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磊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啊。
释安听他话音戛然而止,但笑不语,少顷,又问:“若再有一日,少主与晋施主拔刀相向,少主希望谁去谁留?”
方兰生认真地看了释安两眼,终究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和晋磊打架?再说我也打不赢他……我才不会傻到跟他拔刀相向呢,拔刀拔剑都不拔。”
释安挑眉,蕴着智慧的黑痣隐没在眉间,“不拔?”
“不拔。”方兰生笑够了,兀自喝茶。
释安垂眸,笑道:“还请少主记住今日这番话,来日不妨再问自己一遍,定能化渡许多劫难。晋施主……对少主有很深的执念。”
方兰生只当他这个和尚整日参禅参多了疑心病有点重,看谁都要算个命,便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手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啜着茶水,目光也不知道落在哪儿,发起了呆。
他此刻想的还是释安最开始那番话,以及最后一句——晋磊对他有很深的执念。
释安也不再说话,房中一时寂静下来,于是从门外老远就传过来的声音便异常突兀:“大师!”
释安未动,仍垂头闭目默默念着佛经,倒是方兰生乍一听见这急惶惶的声音,还以为天塌下来了,立即转头看向门口。
晋磊急急冲进来的时候,怎么也料到面前是这般情状——释安安稳坐着一旁,方兰生静静地喝着茶。
“你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大师抢了你东西还是怎么的?”方兰生很有些奇怪,晋磊这么心急火燎的时候真真是少见。
晋磊额上还带着薄汗,气喘吁吁的,倒像是自己一路狂奔跑过来的。他闻言打量了方兰生两眼,却见方兰生眼里清澈湛亮,与他说话就像从前一般。晋磊身子猛地一僵,没有回答方兰生,只转头看向释安,颤抖着声音问:“大师……结束了?”
释安微微一笑,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还未开始。”
晋磊忽然松了一口气,又定定地看了释安两眼,破天荒道:“多谢大师。”
释安笑意更深,“施主缘何反悔?”
晋磊目光微移,看向一脸茫然的方兰生,默然不答。
方兰生奇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开始结束什么反悔不反悔的?”
释安慢悠悠起身,笑呵呵道:“贫僧有些许饿了,马上就是午膳时分,不知二位施主可否赏点斋饭?”
晋磊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释安带去了食阁。
下午,释安在水仙教沐浴更衣过后,向方兰生和晋磊二人辞行,二人送他到水仙教门口。
其间,有下属过来要禀报事情,晋磊便随那人走开几步。那人附在晋磊耳边询问是否在山下截杀释安,晋磊没有说话,缓缓摇了摇头。
而这时几步远外,释安暗中将一物塞进方兰生手里,低声道:“这锦囊决不能让他人知晓。你记住这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方兰生一愣,又听释安叹息般道:“晋施主,对你有极深的执念。”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方兰生呆呆的,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不断回响。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晋磊已经走了过来,他立即握紧了锦囊,将它藏进袖子里。
释安看见他的小动作,笑眯眯道:“少主不如先回去吧,送到这里就好。贫僧与晋施主,还有话要说。”
方兰生“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不依不舍地回了青竹斋。
晋磊目送方兰生走远了,方转过头来看向释安,“大师想说什么?”
释安直直看着他,嘴角还是温和的笑,“若有一日,施主与少主拔刀相向,施主希望谁去谁留?”
晋磊一怔,久久不语。
释安苦笑,“阿弥陀佛,贫僧明白了。既是如此,贫僧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告诫施主,切莫让少主也孤身一人——否则,施主日后将万劫不复。”
语毕,释安迈着沉缓的步调往山下而去,一身袈裟被山间的风吹佛着,仿佛一汪流动的带了颜色的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日晨间,又是电闪雷鸣,天上压着乌凄凄的一片浓云。
王佑仁早朝回来,还穿着官服,步履匆匆地回了府,一边命下人把管家和邓伯叫来,一边让人闭门谢客。
到了堂中,王佑仁急急灌了一大口茶水压惊,随即对下面坐着的心腹们道:“今日早朝,皇帝举出一堆李岳临贪污受贿、犯上作乱的罪证,又拿出数张弹劾李岳临的折子,问老夫的看法。”
邓伯惊道:“李大人如何了?”
王佑仁摇摇头,叹了口气,“皇帝明显是在试探老夫,铁证如山,怪只怪李岳临做得太明显,平日里太招摇,被皇帝盯上了。老夫也救不了他。皇帝已经下旨,将李府满门抄斩……还命我行刑。”
管家在一旁惴惴不安道:“皇上这是在杀鸡儆猴啊……”
王佑仁点头,沉思半晌,忽然目光微动,盯住管家,“李芙妆呢?!”
管家忽然想到李姑娘与自家少爷的婚约,吓得瞪大了眼,叹道:“李姑娘还在厢房里住着……幸好、幸好当初少爷逃了这桩婚事,否则——”
王佑仁截过话头,“也不必将她送回李府了,她全家如今都在刑部关押着,直接把她带去刑部大牢,明日就要行刑了。”
“咚”!堂外柱子旁传来一声闷响。
“谁!”堂外侍卫齐齐拔刀。
只见那廊柱后面缓缓走出一人,正是李芙妆。她浑身颤抖着,一双杏眼空濛无神。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早已吓得双膝瘫软,一下子跪倒在地,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行礼,口里急急忙忙喊道:“救命啊大人!救命……”
李芙妆被这一声声扣头声唤醒,陡然间一个激灵,一双眼慢慢瞪大,溢满了惊恐。侍卫的刀光晃了晃她的眼,她拔腿就往一旁的小径逃去。
身后是王佑仁冰冷的声音:“抓住她别让她逃了,包庇逃犯的罪名老夫可担不起。”
“是!”侍卫们领命而去。
管家心有不忍,道:“李姑娘也怪可怜的……咱们这样做,是不是太狠心了些?”
王佑仁冷睇他一眼,“皇帝小儿就等着老夫包庇李家,好给老夫治罪,老夫岂能上他的当?再者,如今李家倾颓已成既定之事,留着她一人又有什么用?”
管家喏喏称是。
王佑仁沉吟半晌,又道:“去通知司马渊和水仙教那边,事不宜迟,皇帝已经开始动手了。”
此时,李芙妆正被几个侍卫逼到墙角。
她一步步后退,脚下是墙边杂乱生长的野草。脚下被藤草一绊,李芙妆整个人便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此刻她的衣衫因为急于奔命而凌乱不堪,发髻也胡乱散落下来,小巧而精致的下巴上还挂着两滴透明的眼泪,樱唇微微打着颤,杏眼里全是恐惧和惊慌失措。
“瞧这我见犹怜的样子,真是个绝色美人……”走在前头的侍卫啧啧叹道。
后面又凑上来一个侍卫,对他挤眉弄眼道:“这小美人反正也活不成了,不如咱几个快活快活?”
那人有些犹豫。
身后那人便色眯眯地瞧了李芙妆两眼,又道:“反正咱家少爷也不要她,现在老爷也不再护着她了。没事的……要不这处子血,便留给大哥你?”
这话像是一根针,恶狠狠地扎进李芙妆心里。
最前面那人见李芙妆梨花带雨的模样,已然忍不住,当下不再犹豫,点头算是应允了。身后的几个侍卫全都兴奋地大叫起来,在一旁□□着起哄。
李芙妆惊恐地瞪大眼,手脚都在发软,艰难地往后磨蹭。
那人扔了刀,两手交握着,急不可耐地扑上来。
李芙妆奔逃不及,被那人一把扑倒在地,霎时便有另外几人冲上来钳制住她的四肢。
外衫被粗暴地撕碎,腰间也被一把扯开,一瞬间勒得她的细腰几乎要被折断。她绝望地哭嚎,如同一尾离水的鱼,在旱地上不断挣扎,却挣不脱缺氧般的无力感。
她用尽全力屈膝袭向身上那人胯间,顿时全身的桎梏都得到了解放。她转头准备撞墙而死,却见那乱草掩蔽的墙根处有一个狗洞。李芙妆想也没想,求生的意识大过了一切,迅速往那狗洞里钻。
一人瞧见她在钻那狗洞,也不着急去拉扯她,反倒先捧腹大笑起来,像是在看好戏一般,“你们快瞧那贱人在干什么!她还是个世家小姐呢,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哈哈哈哈哈……”
闻言,李芙妆瞬间泪如雨下,她一边哭着一边奋力收缩着身子想从那狗洞爬出去。
身子已经出去了一半,只剩了腰下的部分还在墙内。
两只手分别抓住了她的脚腕,猛地往后一拽,伴着身后油腻的哄笑之声,李芙妆嘶声尖叫起来,泪水和着绝望的哀嚎一齐爆发。
朦朦胧胧的视野中,李芙妆看到自己手上那只玉镯子——王元芳买下的镯子。
腰已经被拖进了墙内,李芙妆咬着牙两手撑在地上,五指狠狠抓进泥土里,试图稳住自己被拖曳向后的身子。
忽然,眼前出现一双墨蓝色暗云纹锦靴。
目光缓缓上移,那人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一身墨蓝衣衫,一双眼沉沉如冰。
晋磊居高临下地看了李芙妆一会子,面无表情向她伸出手。
石牛镇里,村民们这几日往乾坤洞跑得越来越勤了。
事情的起源还要从那日慕容青斩杀蛊雕凶兽说起。慕容青在镇上一战成名,还将那蛊雕的犄角割了回来,做成了一把剑,就挂在乾坤洞门前。
村民们听说那吃人的妖兽被降服,纷纷赶来看热闹,又听为数不多的几个目击者描述那日的情形,便觉得慕容氏这两兄弟简直就是上苍派来拯救他们的。
于是连着几天,村民们都来乾坤洞送点吃的用的或是土特产什么的以表谢意,一口一个“慕容公子”“慕容小公子”的叫着,热络极了的样子。
其间宁安也来过。但别的人也就罢了,对宁安,慕容青却是始终不肯放他和慕容白见面,似乎是还惦记着上次慕容白手把手教宁安的事情。
每次宁安来都被慕容青偷偷挡在门外不让进,宁安吵起来,他还装模作样地拿出“我哥背上有伤,你别吵他休息”这种话来堵宁安的嘴。
宁安每每被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落寞而归。
直到有一次,小美来看望慕容白时正巧见宁安与慕容青争吵,便上来劝开两人,径直把宁安带了进去,气得慕容青一个劲儿地发抖。
结果宁安一问,才知道慕容白背上的伤不重,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于是宁安和慕容青两人越发不对盘。
日子似乎开始好起来。
慕容白在日复一日的热闹声中逐渐有了笑容,只是教导慕容青的事情却一点不肯落下,每日必得亲自督促慕容青练习。
其实自那日降服蛊雕,慕容白已经看到慕容青的实力,也知道如今时候已到,只是终究多了些莫名的贪念——他还想多待几日,在这样每日的吵闹嬉笑中多看他几眼。
毕竟,这个世上唯有这一人——当别人都在理所当然地寻求他的庇护的时候,只有慕容青,用尽全力在守护他。只有这一个人是满怀真心地对他,为他想一切他所不能想。
是日,慕容白半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手,眼睛却看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光。
慕容青从门外买了烧饼和汤饭回来,见慕容白发呆,不由得有些怔愣,轻手轻脚上前去,问他:“哥在想什么?”
慕容白回过神来,转头就见着慕容青那张好奇的脸,“没什么……今天没什么村民来了吧?”
慕容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来了那么多天还不烦么?”
慕容白看着慕容青皱起的脸,轻笑一声,问:“你不喜欢?我看他们可是很喜欢你呢,你可是他们眼中的大英雄。”
慕容青哼哼得越发厉害,“什么大英雄!我才不稀罕做他们的大英雄呢!我只要哥喜欢我就行了……才不要做什么大英雄……”
慕容白仔细盯住慕容青嘴角那一丝压不下去的得意之色,挑眉道:“当真不稀罕?”
慕容青扭过头去,两手环胸道:“不稀罕。”
慕容白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又问:“要是我说……我也觉得你是大英雄呢?”
慕容青蓦然扭头看他,眼中一亮,嘴角绽出一丝笑意,忽又勉强憋住笑,别扭地哼道:“那就……勉强做一下英雄。”
慕容白无奈地笑起来,眸底闪过一些细碎的光。
两人吃饭的时候,慕容白沉默了许久,还是道:“明日,我教你一个威力无穷的法术,想学么?”
慕容青早便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好保护慕容白,此刻一听这话,欢喜得恨不能蹦起来,遂点头如捣蒜,道:“想想想,肯定想。”
慕容白垂下眼睑,唇角的笑有些涩,却还是缓缓道:“好。”这一个音节便像是山盟海誓一般,慕容白说得极郑重。
夜幕低垂。
慕容青睡在自己榻上,忽听一个阴沉嘶哑的声音不断唤他的名字。
两眼陡然睁开,慕容青眸中闪过一丝厉芒,“谁?!”
与他一墙之隔的慕容白听见声音,伸手敲了敲墙壁,问他:“怎么了?”
慕容青借着窗外的月光四下看了看,房中并没有什么人。
墙那头慕容白又敲了敲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慕容青又定睛看了看虚空中,还是什么也没有,那声音也消失了。
“没事……我做梦了……”慕容青只好讷讷道。
慕容白又侧耳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奇怪的动静,便又倒下安眠。
慕容青兀自坐了半晌,没等到什么声音,他这下是真疑心自己在做梦了,于是也躺下睡觉。
才闭上眼不过少顷,便又听见那声音唤他道:“慕容青……慕容青……”
慕容青这次不说话了,也不睁眼,死死闭着眼,心内只告诉自己是在做梦。
却听一声轻笑,“做梦?这可不是在做梦啊……慕容青,你不记得我了吗?”
“谁?你是谁?”慕容青没有出声,在心底发问。
“我是司马渊啊……你不记得了吗?”
慕容青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个名字,脑海里搜寻了千百遍,还是找不出这么一号人来。
“我不认识你。你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慕容青依稀感觉得到,这个人在他的梦里,在他的思绪里,他必须要用心声与他交流。
“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那声音邪邪一笑,“你忘了,慕容白要死了的事,还是我告诉你的呢……”
“谁要死了?”慕容青愕然问。
“你的哥哥啊,慕容白。”声音一顿,也不管慕容青是什么反应,又自顾自道:“现今我被石牛镇的结界困住了进不去,所以救不了你哥哥,你要自己救他,明白吗?”
慕容青双唇紧抿,思忖片刻,心内暗道:“我只相信我哥。”
那声音啧啧叹息,道:“你哥不会告诉你的……唉,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同你说也没用。看你现在这样子,记忆应该也没了吧,慕容白果真心狠……罢了,你也是个可怜人,被耍得团团转……不说了,再见吧小慕容——”
话音落下,那声音果真消失无踪。
慕容青细细回想他那番话,越想越不是滋味,只因他说到了症结所在——记忆。
慕容青是知道的,自己的记忆空缺了一大块。这种感觉很不好,他总觉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东西,关于自己,也关于慕容白。可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而且,他只记得之前他们在水仙教,现在在石牛镇,但怎么从水仙教到了石牛镇,他却是完全没印象。
他的记忆,像是被封印了——这是当初他修习封印术时就隐约怀疑过的事情。
可他不敢把这种怀疑告诉慕容白,也不敢求证,只能一个人默默推断。
现今这种想法却被另一个人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慕容青开始动摇。
四周已经悄无声息很久了。
慕容青睁了睁眼,看向头顶的白纱帐子,眼前浮现出慕容白浅浅淡淡的笑容。
一开始,他从水仙教圣潭醒过来,慕容白告诉他他们是兄弟,还给了他“慕容青”这个名字;后来慕容白便教他读书识字,却不许他出院子——为什么会不许他出院子?
再后来,慕容白几次三番要教他修习术法,为何最后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