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小姐两步跨进殿里,脚步轻盈地像踩在云端,全然没当这皇宫大内是什么尊贵地方,仿佛她想来想走都随心——虽然事实也的确这样。
这京城里什么看起来都不太像真的,君臣不像君臣,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夫妻不像夫妻,以至于真的东西摆在眼前都没人信——比如天启皇帝李承祚不是个草包而是当时英才一代明君;再比如,丰城侯家的宋璎珞小姐,其实是个师承名门的江湖侠女。
这江湖侠女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宫里的影卫都是她一手训练出来的,是大虞京中一众花瓶儿美女和酒囊饭袋中难得一见的能人儿,地位超然。
然而明君如今被人指着鼻子骂昏君,江湖侠女也得规规矩矩地盛装入宫当她鲁智深一样明媚的贵妃,这世道糟心的令人浑身脑袋疼。
宋璎珞眉眼妩媚细长,因为是表亲的缘故,与公子如玉的蒋丞相有着一脉相承的姣好容貌,却比蒋溪竹那淡雅如松竹的气质多了几分习武女子独特的泼辣爽朗,尤其一吊眼尾的时候,显得整个人都很凌厉,美得利落、潇洒而张扬。
宋大小姐听说自己封了“贵妃”,在侯府里琢磨了半晌,非常知情知趣儿地请了“太后懿旨”进宫“谢恩”,不料还没见到皇帝的面儿,就被糊了一脸大写的怠慢,登时就不干了。
“哟,皇上这是跟谁呢?”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找茬儿打架之意,和蒋溪竹“有话好好说”的那种君子风度全然不同,细听之下,语气竟然有点儿像没事儿找抽的李承祚,实在匪夷所思。
宋璎珞继续道:“‘臣妾’本想来谢恩,皇上不待见,也不用这么喊打喊杀的。”
李承祚刚好一肚子没处发的火儿,正等到个不开眼的撞上来。
然而他一抬眼,正瞧到宋璎珞挑眉看人的模样。
血缘就是这么神奇,沾点儿亲故就有神一般的相似,李承祚看着这和蒋溪竹有五六分相像的模样儿,愣是没发出一丁点儿脾气,只是瓮声瓮气道:“你怎么来了?礼部的册封仪式还没准备齐全,你不用这么着急进宫作威作福——你喜欢的那个宫给你留着呢,没人跟你抢。”
这语气熟悉的显然不是第一天认识了。
自从这位宋大小姐踏进宫门儿,张德英就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带走了其他值守的小太监不说,还体贴地给皇帝带上了门儿。
李承祚环视宫室一周,再没找到第二个能找茬儿的地方,只好将那一肚子火儿悻悻作罢:“坐,让你替我跑一趟齐州,跑出结果了么?”
宋璎珞在他面前没规没矩,一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全然不拿他当皇帝,甚至也没拿自己当那新鲜出炉的宋贵妃,倒茶豪饮的姿态爽朗的像梁山好汉一样一气呵成,看的李承祚直心疼自己那八百里加急运进宫的茶叶。
“皇上不是都猜到了么。”宋璎珞一扔茶杯一抹嘴,“李承祐在齐州一手遮天,对外宣称自己病了,实际天天以游猎的名义招募训练死士,旁人都以为他不理正事,只知道与侍妾歌姬厮混宴饮,可是照我看来,皇上这位兄长的心思可是不小。”
李承祚听出她还有后言,追问道:“怎么说?”
宋璎珞“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倾城倾国的美人貌都平白带出了几分冷厉:“皇上还记不记得先帝临终前留给了齐王一位谋士,叫季云珍的?”
“记得。”李承祚道,“他家与太后家还是拐了几道弯的表亲,论理朕还要叫一声表舅,他怎么了?”
宋璎珞又笑了一笑:“先帝将这位幕僚留给齐王,一是借着这七扭八歪的关系想让皇上照拂一点儿情面——毕竟是太后的娘家人;二就是随时提点着齐王,让他收敛收敛自己那‘司马昭之心’。显然,皇上您这位哥哥误解先帝了,他把这位季先生是做眼中钉肉中刺,一日不折磨就浑身难受——此人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您若是有能再见这位表舅的一日,赏他个痛快是要紧。”
李承祚闻言,少有的沉默了一瞬,半晌才道:“还有呢?”
宋璎珞犹豫了一下,像是终于理清了那前前后后的条理,才开口道:“皇上可知道乌金?”
李承祚眉头一紧,脸色已经变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第15章
乌金。
天下江山,江湖武林,但凡叫得出名字的神兵宝甲,锻造其的金属,都多少有点儿来历。
其中传的最为神乎其神的,便是这乌金。
相传此物来自天上,乃是繁星陨落时误落凡间的神物,被上古神祗发现后封藏于深山亿万年,吸收天地的灵气化为异宝,色乌黑,却泛金寒之光,若用此物锻造兵刃,神兵在手,天下无双。
一剑开天地,一枪守山川。
这本来就是一个传说,但是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这传说中的神兵,其实跟天地山川都并没有什么关系。
“百余年前江湖中有个武学鬼才,叫顾雪城,他在辽东凤凰上山发现了一块乌金陨铁,以此锻为神兵‘青龙刃’,赠给了他的徒弟——他这徒弟就是后世江湖人人称赞的大侠、后来的武林盟主楼满月,‘青龙刃’在他手中也确实大放神威,后来后来楼满月去世,‘青龙刃’踪迹无觅,不知是不是被他带进坟墓里了。”宋璎珞说到这里面色诡异地停顿了一下,“虽然我一直觉得,这不是师徒是□□,但是,不可否认,乌金这东西也许真的存在呢。”
李承祚一言不发,听着宋璎珞把这不知道靠不靠谱的江湖传闻说完,桃花眼挑了一挑:“这个传说真不真,朕不知道,可是,你可知道近些年内外盛传的‘乌金’是从哪来的么?”
宋璎珞全然没有大家闺秀风范,毫不给面子的翻了个白眼儿:“还能从哪儿来?难不成是做梦梦出来的?”
李承祚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还真是做梦梦出来的,你这天天不务正业,女扮男装逛茶楼子戏园子的败家小姐,当真不知道,时下最火的‘凤凰楼’么?”
宋璎珞一听“凤凰楼”三个字,立刻来了精神,都没顾上对皇帝扣来的“败家”大帽子反唇相讥,两眼冒光道:“知道!怎么不知道!要我说这‘三变先生’真是个奇人,这话本子写的,翻云覆雨字字珠玑,若是真有凤凰楼这么个地方,我豁出丰城侯?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惨ゴ骋淮场!?br /> 李承祚眼尾扫了宋璎珞一眼,似乎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宋小姐究竟激动为哪般,眼见她关注的东西顷刻之间要跑偏,干脆先说自己的:“乌金陨铁是乌金陨铁,是谁第一个叫出‘乌金’这名字的?他只不过是借了传说之物的一点儿相似之处,又借了一部红遍天下的痴心妄想之作,干脆讹传到让人误会的地步——让有心人以为,乌金跟金银铜铁一样是个什么可遇而不可求的矿山,有了这矿山,就可以造出无穷无尽的神兵为自己所用,进一步问鼎天下。”
宋璎珞闻言愣了一愣,从这夹枪带棒的讽刺里回味了一会儿,终于后知后觉的听出了李承祚的言外之意。
按照宋大小姐的火爆脾气,谁诋毁她真心欣赏的东西,就跟指着她鼻子骂她全家一样不可原谅,然而宋大小姐竟然没有顾得上以牙还牙。饶是她大小姐见多识广,此时脸色也变了:“凤凰楼……辽东。”
李承祚见到宋璎珞的脸色,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一点儿恶劣之心,这恶劣之心就好像捉弄人成功后那莫名其妙的成就感,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但是看到一个原本张牙舞爪的刺头被成功的欺负了,还是挺舒心。
然而他无论心里怎么想,脸上都是个道貌岸然的混账,桃花眼一挑,对着变了脸色的“宋贵妃”微微一笑:“凤凰楼里,那书生在辽东用兵之时被大军围困,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了山里,机缘巧合发现了这乌金矿,以此锻造了无坚不摧的神兵……你知道这东西为什么叫乌金么?”
宋璎珞轻易就着了这徐徐善诱的道儿,从那满心满腹的“阴谋”和“算计”里回过神来,直眉楞眼地开口道:“为什么?”
“想知道?”李承祚微微一笑,眼见宋璎珞灼灼期待的眼神一闪一闪,这混账皇帝才露出了欠揍的本来面目,“朕不告诉你。”
宋璎珞:“……”
在大虞朝当子民,一年总有个四百来天想弑君,然而弑君犯法不说,一言不合就得死全家,宋璎珞小姐觉得自己还不能以身试法。
李承祚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番宋璎珞眼神里无声传达的信息——“怎么办呢,他是皇上,我不能打他”,随后桃花眼一弯,风姿潇洒地站起身来,仗着皇帝无上尊贵地身份,名正言顺的清了清嗓子:“行了,贵妃,你跪安吧,朕改日再去看你。”
宋璎珞:“……”
宋璎珞磨着牙,李承祚要是芝麻,此刻恐怕已经被宋小姐磨成了一碗喷香的芝麻糊。
宋小姐唇齿余香,咬牙切齿道:“……皇上,您这么对我,真不怕臣妾去君迟哥哥面前告状吗?”
这句话倒是真的说到了李承祚这没良心又爱白使唤人的皇帝的痛处了。
“听说君迟病了?”李承祚变脸如翻书,方才还一副你奈我何的嘴脸,而如今这模样那叫一个春风化雨和颜悦色,“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呢,璎珞啊,都说你女扮男装颇有意趣,不如你在宫里扮作朕,朕趁着这个时候出宫去看看君迟。”
宋璎珞:“……”
真亏他说得出口想得出来,宋璎珞全然抛却了君臣尊卑,恶狠狠地瞪了这脸皮之厚堪比城墙的皇帝一眼。
如果眼神儿能杀人,李承祚恐怕已经被宋大小姐的视线来了个百步穿杨,偏偏他对此仿佛无知无觉,一双桃花眼中闪烁的光芒真诚极了,好一个礼贤下士的仁君。
宋璎珞哼道:“皇上这是准备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上次微服招来了契丹刺客,这次准备招来个什么主儿?话说回来,据说您那大哥齐王手下有八大金刚,个个武功高强不是个善茬儿,单打独斗他们未必比得过你,但是被这几位联手围攻的滋味儿,呵呵……您这是迫不及待想尝尝了?”
宋璎珞说话夹枪带棒,委婉的表达了一番“想杀你的人多了,你快别作死老实在宫里呆着吧”的初衷。
宋小姐几句话有没有带给李承祚什么触动她不知道,倒是快把自己说哭了——这年头,忠臣难为,昏君眼皮子底下的忠臣更难为,想要谏言还得连恐吓带讽刺,也亏了李承祚脾气尚好,并没有一言不合就砍头的陋习,不然宋璎珞小姐哪怕是个废话篓子都能学会安静如鸡。
却不料李承祚心大如饼,给他一个凭空砸下来的天下他也能卷着吃了,完全没能领会宋璎珞“讽谏”的精神,一张嘴就把事情叉到了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说到契丹刺客,朕倒是有心放他们一马——他们的初衷未必是想要朕的命,只是想让那些原本子虚乌有的东西上达一下天听。只不过那几个东西愣的楞,呆的呆,恐怕不能领会朕的用心,还得劳烦你替朕跑一趟了。”
宋璎珞:“……”
好么,让他老实安分,他倒是会给别人安排活计。
宋璎珞被这天生会使唤人的皇帝气得没办法,原地化成了一只点了火儿的孔明灯,顺着风就可以上天:“皇上日理万机,臣妾替您分忧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道,臣妾现在是该去追拿刺客啊,还是该粉墨登场扮一出儿‘真假皇上’?”
李承祚闻言竟然颇觉有理的点了点头:“爱妃言之有理,当务之急,你还是先演戏吧。”
宋璎珞:“……”
她当初一定脑子抽筋儿了才会信自己师父的鬼话。
她师父说李承祚小小年纪就懂得韬光养晦,来日比为千古一帝——她就是这样才稀里糊涂地上了天启皇帝这随时要沉的贼船,不仅如此,现如今看来,她师父下断言时,一定刚被他自己养的那头倔驴踢过脑子。
宋璎珞小姐无话可说,气的一甩袖子,进了暖阁,眼不见心不烦去了。
李承祚看着宋璎珞的背影笑笑,龙袍一扒,露出内里早就备好的常服,脚尖一点,平地如惊鸿掠影。
皇宫大内禁卫重重,在他身后如同虚设。
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闪身,就再也瞧不到身影了。
第16章
丞相书房的窗外,是含苞待放的三月桃花。
三月时节,尚是含苞的花朵,待到四月的时候,就是人间芳菲尽了,世事总是在人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物转星移了,平白让人生出些恍然如梦的惆怅。
人之一世,有如南柯一梦,盛世天下的兴衰荣辱转瞬唱罢,醒来入目所见不过一根黄粱;亦有如庄周梦蝶,何为虚幻何为真实,都不过是恍恍惚惚的一场热闹。
蒋溪竹今早起身的时候莫名受了些春寒,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不舒坦,怎么都提不起来力气和精神,更兼一想到昨日内阁连夜递来的关于封妃的折子,整个人都无声无息了下去。
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先帝尚是皇子时,母家式微,宫中得宠的万贵妃膝下皇子业已成年。先帝为保皇位,与秦国公府联姻,愣是在不利于自己的朝局中撕开了一片天地。
蒋溪竹想着这些,却平白生出些懒意,那原本三分的病意瞬间成了八分,登时就如山重地压垮了他挑灯夜思时那一点儿脆弱的坚持,因此到了早朝时辰,就异常坚决地称了病。
他曾经立志做无双国士,一心一意辅佐李承祚,为他李家的江山绵延万世出谋划策;也曾真心实意地为李承祚那不学无术忧虑过,他也许不是块儿当皇帝的好料子,但究竟是“不雕不成器”的那种,还是“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那种,蒋溪竹十几二十年都没摸索出来。
可直到他面对刺客仍然能谈笑风生时,甚至在那诡谲的对阵中仍然游刃有余地凌空断弦时,蒋溪竹才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仿佛有什么骤然偏离了他的设想。
陡然之间遭遇险境他只有满心的担忧与彷徨,生怕李承祚出什么闪失,而直到细碎的尘埃落定,他才终于从那扑朔迷离之中窥见了乍破的天光——他从不知道自小疏懒习武的李承祚竟然有这样一身惊为天人的武艺,他的懒散是装的!
如果武艺不精是装的,那么,他还有什么也是装的?
或者说,他究竟有什么不是装的?
蒋溪竹猝然闭目,黑暗之中都仿佛看见了那原本的铜墙铁壁轰然坍塌的异景——如果李承祚本来就不是他所知道的李承祚,那么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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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府的戒备森严,只不过,普天之下,哪怕再森严的戒备,都从来只为了防小人,而不防君子。
哪怕这君子是个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擅闯重臣府苑的梁上君子。
李承祚是偷跑出来的,虽然这偷跑的手段有点儿高明,但是一点儿也不妨碍他“做贼心虚”的事实。
把进宫给他通报讯息的宋璎珞坑在宫里,别出心裁地玩一手金蝉脱壳,只不过是因为李承祚心虚。
李承祚心虚实在比天上下红雨还少见,用宋璎珞的话来讲,此皇帝黑心烂肝无法无天,只有让他得理不饶人,没有人能让他愿赌服输做小伏低。
他总是能把没道理的事情编排出一通歪理,却实在没能耐伸头一刀地承认他自己就是没底气。
偏偏在蒋溪竹面前,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过“底气”这种奢侈地东西,仿佛那个能把死人说活的混账皇帝,跟他李承祚是相见不相识的路人关系。
“当面装昏君,背后充神明”的时候,李承祚没有心虚过,因为他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那一代明君的父皇费尽心思地想给他留一个干净天下,奈何身退功不成,他只能自己来。
明着封赏、暗中调查他这居心叵测的大哥,随时准备策划一出儿兄弟阎墙时,李承祚也没有心虚过,皇家兄弟面和心不合,兄杀父,弟杀兄,他们大虞这江山从来就不见得干净过,他对得起天地君亲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甚至在他明里暗里都辜负了太后的意愿时,他也没有后悔过。养育之恩是养育之恩,朝廷是朝廷,他的心之所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由不得任何人来插手——他把宋璎珞弄进宫就是为了堵太后的嘴,太后在立后一事上步步紧逼,他只能假装退而求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