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治瞪圆了眼睛,一脸“你逗我”的表情,嘴巴里苦的仿佛含了一个烫嘴的山芋,大着舌头道:“岂有此理,这是何道理?”从小到大他看了那么多电视剧,从来没有哪一部剧里说喝完药不能吃蜜饯的!
夏治咂了咂舌,苦哈哈地咽着口水,故技重施地猛咳了两声,气若游丝道:“朕……朕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尝一口蜜饯,若能尝上一口,便是……便是……”
“皇上,”林放拿着帕子慢吞吞地擦拭指尖,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戏过了头,便假了。”
夏治懵逼:“……你知道朕是装的?”
林放点头。
夏治:“!”
那你不早说,尽等着看我笑话?他露出一个虚假的笑来,该配合我的演出你可真是全情投入!
☆、第32章 与君两相知
夏治嘴巴里如同含了一口黄连,咬了咬后槽牙道:“你这分明是狭私报复。”
“微臣岂敢。”林放愉悦地笑出了声, 脸上带着戏谑的神情。此番与他逗趣, 倒是将先前的事轻轻揭过,想来夏治不会再与他置气。
夏治尴尬地从床上爬起来, 拍了拍衣服, 就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侍卫冲进来禀报,说人找到了。
“走,去看看。”夏治心中一喜, 匆忙便出了门,只是越往小花园里走,越觉得气氛不对。远处隐约传来尖锐的哭喊声, 一群人围成了圈,挡住了他的视线。
“究竟发生何事?”林放面色沉肃, 抢先一步走了过去,人群朝两侧散开, 登时叫他眸光沉了下来,下意识转身, 抬手挡住了夏治的眼睛。
夏治脚步微顿, 却强硬地推开他直接走了过去。当他看到周世安怀里抱着的女孩子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胸口仿佛被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 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皇上。”林放慌忙上前, 抬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周世安跪在地上, 佝偻着背,两手紧紧抱着彤姐儿,抽抽噎噎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体都在哆嗦。
夏治眼睁睁望着浑身上下还在滴水的人,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瞪出来,如果说当初在死牢里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梅妃给他以强烈的刺激,此时看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遍体鳞伤,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便叫他咬牙切齿,心神大震。
这吃人的世道,真是身如蝼蚁,命如草芥。
围观的人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可是眼睛却都盯在彤姐儿身上,夏治攥紧了拳头,从嘴巴里挤出几个字:“叫他们都退下!”
一声令下,围观的仆人侍卫立刻做鸟兽散,周围的空气陷入死寂中,唯有周世安呜咽的抽泣声敲打着他的耳膜。夏治只觉得遍体生寒,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令他心生惶然,胸口涌起莫大的悲凉。他曾亲口答应周世安,会替他找到彤姐儿,只是没想到,找到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僵硬地抬起手指,想将衣服脱下来,却被林放拦住。
林放在他手臂上按了按,随即朝旁边招了招手,青兰立刻递上一件干净的披风,夏治接在手中,缓缓朝周世安走过去。他蹲在周世安身旁,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张口时才发现喉咙里梗塞的厉害,鼻尖阵阵发酸,竟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能将披风给彤姐儿盖上。
“皇上,”周世安的指尖攥紧了青灰色的披风,抬头望着夏治,眼眸中透出猩红色,他打了个哭嗝,哽咽道,“皇上……彤姐儿……没了……”
夏治险些跟他一起哭出来,慌忙咬住舌尖,硬生生让疼痛将眼泪逼回眼眶。他抬手在周世安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神色凝重道:“朕答应你,替彤姐儿讨回公道。”
话音未落,便听到定国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皇上,老臣有罪,老臣有罪啊——”
定国侯弓着腰,满脸羞愧地小跑而来,甚至被地上的鹅卵石绊了一跤,踉跄着险些摔个跟头。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小厮一左一右,押了一个面容瘦长的中年男人,此人尖嘴猴腮,瘦成一张纸片,被小厮往地上一扔,便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定国侯重重地踹了他一脚,声泪俱下道:“皇上,此事老臣也是方才得知,这刁奴借着侯府的声望,在外为非作歹,竟强抢民女,玷污之后沉入湖底,实在禽兽不如。老臣亲手将他擒来,还请皇上定夺。老臣管教不严,有失察之责,请吾皇降罪。”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既将害人的罪名推到别人身上,又自请降罪,完全堵住夏治的话柄。
周世安抱紧了彤姐儿,撸起袖子狠狠擦了把鼻涕,激动地控诉道:“你骗人,彤姐儿就是被你害的……你这个畜生……皇上,求您为彤姐儿做主,您一定要……”
“周世安。”夏治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周世安呐呐地闭上嘴,不忿的神情却清清楚楚挂在脸上。
彤姐儿是从小花园中心的湖里捞出来的,胳膊与腿上纵横交错的痕迹可以看出她曾遭受多少折辱,而尚未发生变化的肤色也表明她刚被投下湖中不久,就连身体也是柔软的,想来离遇害也没多长时间。
夏治控制不住地想,或许就是因为他突然带人来府中搜查,才会逼得定国侯狗急跳墙,直接痛下杀手。
望着这个跪在他面前的老头子,他恨不得现在就砍了他的脑袋,给彤姐儿讨回公道。可是堂堂一个侯爷,他动不了,也不能动。
林放就在旁边望着他,哪怕一句话都未曾说,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克制却让他不能忽视。林放是在提醒他,千万不能把事情闹大。为了找一个平民而带侍卫闯入侯府,本就有违常理,若再生事端,事情将朝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夏治暗自捏住拳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发觉自己跟以往不太一样了。以前他也算是个小愤青,喜欢打抱不平,现在却开始思索,怎么在这勾心斗角的时代好好活下去。
林氏是一棵大树,如今根系已经根植土壤,牵一发而动全身,今天砍了一个定国侯,明日又有千千万万个定国侯爬起来。他与林氏一族为敌,等同于蚍蜉撼树。
“世子,此事你说如何处理?”夏治闭了闭眼,叹息着问道。
林放道:“刁奴害人性命,当立即斩首示众,定国侯管教不严,当罚俸三年,厚葬此女。”
夏治嘴角勾出一个冷笑,罚俸三年?人命当真是不值钱。他哑声道:“便依你所言。”
“老臣叩谢皇上。”定国侯磕了个头,便要让小厮将人拖下去安葬。
“不必!”周世安抱着彤姐儿站起来,血红的眼眸盯在定国侯脸上,脸上透出一股凌厉的狠劲,咬牙道,“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这老贼!”
定国侯呼哧喘着粗气,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碍于夏治在场,硬是把一口恶气吞回去,鄙夷地望了眼他怀中的女尸。
这场面着实叫夏治恶心,他猛地一挥衣袖,掉头便走,杨振廷领着侍卫紧跟在身后,出了侯府大门,夏治脚步突地一顿,朝身后看了眼——
周世安抱着他的姐姐,一步一步朝门外走来,他走的很吃力,脖子上青筋暴起,两条胳膊不停打颤,双腿也在哆嗦,好几次身体摇晃着,几乎要将怀里的人甩下来,却又牢牢地抱住了。
“我来吧。”杨振廷看不下去,朝他伸出双手。
周世安仰头望着他,难过地吸溜了下鼻子,红着眼眶说:“多谢大将军,我想亲自将她抱回家去。”转眼望着站在一旁的夏治,声音里又带了哭腔,“皇上也不能替彤姐儿做主吗?”
夏治抿了抿唇,这一瞬间他觉得异常羞愧。
自始至终他都觉得自己不像个皇帝,也从来不要求自己做个好皇帝,心心念念的不过就是保住一条小命。
可是别人不一样,人家真的拿他当皇帝看,有了冤屈,便将申冤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这份沉甸甸的寄托压在他肩膀上,同时也压在他胸口上。
“你过来,朕有话同你说。”
夏治招了招手,周世安朝他走过去,依旧不肯放下彤姐儿。
林放处置了府中刁奴,匆忙赶出来时,便见夏治与那个小子站在一处,先前叫他看不顺眼的人,今日倒是令人钦佩。
更叫他刮目相看的是夏治,今日他竟然沉得住气,没有当面与定国侯撕破脸,着实叫他惊讶。此时夏治两手背在身后,面容平静地与周世安说话,神色间流露出的从容不迫令他微微错愕。
林放眯了眯眼睛,问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杨振廷双手环抱在胸前,摇头道:“不知。”
林放道:“我近来诸事繁忙,你若得空,稍微照看点这小子,别叫他被人害了。”
杨振廷诧异地扭头望着他。
林放道:“林安北这老狐狸睚眦必报,今日皇上带人搜府,他必将这耻辱算在周世安身上,说不得会下黑手,你多加费心。”
杨振廷握紧手中的剑,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周世安由杨振廷负责护送,林放则陪同夏治回宫,二人上了马车,林放直接开门见山道:“皇上方才与他说了什么?”
夏治微微蹙眉望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林放,你舍得林家吗?”
林放神情一滞,随即反应过来他的话,失笑道:“有何不舍之处?臣早已言明,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哪怕与林氏一族为敌?”
“哪怕与林氏一族为敌。”
“好!”夏治脸上慢慢浮起一抹笑意,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郑重问道,“朕想做一个好皇帝,爱卿可愿帮我?”
☆、第33章 世子的警告
彤姐儿的死在夏治心里蒙了一层阴影,他为自己的鲁莽冲动深深懊悔。当日若秘密派人前往调查, 或许便能将人安全救出, 只是此时悔之晚矣。
林家在宫里有太后、皇后,宫外有林丞相定国侯, 更有丞相门下一干身居要职的官员, 轻易动不得。更加可怕的是, 林家手里除了林放之外,其他人并不掌兵,然而林丞相与镇平王交往过密, 而他这个便宜堂哥,手里可是握着天下三分之一的兵马。
当年老镇平王战死沙场,手中兵权便直接交到了夏起手中, 先皇念在他带兵有功的份上,便没有收回兵权, 以至于夏起的野心不断膨胀,竟然将手伸到了皇帝的后宫。
仔细梳理了一遍目前的情势, 夏治越发觉得心惊,原来不知不觉间, 他已经处在如此危险的境地, 不论是林家还是夏起,只要有人想要再进一步,第一个就会拿他开刀。
现如今林家声势正盛, 夏起又没有公然挑衅皇权, 两方人马竟都动不得, 局面一时间僵持住。
夏治道:“两位爱卿有何良策?”
杨振廷瞪圆了眼睛,两眼望着林放。
林放叹息道:“既然丞相与镇平王处皆固若金汤,不若从皇后处着手,来一招釜底抽薪?”
他微微抬起眉梢,眼中的含义不言自明。当着杨振廷的面,自然不便说出皇后与夏起苟且的事,但以此为由,同时可以打击两方势力,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夏治却摇了摇头,把这种事情抖落出来,先不说能不能把夏起与林家拉下马,第一个丢尽颜面的就会是他自己,此计万万不行。
夏治犹豫片刻,动了动嘴唇,杨振廷会意,立刻告退,殿内只留下两人,林放问道:“皇上莫不是另有他策?”
夏治道:“朕同意从皇后处着手,只是直接将此事捅出去乃是下策。依朕的意思,既然皇后对夏起情根深种,若得知他与宫女苟且,以她骄傲的个性,必然与夏起决裂,到时不论先对付哪一方,都可防止他们联手与朕作对。”
林放拧起眉头,不赞同道:“皇上既知皇后个性骄傲,便也应当知道她思虑清楚,当日为了林家肯入宫为后,保不齐也会为了大局忍气吞声。”
“这你大可不必担忧。”夏治回想起上次与皇后见面时的情形,观她眉宇间已然带了愁绪,想来与夏起已经发生摩擦,并不像当年那般小女儿天真,“因爱生妒,因妒生恨,皇后再理智,毕竟也是个人,怎么躲得过七情六欲?她对夏起的感情每多一分,得知真相后便会……”
十几岁的丫头片子,正是对着帅哥流口水的时候,再理智难道还能抵得过荷尔蒙的吸引力?
夏治正得意于自己的判断,猛然抬头,才发现林放双眼无神,显然在神游天外,平白浪费了他一堆口水,气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佯怒道:“想什么呢?”
林放回过神来,视线凝固在他脸上,眼珠子都不曾错开一下,失笑道:“臣在想,连皇后娘娘都躲不过七情六欲,想来皇上也……”
一听他这话音,就知道接下来的话是要挤兑自己,夏治连忙打断他:“你给朕醒醒,此番朕在说皇后的事。”
“是,只是臣有一时不解。”
“说。”
林放憋着笑,困惑地问道:“因爱生妒,因妒生恨,皇上怎会如此确信?莫不是皇上也曾……”
话题陡然拐了个弯,又绕回自己身上,夏治气的抓起一旁的狼毫笔,毫不客气地冲林放脑袋上甩过去,怒气冲冲道:“此事交由你处理,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林放迅速偏头,嘴巴一张一合,狼毫笔已然被他咬在口中。他走到桌前,眼带笑意望着夏治,夏治哼了一声,抬手要将笔拿回来,不料他咬的那么紧,竟然不肯松口。
夏治唬着脸,半抬起身子,手掌用力往后一抽,谁料林放突然松口,他猛地朝后倒去,一屁股摔在椅子上。
林放拂了拂袖子,哈哈大笑着出门而去。
夏治脸上青白交加,气闷地坐在椅子上,盯着林放的背影,忽然间竟出了神,直到人走远了声音也停了,才回过神来。
他两手握着笔身,正要折断,忽然间瞥见中间那个牙印,动作便是一顿。那是方才林放咬上去的,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鬼使神差的,夏治的手指抚上了那几颗牙印,指尖方才碰到,便如同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胸腔内突然鼓噪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脸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那支笔也成了洪水猛兽,被他扔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两圈,撞在奏折上,这才停下来。
事涉皇后与镇平王,林放不敢掉以轻心,除了安排青兰调查此事,便不再假手他人。
皇后入宫前的事便只有丞相府的老人知道,青兰回禀,丞相夫人过世后留下一老奴在府中照看,只是在皇后入宫前夕,此人突然告老还乡,自从与相府中人脱了联系。
青兰道:“此人一直照料两位小姐起居,算是忠仆,离府时不过三十余岁,而且走的异常突然,属下问过丞相府的人,都说她是临时起意,先前并未听说,更奇怪的是,在她离府后的第二日,大小姐忽然答应入宫为后。”
林放凝神听着她的话,食指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两下,沉声道:“既如此,此番我亲自去见一见这个人。”
青兰犹豫片刻,道:“主子,青禾公子离不开您,不若由我前往……”
“不必。”林放皱了皱眉,平静道,“他又如何了?”
青兰面上颇有些尴尬,低声道:“左不过胸闷气短,头脑昏沉,喉咙难受……主子都知道的。”
林放道:“先生怎么说?”
青兰道:“先生每隔两个时辰便替他看诊一次,说是并无大碍,也开了方子,亲自看顾着煎药,可惜总是不大见好,只怕是……心病。”
青兰虽未抱怨,可林放却听得清清楚楚。白大先生是为着当年与他母亲的情谊,这才留在府中照看他多病的身子,只是如今反倒被青禾当作下人使唤来使唤去。先生从未在他面前提起,然而青兰已然看不过眼,这是在提醒他,千万不要寒了先生的心。
林放两手背在身后,沉默了几秒钟,抬腿便朝后院走去,青兰连忙跟上。
林放甫一进入后院,便听到“砰”的一声,随即传来青禾的撒气声,他不由得皱起眉。守门的仆人要进去通报,被他摆手拦了下来,不敢作声,害怕地低下头。
林放就这么站在院子里,透过窗户朝屋内望了过去。窗户颇高,从他的位置并不能看见青禾,倒是将他训斥仆人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林放脸上的神情渐渐沉肃,薄唇抿成一条孤傲的线,听着仆人战战兢兢的请罪声,眉间便爬起一丝不耐。
当日在府中找到青禾时,他腰侧有一块胎记正与夏治相同,林放毫不犹豫地便让他脱离奴籍,此后便好衣好食地养在这后院里,一干事务皆有仆人处理,哪怕知道此人多有娇纵之处,也念在那一魂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他越发地蹬鼻子上脸,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