东你看我给你带的酒!你最喜欢的桃花酒!甜的……欸——”方兰生转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手在虚空中抓了抓,“我的酒呢?欸肥冬,我的酒不见了……”方兰生眨巴着眼,无辜地看向面前的人。
晋磊还是不冷不热的模样,只是眼眶竟微微一红,眼里的微光闪闪烁烁,似要熄灭又似要复燃。那只攫住他心脏的手忽地发力,五指恶狠狠地穿进皮肉,破碎的血肉从指缝间掉落。
在无以复加的疼痛里,晋磊缓缓开口道:“小兰……”
方兰生却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兀自转头一手撑住地面要从地上站起来,手里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方兰生从一堆杂乱的衣裳里掏出那个物什,却是青玉司南配。
方兰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里捻着一块青玉司南配,歪着头眯眼看了半晌,又低头去看自己腰间,见腰上也挂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他“嘿”地一笑,醉醺醺的眼眸瞟向对面的人,“你看,你的玉,和我的——嗝——玉,是、是一样的。”
晋磊眼神微微一移,盯着方兰生手里的青玉司南配。这块玉一直在他身上,但从没人见过。世人皆知方家公子有块颇通灵性的青玉司南配,但无人知晓他晋磊也有一块相同的玉。
“肥、肥冬,我们的、的玉是一样的……它们会不会、是一对啊?哈哈,我们的玉、是、是一对儿……哈哈哈……”方兰生像得了什么宝贝,将手里的青玉司南配抛来抛去地玩儿。
只是他如今醉着,眼神不准,手上力度也把握不到,竟将那青玉司南配掷到了浴桶里。
随着“扑通”一声响,晋磊终于动了动。方兰生却已经两步凑上来,两手撑在浴桶边上,瞧着那水面,撇着嘴叫道:“掉河里了!肥冬——嗝——嗝、一对儿没了……”说着便伸手要去浴桶里捞玉佩。
晋磊忙拦住他的手,喉结上下滚了滚,欲言又止,最后只别过脸去,压低了声音道:“转过去。”
方兰生眼神有些微的迷离,讷讷道:“转哪儿、去?肥冬你、要我、转、转哪儿去?”
见方兰生还是直直盯着水里,晋磊又气又急,只伸出另外一只手到浴桶底捞他的青玉司南配。
方兰生却早忘了玉佩的事,转眼间所有注意力都被晋磊胸膛上那道蜈蚣般丑陋的伤痕吸引了。
方兰生伸出手,轻轻放在那道长长的伤痕上,只觉手下肌肤炽热滚烫。
可那水分明已经凉了。
晋磊身子猛地一颤,转头见方兰生呆呆地凝视着他胸膛上的伤痕,他自己也有些呆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注视着他的方兰生,像是一汪春水,专注地缓缓流淌,温柔而缠绵。
“为什么……受伤了?”方兰生开口,带着酒香的气息吹拂在晋磊胸膛,手指在那伤口上细细抚摸。
晋磊一把抓住方兰生的手,从自己胸前移开,“小兰,真正的伤不在这里。”
方兰生双眼迷蒙地看着眼前这张脸,蓦然一笑,白而整齐的牙齿在晋磊眼前晃来晃去,“我好累,肥冬,我好累。”
晋磊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然后他起身,准备拿帕子擦身穿衣,却被方兰生一把抱住。
方兰生两手挂在他后颈之上,头靠在他胸前,“酒可好喝了,我以前都不知道。”
晋磊没说话,看了看被方兰生弄了一地的衣服,叹了口气,打横抱起方兰生往床榻走去。
方兰生一手从他后颈滑下来,摩挲着他胸前的伤口,“疼吗?”
晋磊沉默着将方兰生放到床上。方兰生一手死死挂住他后颈,一手不依不饶地摸着那道伤,固执问道:“疼吗?”
晋磊看着方兰生泛红的桃花眼,那双眸子里全是空茫。他牵起方兰生抚着伤口的手,将它按到心口,“这里才疼。”
方兰生眼角忽然流出一滴泪,顺着脸颊滴落枕上,“我也疼。”
晋磊低头吻去他脸上的泪痕,轻声道:“睡吧,睡着了就不会疼了。”
方兰生忽然环住晋磊的脖子,将晋磊的身子压低,然后抬头吻住他的唇。
他什么也不会,只能木然地含住晋磊的唇,却不知该如何挑逗、如何深入。
可是晋磊从来不需要他的挑逗,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挑逗。
又黑又沉的眸子逐渐染上些令人目眩神晕的欲望,晋磊探出舌尖,细细描摹方兰生的唇形,然后伸入内里汲取他唇齿间的桃花香气,扫荡过他口中每一寸角落。浓郁的酒香环绕着两人,在两人鼻息间缓缓流淌。
方兰生闭了眼,紧紧抱住晋磊的身子,口里模模糊糊唤道:“肥冬……”
晋磊蓦然惊醒,猛地直起身子,踉跄着步子仓皇离开内室。
方兰生的眼还闭着。许久许久,他动了动,侧身躺着,眼角又一滴泪划过,“晋磊,我是真的疼啊。”
第二日,方兰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太阳暖烘烘地晒在被子上,方兰生便被热醒了。
方兰生揉了揉眼,坐起身子环顾四周。房间内各种摆设都一如往常,绘了翠竹的屏风也安然立在那儿,地上干干净净的,一丝不乱。
案上的红泥小火炉里还点着熏香,屋子里全是淡淡的梨花香。
耳边似乎有人在细语呢喃着什么,方兰生捶了捶脑袋,晕乎乎的脑子便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他的脸色渐渐僵硬下来。
有推门声自帘外传来,方兰生套上外衫下床,一把撩开帘子走出去,正巧与端着饭菜进来的晋磊视线相撞。
方兰生想到昨晚的事,心中到底有愧,想跟晋磊道歉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于是只好埋头不语。
晋磊只淡淡看他一眼便又移开视线,将饭菜放到桌上,坐下看着他道:“睡了这么久不渴么?先去洗漱,过来喝汤吃饭。”
方兰生闻言一怔,迅速抬头望着晋磊眉目安和的脸,“我昨晚……”
晋磊将盛好的汤搁在桌上,打断他道:“以后少喝酒,一醉就撒泼。”
撒泼?
他记得,他是撒娇吧……
他分明是借了几分醉意,自欺欺人来着。
不知怎的鼻子一酸,方兰生低下头。他想跟晋磊道声谢,可是说不出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混着瓷渣一样硌得他生疼。
晋磊看他还衣冠不整地站在原地,一手探了探那汤碗外沿的温度,道:“还站着做什么?不吃了?”
方兰生深吸一口气,道:“晋磊,我昨晚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难受。”
晋磊面上波澜未起,微微点了一下头,淡淡道:“那就快些洗漱,快点过来吃饭。”
方兰生看了晋磊半晌,终是诚恳道:“晋磊,谢谢你。”
晋磊看着方兰生洗漱的背影,心内仿佛有一颗种子生根发芽,开出一朵艳丽而纯洁的花,可惜没能结出这世间最甘美的果实。
他想要的,哪里是一句“谢谢”。
两人吃过午饭,晋磊说今日得了空闲,要带方兰生出去散散心。
方兰生却干脆地拒绝了,只道晋磊要真是得空便继续教他武功,上次的“绝迹”他也才只学了个皮毛。
晋磊自然不会拒绝。
一连过了数日,白天晋磊有空时,方兰生便缠着晋磊教他武功。到了夜里,方兰生便在房里翻看慕容白留下的术法卷轴,虽然看得懂的地方少之又少,但时日一久,到底还是有了点修仙的意思。
只是他不知道,现今贺小梅王元芳李马等教中中流砥柱不在,身为一教之主的晋磊哪里有那么多空闲时间。不过是白日里故作闲散地教他武功,夜里便在书房处理事务罢了。
另一边的尚书府里,王元芳这几天却是苦不堪言——王佑仁日日让他去陪李芙妆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