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岩想到当日神殿内,屈膝顿首、继而宣誓效忠。
他曾道:若你为魔君一日,我便奉你为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原来如此。
他与半魔将姜世离推向神坛,自成魔君时起,受万人之敬仰,亦是向天之祭祀。
同样,护法依然。
若为同族,厉岩欣然允诺,从此——
魔君之护法居于此,与君主同生死、共进退。
厉岩放下名册,案上摆放一张图纸,绘有覆天顶、并周围山体地势,魔气与业障逸散境况等,此正洛祈年与一众护卫连日勘查所得——
另寻容身之所,说来简单,实则波折险阻,间有状况百出。
魔气逸散,时快时慢,究竟是何原因,会否与石碑消失有关,谁亦不能断言;何况迁往另座山脉,亦是难以治本,魔气总有耗竭之日,届时半魔如何;若仅止一二族群,还可由魔君、护法一并护卫,但目下看来,间有妖族藏身山上,冀望魔君庇佑——
自古妖魔同属,魔君乃蚩尤之后,焉能坐视不理。
是以厉岩还需加紧。
尽快梳理半魔习性,善加诱导分工,例如机敏聪慧者,列入巡山岗哨,若有一二拳脚功夫,则编入卫队,辅佐洛祈年等勘查事务等——
厉岩近日寻到不少半魔猎手,若论单个实力,俱是好手,捕得一手好猎物,不比盘晓差,而论彼此协作,或是半魔身处窘迫、止于躲藏,是以难以协调,难于捕捉大型猎物,长此以往、山中伙食仍是吃紧。
幸而厉岩善于此道。
他自幼长在山林,于寻踪匿迹、捕食狩猎十分在行,后来遇到半魔同族,相处数月,渐渐通晓如何协力围捕,当下依据个人习性,罗列技巧,授以通力协作与陷阱布防,众人听他教导,无不拍手称好、跃跃欲试,厉岩又从中选出几人,俱个青壮有力、通晓拳脚功夫,带到魔君身前,姜世离观之,点头道:“目下伙食吃紧,全赖诸位同族,日后加以改观时,便可列入祈年卫队。”
厉岩便将诸人带到校场前,加以指点,魔君在旁观看,亦不时点拨一二,半魔眼见魔君与护法器重,更是发奋勤苦,如此三四日,招式盘带已是大为改观,魔君目中闪过一丝欣悦——
忆苦思甜。
如此四字,恍然闪过厉岩脑海,逼得他趔趄一步,竟是五味杂陈。
岂不知魔君着眼此时,思忆无非还是千峰岭上、姜承初来寨中,如何指点冯云孙山;想到诸人一同战魔兽、救同族;姜承告诉兄弟们,如何出拳才可行之有效、又不会伤及同伴,或是左右夹攻,怎样脱出重围——
他出身世家,见多识广,不仅武艺了得,对列阵布防亦不遑多让,让兄弟们大开眼界……
而今千峰岭不再,厉岩惟有将自己习得的,与姜承曾经一并教下的,留给覆天顶的同族们,纵然甘之如饴,但思及曾有过往,犹是不时刺痛。
厉岩轻吐一气,摇头收整心绪,边折起图纸,带给魔君过目,心中暗暗告诫,道:“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可……再耽于过往!”
言罢跨出屋外,向神殿行去。
魔君一连数日皆在密室内。
第一日时,厉岩曾与魔君一同下到暗道,在连默并数位长老引领下,来至暗道底一处石室,本以为石室内除铭文外其貌不扬,不想竟有奇异之处——
似石非石,灰质冷硬,上书血红兽语,乍看形如笔墨勾勒,其实乃兽族利爪凿刻,暗红色泽因魔气渐近而微微透亮,泛起殷红色泽,仿如新血淌过。
魔君步入石室,赫然一片辉光悬于半空,下有石盘,上刻铭文无数,与石墙一般,俱是爪印凿成,此时现出一行字来——
蚩尤,吾主归来。
连默大惊道:“这……竟是形如活物?此前我等前来时,并未见此异能。”
姜世离似有所感,一手覆于其上,道:“……吾乃蚩尤之后,尔所变化,是为何来?”
刻印应声而动,现出另一行字,道:金碑石在此。
诸人讶然,道:“这……竟是古语,我等一时难以参详。”
魔君并未作答,皆因厉岩神情认真、似明未明,姜世离轻道:“如何?”
厉岩参看片晌,颔首道:“……可以。”
二人四目交投,魔君陷在背光处、神色不明,厉岩未知何故、一时存虑,但姜世离并未多言,只转向石盘,令道:“尔等所欲,如数显来。”
话音方落,一室图腾铭文骤起奇芒,一时辉光交错、彼此相叠,直到归于止境,一众人等方才如梦初醒,连默慨叹道:“这……当真非同凡响,不愧先人神迹!”
厉岩凝视正前,只见行行图腾、并笔笔铭文悬于石盘上,墙内原有光华竟如湮灭、徒留爪痕道道,魔君一句号令,竟可彰显别样文字,当真神乎其技。
姜世离此行,本欲一探连默所言,以寻觅蚩尤遗族线索,目下看来,却是另一番收获——
想必石盘神力误以为姜世离乃魔神留在人间后裔,故此才将真实铭文显现。
厉岩依循魔君视线,在行行铭文中、梭巡金碑石字样,果见几处提及,然则再看上下关联,却是偶有了悟,多是古语晦涩,着实难明,所知仅能一二,摇头道:“……主上如何?”
姜世离一目十行,间有思索之意,此时眉心微蹙,颔首道:“此乃兽语无误,但由蚩尤一脉书成,故此寻常兽族难以理清……以我今日,恐怕也需时日,才可将其解惑,届时之于我族在此,当是大有裨益。”
诸人欣悦,大感赞佩,言道不愧魔君大人,亦惟有蚩尤血族有此能为,厉岩听罢却是眉心一跳,魔君屡屡话有中话,今日此时——
更是令他心生困惑。
姜世离撤手,辉光陡然转暗、不多时恢复原貌,不虞有心人窥看,想来此中机栝、设计亦是十分精巧,却不知如何解得——
魔君转向护法道:“我欲在此参详铭文,名册之事,便交由你等操办,若有疑问,前来寻我即是。”
一众人等点头称是,厉岩行前、见魔君侧颜,联想蚩尤血族四字,俄而泛起异样,莫名心焦,又有一丝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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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岩步出屋外,就见结萝从一侧石室内探出身来,笑意盈盈,道:“大哥!”
但听环佩铃响,结萝一袭靛衣、翩然跃至,欣然道:“大哥,有没有想我呀?”
厉岩蹙眉道:“你去哪了?”
今晨起就未见结萝身影,厉岩遂向洛祈年打探,只道下山路途均有半魔把守,未有异样,另一侧则因蚩尤冢坍塌、山道封堵,常人难以出入,如此说来结萝当在山中,只不知此地业障雾霭,她一人究竟跑去做什么。
结萝显见厉岩关切,欢喜道:“嘻!你担心啦!”
厉岩不答,却是沉下脸来、微有不快,结萝哎呀一声,把手一指,道:“好啦,你看嘛!”
言罢翻掌现出一物,正是一只结萝豢养蛊蛛。
厉岩早知厉害,乍看形同一般毒蛛,其实将毒蛊饲养体内,一旦引发蛊爆、威力不知凡几,三人逃出折剑山庄、与白苗女子一战,结萝就是倚仗此蛛,轻易制住对方。
只是今日,此蛛似乎微有不同——
厉岩神情微变,沉声道:“魔气?!你哪里弄来的!这里很危险,你不能一个人去弄这些!”
结萝见他情急,却是咯咯笑道:“大哥对我真好,我才不见一个上午,你就那么着急!不过呀,你可别担心,我来这里几天,你那些手下早就不怕我了,还有好几个女孩子跟着我呢!喏——”
言罢素手微扬,朝屋前一指,却见几名年轻女魔怯怯探出身来,向厉岩恭敬道:“护法大人。”
厉岩点头道:“……怎么回事?”
结萝欣然道:“之前在神像那里,和那个会喷火的妖怪打的时候,你那么拼命保护我,我可是要让她尝尝本姑娘蛊爆的厉害的,啊!要不是你拦着我,我可一定叫她吃足苦头,敢欺负我大哥,哼——不过嘛,我还是发现,在这个地方用的蛊,威力好像更强一些呢,真有意思。”
言罢神情一喜,难掩雀跃道:“哎,多亏那个红衣小子提醒我,这里当然不一样呀,都是和大哥还有主上身上一样的魔气,我就想魔气和蛊毒……如果能把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说不定能做出更厉害的毒呢!嘻,我可要练成比师父更厉害的绝世毒功了,是不是很厉害呀!”
厉岩听罢,斥了声“胡闹”,神情认真,道:“你一个人类,在满是魔气的山上跑,没有我和主上在,你——!”
却见结萝不以为意,摆手道:“哎呀你急什么,听我说完嘛!”
她将身后一名半魔女子推上前,道:“这孩子可好了,我就和她说,想要一些魔气做研究,她就叫上小姐妹们一起帮我……虽然没有大哥和主上厉害,但她们那么多人加在一起,我们又只到魔气比较淡的地方,不会有问题的啦!再说——”
结萝话锋一转,嘻嘻笑道:“再说呀,大哥你可别忘了,我一点儿都不怕你和主上身上的魔气呢,嘻!早说过我很厉害的,你们总是小瞧我!”
厉岩无奈,又听结萝道:“大哥,你把这几个孩子给我嘛。”
此话一出,厉岩更是奇道:“你又要做什么?”
结萝轻笑一声,摸摸女魔面颊、又揉揉散乱发鬓,显见宠溺之情,道:“当然是教她们功夫了,你们男人打来打去动作那么大,一点也不适合她们,还不如和我学毒术,也是很厉害的呀!主上那么忙,你又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嘛。”
话虽如此,毕竟人魔有别,覆天顶又多遭迫害,太半皆有敌意,虽则魔君与厉岩之故,结萝在此安身,尚算平静,但要半魔全心接纳她,怕也非易事——
厉岩眉心微蹙,问几名女魔道:“……她的意思你们明白吗?”
诸人对视一眼,继而三两颔首,其中一人言道:“毒影大人和其他人类不一样,她是魔君大人的护法,我们愿意追随她!”
厉岩讶道:“毒影?”
结萝嘻嘻一笑,道:“好听吗?我自己想的,你看主上是‘魔君大人’,多威风呀!以后大哥和我就跟着主上,自然就要威风些,这样出去才能吓怕那些坏人!”
转而又道:“不如大哥也改个名字?‘厉岩’和‘阿萝’好配,和‘毒影’听起来就怪别扭呢……”
厉岩心下一叹,对几名女魔道:“以后你们就跟着……毒影,但下山聚敛魔气之前,须向我禀报,未得准许不可擅离……我会通知祈年,多加派点人手给你们。”
众人点头,结萝听罢却是嗔道:“你这人真是!我又不会有事,干嘛老派人跟着我们——”
厉岩摇头道:“她们就交给你……我去找主上。”
留下结萝、或称日后毒影尊者,还在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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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世离立于神殿内,四下无人,惟有王座上不灭焰火、还在寂寂燃烧。
俄而一阵魔息突如其来,若魔君之焰辉煌壮烈,则来人魔气诡秘幽暗,一如其人行踪不定、似真非真——
是枯木。
年轻帝王手抚王座,状似不经意、枯木却是眉心微动,貌若恭敬道:“魔君大人。”
枯木此行、似是有意收敛一身漫不经意,将散漫与轻嘲吞下,一双瞳眸掩在苍白脸罩下,无疑此时由下而上,望向魔君时,减去几分过往咄咄逼人——
姜世离未置可否,只道:“你比我所想,迟了许久。”
枯木躬身一礼,状若慨叹,道:“人界不平,魔君当早有意料,在下亦不必多加赘述。”
魔君“哦?”的一声,转过身来,此时目光如炬、骇然威压直射枯木,沉声道:“阁下所指,乃妖魔姜承脱出正道围剿,销声匿迹、致使人界惶惶不安之事?”
魔气应声而动,将惟有辉光、王座上魔焰燃得噼噗作响,大放异彩。
枯木尚是首次得睹,魔血觉醒后的姜世离——
不可谓,毫无动容。
当日折剑公审,欧阳英弃车保帅舍弃姜承,二人恩断义绝,姜承更指天立誓、矢志堕入魔道,当时暴发魔气,已令在场诸人难以抵挡,而“姜世离”、觉醒蚩尤之血后的姜世离——
莫说形貌骤变,就连性情也大为改观,彰显兽族本性,一如此时周身魔息,霸道壮烈、堪称恢弘潋滟。
枯木轻笑一声,心道:有趣,着实有趣!
继而俯伏下身,低眉恭顺。
魔君负手而立,眸光自然下沉,罩在枯木身上——
此魔来历不明,时至今日亦未能真面目示人,折剑山庄地牢内一晤以来、屡屡出言相激,目的旨在此覆天顶,而今他如期而至,则枯木欲如何?
但见枯木不卑不亢、一礼道:“今日在下前来,是为向魔君大人毛遂自荐,此前诸多不快,还望魔君海涵……在下,亦不过心有不忿,不欲魔君执迷不悟,再为凡人利用罢了。”
枯木一改往日行径,可谓谦逊得体,难得未有讥嘲,既然未有不敬之举,姜世离也不欲动手,只是……
摸不清此人来历,终是祸患!
魔君不动声色,微微颔首道:“……虽为同族,但我知你在人界耳目众多,似是游刃有余,亦是不可多得。若当真如你所言,是为天下同族某福祉……覆天顶正值用人之际,你此次前来,也在情理之中。”
寥寥数语,却是机锋暗藏。
枯木暗道不错,比之姜承、与姜世离共事似乎更为愉快,至少不用见他妇人之仁、空有绝世之力,却甘为凡人蛰伏——
这才是兽祖蚩尤当有之风范,可惜……只能为我夜叉所用!
枯木低垂下眼,掩去目中精芒——
龙溟为凡人女子羁绊,竟是出师未捷、身已先死,之于枯木而言,亦是始料难及,既然龙溟之法已全无可能,则姜世离这枚棋子定要牢牢抓在手中,在覆天顶、半魔之流能成气候之前,自己需倾全力保护覆天顶,以备日后之用。
枯木俯伏道:“属下枯木,甘为魔君与天下同族,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相似之言,由不同之人道来,却是两般心境。
姜世离神情淡然,拂袖道:“……你是否身负越行之能?”
枯木坦言道:“此乃兽族天性,可越行千里、往来自在,强如主上者,还可劈裂空间,跨越六界……主上若有意,属下可将所知术法起草卷轴,以便主上参阅。”
魔君颔首道:“如此甚好!我族困守覆天顶日久,我知诸人心系天下,只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需循序渐进,你既有此心,亦算了却众人遗憾,但——”
姜世离目视前方,沉声道:“……终有一日,我要我族走出此山,享有人界万里河山,与人一争长短!”
此正中枯木下怀,听他貌若动容道:“主上有此宏愿,亦是我等之福,假以时日定可玉成,只是——”
言罢话锋一转,道:“属下早知主上心意,厉岩护法近日率众点名造册,统帅各部、分门罗列,目下虽有百十之数,但有一众侍卫,仍可按部就班,尚有余裕,只是日后……怕是来投者众,但凭一山之险,原非长久之事。属下以为,‘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凡人之言总有可取之处,吾族若要在人界安养生息,便要为其正名——”
枯木跨前一步,恭敬道:“主上当以立教为旨,也好叫世人看清,人间半魔早非一盘散沙,而是由上而下,堪比一朝之政。”
姜世离听罢,却是未露声色,不答反问道:“……你对‘金碑石’了解多少。”
枯木欣然道:“如主上所欲,属下所能得知,便是众人所能得知……石盘上之铭文,非蚩尤一族不可参悟。”
适才谏言,诚然魔君不欲多言,枯木见好就收、并未步步进逼,他很清楚,姜世离已将一番话铭记于心,之后只是时间——
魔君似是不疑有他,颔首道:“厉岩与吾血存有共鸣,我欲助他成事。”
此事却是出乎枯木意料。
当日引皇甫一鸣追剿千峰岭山匪,还道为首半魔命不该绝,竟与姜承一并出行苗疆,而今看来却是天意成全,以姜世离推论,厉岩或是人界蚩尤遗孤,虽不如魔君纯正,若加以引导、激发身中血脉之力,异日亦是一员不可多得之虎将——
枯木当下贺喜道:“能有此人助阵,主上如得一臂膀,当真如虎添翼,何愁我族大事难成!”
姜世离淡然道:“……结萝与厉岩,二者形影不离、密不可分,结萝虽身负异能,不惧我等魔体,但长此以往,难保不会疏漏。你有否方法,可保她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