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计划的很好,让宋璎珞做个称职的“能臣”和一个合格的幌子,以便于自己能够在这层层掩护之下为所欲为。
只可惜,他唯独忘了把这背后的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地告诉蒋溪竹。
直到听到蒋溪竹称病一事的时候,他这才猛然把这事想了起来。
蒋丞相的书房,李承祚熟门熟路——他还是那个“碌碌无能”的少年太子时,就没羞没臊地跟着蒋溪竹出入蒋府,他身份尊贵,皇帝儿子、未来的皇帝这金光闪闪的金字招牌往他脑门儿上一贴,足够晃瞎了无数巴结他的精明眼,是以蒋府上下没人拦他。
如今他登基为帝,清晨出恭都要里三层外三层地前呼后拥,却唯独来见姜溪竹时并不想被打扰。
蒋溪竹的窗子是开着的,从李承祚的角度看去,蒋溪竹坐在桌案前,长衣并未系好,只是虚虚搭在身后,指尖握了一卷书。
蒋溪竹看书时候的模样是严谨而认真的,他那远山一样的眉微蹙,眼神低低,修长的手指将书页轻卷过书脊,另一只手适时提了提因翻书动作而滑落些许的外衣,他就那么坐在那里,远远望去像是一副静默却生动的“君子如玉”,其人淡如水,形容举止,颇有那悠然自得的魏晋名士遗风。
他不知从书中读到了什么,目光停滞一瞬,蹙着的眉却略微展开了些许,人却不可避免地出了神。
他确实是病了,李承祚想,隔着这么远,都能瞧出来他的脸色不好。
李承祚本身不是什么细致的讲究人,即使他贵为皇帝也一样,他不是不懂风花雪月把酒东风,只不过那是一种伪装,从他本身来讲,他未必真的愿意。然而他是皇帝,深知这人世间有一种讲究,叫做别人替你讲究——处在皇帝的位置上,很多方面,自然有人替他打理到穷奢极欲的细致。
后来太后也告诉过他,这是因为挂心,无论是因为什么挂心,总之是因为真的把人或事放在了心上,才会如此尽力。
李承祚此时站在蒋溪竹的窗外,却突然理解了那繁琐的细致中,“挂心”两个字的真谛。
李承祚皱了皱眉,仿佛是对从窗户灌进去的料峭春寒产生了无边无际的敌意,又仿佛是对自己这个形容产生了排斥之意——魏晋贤者多奇葩,南朝文人多娘炮,在皇帝这偏心偏到姥姥家的心眼儿里,什么竹林七贤,什么徐陵庾信,哪怕他们写得出流传千古的文章,也统统不够资格跟他的丞相比。
世人都爱灯下看美人,烛光的暧昧与夜色的氤氲总会模糊了太多细碎的不堪,而李承祚觉得,他的丞相一身傲骨满身正气,清雅如修竹,这样的他生在艳阳与明朗之中才最合适,天生就不该活在那迷茫的烟云里。
疏狂当图的,未必只有一醉。
垂杨紫陌,当时携手,他庆幸他早已看过此生恰逢时候的一场桃花,也庆幸自己不必感慨聚散匆匆。
李承祚环顾四周,见这清静院落四下无人,一翻身终于下了那承载了他尊贵身躯的房梁,终于结束了那不知是为数不多、还是为数很多的梁上君子经历。
他脚步轻缓,无声绕过回廊,偏薄的唇角和那双不经意间蓄满温柔的桃花眼,都在止不住的上扬。
然而未等到他走进丞相窗前,替他关闭那扇风雅却伤身的窗,背后一道夹着杀意的风声已经呼啸而来。
李承祚耳力极佳,那风声未到近前,就已经被他察觉。
他的目光一寒,本能的反应已经盖过了全部的筹谋。
他骤然转身,如一道闪电一般背对庭中退出数丈,袖中一柄软剑以一种乱人眼目的速度顷刻之间抽手而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鬼魅般的手法,以柔克刚的缠住了迎面砍来的青锋三尺。
软剑与长剑相撞,发出金属摩擦的尖锐之声,回音未毕,一攻一守的形式已经逆转,胜负也像已经分明。
那人本想偷袭,仿佛自知不是李承祚的对手,只敢出奇制胜,见李承祚反应如此迅速,怔楞之间便知大势已去,手腕一翻,异常刁钻的甩脱了李承祚软剑的纠缠,竟然非常识时务为俊杰,再不肯与李承祚缠斗,平地一撑,便翻上了那来处的屋顶,转瞬之间就不见了。
李承祚:“……”
丞相府的戒备真是该整顿了,李承祚望着那来去自如的身影想,朝廷重臣府邸,连贼都要迎一双凑个吉利么?
这么“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的落魄想法,却没办法把李承祚自己逼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李承祚面色骤然阴沉,软剑白练似得剑身还在日光下闪着戾气的杀意,他浑然未觉自己仿佛平白化身成了走过炼狱火海的修罗,杀气迸裂如雪崩,却随着软剑收回袖中之时,又被他瞬间敛入了深渊,因为他听见了身后的人唤他。
“缉熙。”
李承祚乍闻此名,第一反应却是愣了一愣。
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了,自从他位登九五享天下权柄之时,这个称呼就随着杜撰和史书藏进了前尘过往里——因为这是他的字,还做太子时先帝为他起的,语出诗经,意为光明。
如今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只不过,他身后就站着一个。
他回过头。
春日的风带着疏寒穿庭而过,桃花含苞未开,世人闻不到桃花绮丽而多情的香气,而那一回眸的时间,却仿佛空置了无数早已逝去的韶华。
蒋溪竹站在窗内,叫着那个他自己都快忘却的字,眼里的陌生,却仿佛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第17章
刺客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李承祚行刺,简直精神可嘉,比吃饭睡觉还要执着。
如果今日这翩翩而来飘然而去的刺客,与上回那带着琴师乐师说话本儿的刺客是同一拨儿人,那么他们未免太铤而走险了一点——契丹如今内讧未平,边境正在用兵,虽说暂时占了上风,但战场的变化永远是无穷的,前一刻便宜占尽,后一刻被打的老窝儿都不认识的事情,这些契丹人在裴将军手里不是没有领教过。
这群契丹人确实骁勇善战,个个都是天生的武士,身材就比大虞人壮出半头牛似得体格儿,唯一让人松口气的地方是脑子比较一根筋,简称蠢。
可究竟是为什么,让这群脑子不好使的契丹人突然开了窍?这群人是怎么突然就知道,和大虞打交道不能去战场硬碰硬,反而跑到京城里来玩釜底抽薪行刺皇帝的?
被同一伙儿刺客行刺两次,哪怕李承祚是庙里的慈悲菩萨都要怒了,更何况李承祚可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他不绞尽脑汁的去算计人就已经是天下大善,没想到一番宽容被当成了驴肝肺,整个皇帝气得都要炸了。
后院动兵器的动静太大,毫不意外的招来了蒋府的护院。
然而这群护院气势汹汹地冲进后花园儿,没在宅子里逮到什么舞刀弄枪的贼人,却偏偏逮到了一只不务正业“微服出行”的皇上,顿时都有点儿蒙,嘁哩喀嚓地跪了一地的同时,只能眼巴巴儿地朝他们家少爷,也就是当朝丞相使眼色,拜托这位拿个主意。
蒋溪竹尚未从自己那点儿说不出口的怅惘里回过神来,转瞬之间就被迫接受府内诸人求救的眼神儿,不得不拖着那并不爽利的病体去李承祚眼前搭台阶儿。
皇帝当着一群闲杂人等,无法当众犯贱,只好憋着一肚子郁闷耍威风,狠狠地斥责了一顿丞相府中护院,声色俱厉地一一指出了其中的疏漏,又急招睿王到眼前,借题发挥地把刺客行刺一事煽动到了耸人听闻的程度,打着“考验睿王办事能力”的幌子,一指头把睿王支去了禁卫军,要求睿王主理彻查被刺一时。
不仅如此,他更是颁下圣旨,要求上至内阁军机,下至六部大理寺,全都要配合睿王办案,如发现问题一概严惩。
皇帝就这么在朝野上下的震惊之中完成了“废物点心”到“行事果决”的华丽转身,徒留一群找不着北的大臣们战战兢兢地干瞪眼。
他这么一折腾,却是轻轻松松地把自己做梁上君子入蒋府的事儿揭了过去,再没有人思考皇上为何突然出现在丞相府中了。
虽然李承祚这发作的有点儿快,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但也立刻有人明白过来,此事背后水深,多嘴打听一耳朵的就更明白,这可不单单是外族仇恨的问题,仅凭仇恨,刺客是怎么一路畅通无阻的进的京?
皇帝到底是皇帝,没有爱砍人头的陋习,不代表他不砍人头。更何况此事事涉君王安危,绝对不可等闲视之,朝野上下闻讯传言纷纷,却不约而同地认定皇帝这是动了真格的,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人敢来叽叽歪歪——都忙着上表陈情自证清白去了。
皇帝遇刺两次,蒋丞相都恰好在身边,被李承祚明着暗着夸成了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忠臣,溢美之词足够再写两本儿荒诞不经的“凤凰楼”,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文武百官看向丞相的眼神儿都带着无可言喻的敬畏,只恨没地方表忠心,不能如丞相一样以身为盾护君王,日日恨不得身临其境。
莫名其奥妙练就了金钟罩神功的蒋溪竹反而对此有些哭笑不得,“其实是李承祚在保护他”这种说出来就没人信的“实情”,蒋溪竹觉得还是让它烂在自己肚子里。
朝堂原本像一潭沉淀了泥沙的静水,被李承祚如此翻天覆地的巨浪一搅,很多沸沸扬扬的陈年旧事都有冒出端倪的意思。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满朝上下大小官员都纷纷冒着冷汗收拾自己背后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烂摊子,倒是没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七杂八了。
就在这一团乱局之中,位极人臣的病中丞相,却难得地捞到了片刻的清闲——他也正好需要这片刻的清闲,去收拾他那浑身无力的病体,和散落在庭院之中的愁肠满腹。
他的病是心病,不得对症之药其实本就不得救赎。
可他别无选择,只能在放任与紧绷之间夹缝求生。
然而待到蒋溪竹终于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和平共处时,等来的却不是那个吹皱一池春水的风。
某日午后,府中的家丁前来通传,丰城侯家的表小姐来访,听说丞相病了,特意来瞧瞧。
蒋溪竹也没有想到,他等着李承祚来对他扯出一万个理由胡说八道,却居然先等来了那个成为“结果”的宋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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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几日之前,宋璎珞小姐被李承祚坑在宫里,“贵妃”的名分还没捞到,“欺君罔上”的罪名差点儿就要被坐实了,尤其听到李承祚这倒霉皇帝居然又遇刺了,宋小姐在养心殿里坐立难安了许久,差点儿就自己冲出去向太后认罪求饶。
幸好睿王李承祀进宫及时,拦住了宋璎珞,这才好歹没穿帮。
宋璎珞小姐得了安稳,把自己那“扑通扑通”直跳的小心肝收拾利索,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的无所事事,没心没肺的端出她那二百五的本色,根本不听睿王是否还有正事儿要办,一把抓住李承祀开始八卦:“七爷,皇上不是说,这帮契丹人罪不至死么,怎么今天就这样了?”
李承祀正在想事儿,皇帝把他叫去蒋府耀武扬威的时候,私下里把手上常用的那柄软剑一并给他了。
这柄软剑不是兵部弄出来的东西,如果不明说,恐怕很少有人能看出这东西的来历了——此物是前朝的铸剑大师凤栖梧离世前最后一件作品,原名“断水流”,是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珍宝,哪怕听闻此物之名都是一场血雨腥风。
此剑最后落进了李承祚的师父手中,再后来,阴错阳差,李承祚成了这神兵的最后一任主人。
如今,这神兵远离江湖争斗,反而卷入了大虞和外族的阴谋阳谋。
大抵神物,天生就伴随着永不停息的你争我夺,只可惜,神坛之上的人物总有一天会跌落云端,传说之中的神器也总有一天会蒙尘到全无光彩。
“断水流”其利断金,而剑身柔软,仿佛与那传说中的利器并无关联,可仔细去看,才发现他的锋利是有原因的——锻造“断水流”的金属韧性极佳,厚时可成金砖,薄时能如蝉翼,自有一种流光溢彩的独特光芒。
李承祀有一时间的恍然,虽然李承祚什么也没对他说,但是他隐约猜得出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乌金。
乌金,原来真的是存在的么?
李承祀想得入神,却猛地被宋小姐用拔垂杨柳的力道拉住,堂堂七尺男儿差点儿摔个倒栽葱,谦谦君子的睿王爷在宋璎珞手下,愣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维持住平时的风姿和从容。
睿王和李承祚虽然是兄弟,却完全没有他哥那种说翻脸就翻脸的狗脾气,即使被宋小姐当小柳树苗儿拔了,此时听闻宋小姐的疑问,仍然好性子而风度翩翩地回道:“许是赶上皇兄今天心情不好?”
宋璎珞:“……”
这个答案堪称荒谬的真实,宋璎珞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以李承祚那个脾气,一言不合就朝令夕改的事儿,他是真做得出来。
宋大小姐天生没有“忧愁”这种情绪,听闻如此无语地理由,却顿时觉得整个京城都有些无理取闹,扁了扁嘴:“他还有脸心情不好?皇帝当成个甩手掌柜,后面的人跟着提心吊胆,他考虑过底下人的感受吗?”
睿王闻言,许是觉得有意思,便温文尔雅地笑了笑。
他还是个半大少年,沉稳的气质却一如成人,这一笑之间的淡定,倒让宋璎珞愣了一愣:“七爷,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和皇上……”
只不过宋璎珞话没说完,这随来随往的宫门再一次打开。
“朕和老七怎么?”李承祚大尾巴狼一样走了进来,后面没有那众星拱月的皇帝排场,只带了一个低头从不多说一句话的张公公。
他脸色不算太好,不知道是因为遇刺还是因为别的,总之此刻见了宋璎珞,那一惯没个正经表情的脸色里居然真的带出了几分怒色,因此显得有些沉郁:“朕是不是平时太纵容你们了!一个个不知道为朕分忧!专道是非?!”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宫的,已经换上了龙袍,负手而立再配上这么一副厉色很有帝王威仪,宋璎珞小姐却愣是从这张英俊而严厉的脸上看出了两个词,一个叫做“色厉内荏”,一个叫做“恼羞成怒”。
可是李承祚这种欺世盗名的混账,到底有什么好心虚的?
饶是从来都莫名自信的宋小姐,在这一时之间,都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睿王在宫里长大,太后面前规矩多,什么时候心里都能惦记着“礼不可废”,眼看李承祚进来就要发火儿,仍然能心平气和的行礼道:“参见皇兄。”
此声一出,终于把宋小姐这无法无天的明媚女子唤醒了,后知后觉的跟着一起行礼道:“参见皇上。”
睿王的礼数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方才还面如黑炭的李承祚再听闻这一前一后两声明显有区别的问安后,瞥了李承祀一眼,瞪了宋璎珞一眼,面色却不由自主地清澈了几分,语气虽然仍旧不好,但已经和刚刚那吃了火药一样的架势有了天壤之别:“交代你们俩人的事儿都如何了?”
宋璎珞:“……”
宋小姐的眼睛睁得铜铃大,准确无误地传达出“你交代我什么了?你可以找茬打架但是你别污蔑我”的犯上意图。
睿王在宋小姐出言撞炮口之前就眼疾手快地把她拦在了身后,亲自奏对道:“皇兄,臣弟刚将此事说与宋……宋贵妃。”他说完,便和宋璎珞不约而同地别扭了一番,却仍然继续道,“此事背后千丝万缕,容臣弟两日理清了再奏。至于其他事宜,皇兄遇刺是在丞相府里,丞相那儿,是否劳烦贵妃走一趟?”
宋璎珞:“……”
我说他在别扭什么,宋璎珞瞪了皇帝哥儿俩一人一眼,心里哼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抬起头,正想挤兑李承祚两句,却见李承祚仍然端着脸色,默然不语了好一阵儿,才下定决心一般道:“劳烦贵妃了。”
宋璎珞:“……”
宋小姐只觉得双眼一黑,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上了一条永远靠不了岸的贼船。
第18章
丞相府里,微风拂过那日染光晕的纱窗,满庭花事将至的春意之中,却愈发衬得回廊四合皆是寂然。
座是上位,茶是好茶,面前的人谦谦君子温如玉,是她那万里挑一人中翘楚的丞相表哥,宋璎珞却在这自幼就常来常往的蒋府里,坐出了浑身上下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