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磊便坐到他旁边拿勺子一勺一勺地要喂他吃。方兰生就推着他的手,看着他道:“我想吃巧果。”
晋磊手一颤,差点没端住盛粥的碗,涩着嗓子道:“那东西七夕才有……你要实在想吃,我也可让人去做。”
方兰生看着他的模样,强忍着笑了一下,说:“上次七夕我们买的那包就很好吃,送的人偶将军也好看。”
晋磊喂不下去了,搁了碗起身到案几旁坐着,远远地望着方兰生。
待他起身离开后,方兰生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故意提起以前的事,就是想刺激晋磊,就是不想让晋磊离他这么近,更不想晋磊对他摆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吃过饭后,方兰生刚到塌边坐下,飞鹰便从外头进来了。晋磊又交代了几句,才让飞鹰动手。方兰生面上虽然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毕竟是关乎自身的大事,他自己也不肯大意。
晋磊守在一旁,像是恨不得把眼睛黏在方兰生身上一样盯着他,目光看着却又仿佛有些放空。
一直到日斜西窗,晋磊中途出去过一趟,再回来时恰好看见飞鹰虚脱一般收了手。
飞鹰才稳住身子便见晋磊冲上来抱住了方兰生软倒的身体。他整了整衣衫,站直了垂首请罪道:“属下无能。”
晋磊淡淡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只说了“辛苦了”便让他出去了。
其实晋磊早便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仍然不肯放过一点可能。
方兰生迷迷瞪瞪地睁眼,望着晋磊道:“成了吗?我差点睡过去。”
晋磊看着他尚带着迷茫的眸子,心中不知是何想法,只觉一颗心揪在一起,闷疼闷疼的。他别过头去,安慰道:“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这个法子行不通,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
方兰生身子一僵,推开他,又裹了被子躺到床上,没说话了。
方兰生在想,本来这怪症就是晋磊惹出来的,他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呢?晋磊已经让他有事了,却还信誓旦旦地骗着他。
晋磊看着方兰生冷冰冰的模样,又痛又悔,有那么一瞬竟然生出一股什么都不管了的冲动来,可那冲动的种子还没来得及萌芽,就被更深的痛苦取代。
又过了一日,双方都筹谋了许久的战役终于打响。
方兰生这次没被软禁,可屁股后头跟着的护卫越来越多。他被白豆拉着出去透气的时候听到的消息,隐约明白晋磊是要忙起来了。
果不其然,接连四五日过去了,方兰生连晋磊的影子也没见着。
他每天在皇宫里面到处晃荡,居然也遇不见一个熟人,不管是司马渊李芙妆,还是曾经的水仙教徒。
听说,原禁军统领萧翎被调了职,名义上是升官儿,实则被分了个虚衔,没了实权。李芙妆这次学乖了,没找晋磊吵闹,只是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方兰生隐隐觉得李芙妆不像是会安分守己的人,却也并没有心思去关心她的事,反倒成天打听司马渊的近况。
若不是白豆了解内情,几乎要以为他喜欢上司马渊了。
方兰生恨司马渊,这是水仙教众都知道的事。
可是晋磊倚重司马渊,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方兰生有时候就想,司马渊怎么还不死呢?司马渊不死,他怎么跟肥冬交待?
可是有晋磊护着,司马渊的地位反而越来越高。
方兰生偶尔就站在琉璃塔上,远远地望着含元殿,望着皇帝早朝的地方,恨不得冲过去把晋磊从龙椅上一脚踹下来,然后拔剑跟司马渊决一死战。
可是他到底没了那个精力。自从他偷青玉令那晚之后,晋磊再没来跟他同房过,偶有一两次想来看他,刚到门口便被方兰生骂回去。
两人没做床上那档子事,方兰生刚开始是神清气爽的,虽然还是嗜睡,但到底没有更严重下去。可这几日天气猛地转冷,方兰生身体不如以前,轻易就染了风寒。
方兰生咳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就忍不住怨恨晋磊,对晋磊就越来越抗拒。
只要他睁着眼一刻,就不愿意让晋磊踏进流云殿一步。
有一回他睡醒的时候,见着未关的窗外头闪过一个黑影,起先还疑心是刺客,张嘴刚要叫人,却又忽然想到,外头尽是晋磊亲自指派的一等一的府兵,怎么会容刺客光明正大地站在窗边?
方兰生心中冷笑了下,拖着软绵绵的身子踱到窗前“砰”地把窗户关了。
晋磊背靠在墙上,听着耳边传来利落关窗的声音,面上连一丝波澜都兴不起了,眼底却隐约燃着把火。
这火亦隐有燎原之势。
半个月之期很快就要到了,慕容白却还没回来,慕容青在石牛镇越待越不是滋味,整日心神不宁的,只是找封魔浮屠塔的事刚有了点眉目,他又忙碌了起来,早出晚归倒也分不出那么多心思来胡思乱想。
几日前王元芳和贺小梅来了石牛镇,慕容青以前跟两人算是有些不愉快的经历,面对着他们多少有些尴尬。贺小梅就更加不用说了,对慕容青这个人实打实地不喜欢,王元芳在其中反倒成了最大度最不计较的那个,还常跟慕容青问候慕容白的情况。
因着慕容青说慕容白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二人又知道慕容白是去联合四大家族,便想着等慕容白回来后一起去救方兰生出来。
慕容青神神秘秘地捣鼓着什么,几乎是见不着人的,王元芳又跟吕承志相聊甚欢,贺小梅就常常落了单,无聊得紧,索性跟宁安一个小孩子玩了起来。
结果宁安也是个天生脾性偏冷的主儿,怎么逗也逗不起来,整日照着本书修炼。贺小梅瞧他那个模样,嘀嘀咕咕地说这么小的孩子,迟早修成个道士。
王元芳偶尔见着贺小梅在宁安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就忍不住要嘲笑他两句,把贺小梅气得不轻,转身就不想理他。
王元芳看着贺小梅冷淡的背影发愣,略微一琢磨,就觉出不对味来了,想着是自己忽略了他,忙跟着追上去扯他胳膊,笑嘻嘻道:“你怎么了啊?”
贺小梅微微仰头望着天,没出声。
王元芳就贴上去抱住他左右晃了晃,讨好地笑着,“是我不对,没想起来你在这儿无聊。不过我那不是跟皇上商议正事吗……你别生气呀。”
贺小梅叹了口气,倚在他怀里道:“我没那么小器,大局重要,我就是有些闷。”
王元芳细细一想,他们都在这儿忙活着自己的正事,唯独贺小梅无事可做,想来他心里定是不痛快。王元芳便贴上去吻了吻贺小梅的眉心,道:“皇上与我说的计划,你也不是外人,怎不来与我们一同商讨?”
贺小梅抬头瞟他一眼,“得了吧。你们那些事我可不懂,我就一在民间唱戏的,小打小闹还行,你们那事儿可大了,我不凑热闹。”
王元芳定定地看着他说话时脸上生动的表情,忍不住又亲了他一口,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闭着眼睛道:“等天下太平了,咱们找个院子,你就开个戏班子,收学徒教人唱戏,我给你打杂。”
贺小梅禁不住嘴角上翘。
“不过你唱戏那么烂,误人子弟怎么办啊……”
贺小梅气得浑身一抖,使劲儿推开他,脚下生风地跑了。
日暮时分,慕容青从外头回来,拉着吕承志就要出镇。
王元芳本与贺小梅在外面空地上比划拳脚,听着里头的动静,两人俱是一惊,急忙闯进屋。
“怎么了?”贺小梅刚踏进门,便甩了支银镖隔开慕容青与吕承志的距离。
慕容青退开一步,面色铁青道:“出镇。慕容白出事了。”
王元芳仔细看他许久,确认他不是魔气附体才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
“我感觉得到,他的心脉有问题。”
王元芳仍是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吕承志却是见过慕容青与慕容白之间的互动的,大概知道二人之间有着某种超乎常人的联系,沉吟片刻,道:“待朕收拾一番,再与你同去。”
贺小梅疑惑道:“既是去寻慕容白,皇上去了也无甚裨益,你一个人不是更方便行事?”
慕容青淡淡瞥了吕承志一眼,露出不屑的神情,“要不是怕他又跟我生气,你当我愿意守着护着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自己的江山丢了,倒要别人来替他收拾烂摊子。”
吕承志被这话刺得面色一白。
王元芳已是激动地上前一步,忍了又忍,才压抑着怒气道:“皇上宅心仁厚,慕容白大义凛然,你又算什么?”
慕容青嗤了一声,心中却道:我这算痴心一片。
贺小梅看这情形,怕两人吵起来耽误事,有心打圆场道:“既然这里的结界只有慕容家的血脉能维持住,慕容青一走,这地方必然算不得多安全。可既然是去找人,我们就一起去,多个人也方便些。如果能跟慕容白顺利汇合,请四大家族出山,一同剿灭反党,能赶在大乱之前最好。”
王元芳也应声附和,慕容青点头应了,吕承志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没听到他们说话。
王元芳便上前低声唤他,吕承志这才回过神来般应了声“好”。
于是一行人又收拾着出了石牛镇,按慕容青所引西南方而去。
最西南处,群山环绕的角落里,是孙家镇守之地寒山道。
此时此刻,孙家正为慕容白忙得焦头烂额。族中医者来看了几次了,全无办法,只能眼看着慕容白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最后还是孙家二公子孙祺想出个法子,拿血人参吊着慕容白一口气,然后用了孙家独门的冰封术将慕容白给冻在了阵法里,这才算是多拖了一段时间。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慕容白生了魔障,引渡心魔,早就该死了的,活到这时候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孙老爷看得直叹气。
四大家族都身受公子羽的诅咒,孙家世代残疾,方家形如侏儒,司马氏患有怪症,慕容氏早衰短命。
除了慕容氏,其他家族所受诅咒都与性命无关,因此人丁兴旺。唯有慕容一族,现今只存慕容白一脉,若慕容白再死了,四大家族这面铜墙铁壁就缺了个口子,后患无穷。
不说远了,就是此时要剿灭反党,慕容白也缺不得。
孙老爷急得团团转,命大公子孙钰出山去找药。
却不想第二日孙钰就又回来了,孙老爷见他后面跟着四个人,不由眯眼道:“你带了什么人回来?”
孙钰恭谨道:“回父亲的话,孩儿途径山下小镇时正遇上这几人,说是要找慕容白的。”
孙老爷没说话,直直盯着慕容青看,看着看着忽然走下来,一把拽住了慕容青的胳膊,“你是慕容氏的血脉?”
慕容青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皱着眉道:“也可以这么说……慕容白在哪儿?”
孙老爷眯眼打量着他,“你是慕容氏的血脉,为何带着魔气?!”
慕容青不耐地瞥他一眼,冷道:“这与你无关。快让我见慕容白。”
孙老爷盯着他看了半晌,出其不意地伸出两指探向他灵台,乍然惊道:“圣水仙?”
慕容青早已屈肘挡开他,后退两步阴沉着一张脸。
孙老爷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一番,最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拍着大腿痛惜地叹道:“糊涂!糊涂啊!”
慕容青不想听他说教,也不愿跟他在这儿耽搁下去,便放缓了语气道:“我们来的路上已听到消息,边城已经开战。四大家族再不联合起来共同御敌,只怕来不及了。你既然已经看出我和慕容白的关系,就该知道只有我能让他缓一缓。快带我去见他。”
孙老爷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是什么也没听,愣愣地望着他与慕容白眉眼相似的脸,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了,那孩子还是第一个……”话音戛然而止,他抿着唇想了会儿,立身起来往内堂去了,“跟我来。”
寒山道地势险峻,孙宅建在两座高山山峰的峡谷之中,其中又有许多不起眼的崎岖小道。一行人跟随孙老爷和孙钰穿过内堂,沿着林中石廊走了数十里,便闻潺潺之声,见面前横着一条清溪,对面是一半人高的山洞。
贺小梅半张着嘴转来转去地看,这里山清水秀,人迹罕至,实在是个好地方,比起石牛镇更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王元芳走着走着突然察觉身边的贺小梅不见了,回头一看,贺小梅在后面磨磨蹭蹭半天都挪不开一步。他转回去,拉着贺小梅的胳膊低声道:“专心行路。这里奇峰险峻,机关又多,你怎么就不上点心。”
贺小梅转回身,抬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孙宅真好。”
王元芳抿唇笑了下,“你若是喜欢,以后我们也寻个幽静之地安家。”
贺小梅微微低头,勉强笑笑,眼里却有些忧虑之色——宁王已经起兵,天下不太平,十年、二十年之内,哪里会有什么幽静之地?王元芳是吕承志的拥护者,他自己又曾是水仙教的人,这场大战,谁都别想往外摘。
几人踏过溪上小桥,来到洞口前。孙老爷率先躬身进去,孙钰垫后。
“慕容白!”慕容青一见到那个冰阵中的慕容白就觉得心中一紧,连嗓子都有些发颤。
洞中全然是另一片天地,冰霜从洞口开始堆积,越至里越多,一直绵延到慕容白站立着的身体上,将他牢牢冻住。
孙钰拦住妄图上前的慕容青,警告道:“这阵是靠死物维持,莫要乱动。”
慕容青拂开他的手,“解阵。既然我来了,就不必再用此阵了。”
孙钰看呆子似地那么看着他,硬是挡在他身前,那神情分明在说他不信他有那么大能耐。
孙老爷沉声道:“孙钰,让开。”
孙钰这才不情不愿地让了开,手里不知丢了个什么东西出去,只听不远处一声清脆响动,随即那冰面便开始崩裂,一直到慕容青脚下,所有的冰霜都成了碎渣子。
慕容白毫无血色的脸清晰地露出来。他被冻在里面太久,四肢无法舒展,冰碎后竟仍是直挺挺地立在那儿。
慕容青立即上前去摸他的胳膊腿儿,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奈何慕容白紧闭着眼,似乎是一点知觉都没了。
慕容青脑子一片空白,眼里竟有些猩红之色。贺小梅一看不对劲,忙大声道:“慕容白撑着一口气就是等你来救他呢。”
慕容青这才猛然惊醒,眼中戾气褪了不少。他伸出伤痕累累的小臂,运气划了一道口子,将手腕凑到慕容白唇边。温热的鲜血瞬间都涌入慕容白嘴里,他被冻得乌紫的唇染了鲜艳的红。
慕容青的脸色却越发惨白,最后身子一晃,差点没站住。
孙钰站在一旁伸手扶了他一下,诧异道:“以血救治?”
慕容青眼前发花,忙甩了甩头,朦胧中竟见慕容白睁眼看他。
“慕容白……”慕容青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慕容白手脚还没回暖,眼睁睁看着却不能伸手拉他,还是孙钰扶住了他。
慕容白眼中的担忧和急切全被孙老爷看了去。孙老爷一言不发地紧盯着慕容白,直到慕容白将目光转向他。
接触到孙老爷带着探究的目光,慕容白心头一震,认命地闭了闭眼,长睫微颤。
“你疯了?!”
一片寂静的房中,孙老爷指着慕容白的鼻子,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就这么糊涂!那是个祸害!是个祸害啊!”
慕容白垂下眼睑,没说话。
孙老爷见他一脸惨白,念他刚苏醒,终究是不忍心,冷道:“你坐下吧。”
慕容白犹豫了下,还是挺直了脊背站着。
孙老爷沉沉看着他,“慕容白,论辈分,我该叫你一声贤侄。这么些年,石牛镇靠你一个人守着,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慕容家哪个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你父亲那时候……唉,不提也罢。慕容家的心魔,我们也都是知道的。那东西慕容先祖都避之不及,你怎么还、还将他养成这般模样?”他回想了下,闭目叹道:“我探过他灵台,看那样子,恐是你从小就沾上的,居然连魂魄都养出来了。”
闻言,慕容白身子一震,耳边蓦地响起曾经慕容青带着绝望的哭腔:“我陪了你十八年……”
“我不会让他做什么的,”慕容白终于开口,“我给他下了双生咒……等司马渊一除,我便给他剔魔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