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没了消息。
宋璎珞被暑热的天气闷得烦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在这要死要活的天气里打上喷嚏的。转悠心神一想那倒霉催的皇帝陛下,宋璎珞更睡不着了。
算算日子,就算要抄齐王府,再平齐王的势力,也该回来了,可是自从派裴文远去邺城后,就没什么动静了。
总不能打了败仗叫人家灭了吧?
宋璎珞只琢磨了一下,就立刻放弃了这一想法。裴文远调去了冀州兵马,齐王那点儿牛鬼蛇神的江湖人恐怕不是对手,宋璎珞不担心他们在攻城争夺上吃亏,更何况那边儿也没有消息传回说打起来了,看来是兵不刃血的解决了事情,既然解决了事情,然后呢?
宋璎珞百思不得其解。
宋贵妃的宫中没有用冰,暑热难挨的时候,只好开窗,宋璎珞披着夜起专备的衣衫,走到窗边凉快凉快,刚站定,就见一个影卫无声落在了窗外。
虽然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人拿贵妃当正儿八经的女人看,但是到底男女有别,天大的事情来报,影卫也不敢进宋璎珞的屋子,只敢在外面。
然而这个影卫一出现,宋璎珞陡然面色铁青,不知为何,她心里就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坏了,出事儿了!”
果然,他和皇帝陛下相交莫逆,乌鸦嘴一途半斤八两谁也别嫌弃谁,心里这漏跳的一拍还没补上,就听外面的影卫出声了。
“大人。”影卫尽量压低了声音,甚至没有拿出信件等她看完,干脆直接地传了口信,“邺城八百里加急,齐王引爆火药自杀身亡……”
宋璎珞眼睛一瞪,手一哆嗦直接劈在了窗棱上:“皇上呢?丞相呢?”
影卫顿了顿,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齐王自爆时……皇上和丞相也在当场……国师和裴将军搜寻多次,仍然下落不明。”
宋璎珞觉得自己从头凉到了脚,若不是手还搭在窗棂上,几乎就要跌坐在地上,她脑子里天晕地旋地转过“下落不明“几个字,从蒙天蒙地的糟心里勉强扒拉出来几分理智,一皱眉:“这就是没有尸骨的意思是不是?!找!让裴将军去找!让我们的人也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影卫更加艰难地寻找着措辞,最终破釜沉舟一般直接跪在了地上:“大人恕罪,皇上遇难并非昨日……裴将军历经一月清理了齐王引爆的院子,除了找到断肢残骸……再无人生还……”
宋璎珞这一下彻底蒙了:“你说什么时候?一个月以前?为什么早不来说!”
影卫不敢解释是因为国师阻拦,更因为火场之内的残躯只能拼出一人,所以大家都以为皇帝和丞相有逃生的希望因而在不断搜寻,然而如今想来,那样巨大的爆炸,那样高温的火场……别说是活生生的人,连碎石都被烧成了一碰就碎的碳粉。
宋璎珞脸色一片青白,手下一抓,愣是生撇下了窗棱的条横栏,反应迅速的程度已经不像是昔年那个天马行空的贵妃了:“不对!”
宋璎珞飞快的想到,敢瞒下这消息的绝对是国师,然而若是因为李承祚毫无机会生还,子虚道长肯定不会瞒着这消息这么久,既然他笃定李承祚有机会死里逃生,那么他肯定有找的方向。
子虚道长不是个能抗能担的主儿,事发之后,他既然觉得有机会找到皇帝与丞相,他肯定已经动身去找人了,敢瞒下这么久的人其实不是他,只是另有其人帮着拿了主意。
那么这个人是谁?裴文远么?
宋璎珞原本明若春光的眉眼瞬间锋利起来,横向那隐藏在黑暗里的影卫,强迫自己稳下心神:“派人去找!皇上和丞相肯定没事儿!如果找不到他们俩,最少要找到国师!”
影卫应声,却欲言又止。
宋璎珞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把这辈子的心力交瘁的份额都用完了,没给影卫找补其他言语的机会,干脆的开口:“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现在赶紧说!再有隐瞒,直接去领死刑。”
影卫当场跪了下来:“大人,皇上和丞相失踪之前在邺城收缴了乌金和火药,裴将军赶到后控制了多数,然而还有三分之一的分量,在皇上和丞相失踪之后也不翼而飞了……裴将军派人追查,水陆两路,发现从邺城走的商船,只有一路最为可疑。”
宋璎珞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最坏的结局,却还是佯装镇定地问道:“去向是哪里?”
影卫跪地道:“江南。”
宋璎珞顿了顿,像是早就料到了,她在这陡然寒凉下来的夏日宫室中感到了彻骨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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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兵荒马乱,京中的暗潮汹涌,都和李承祚与蒋溪竹没什么关系。
不是这二位爷心比海宽不知道传信回京,然而他们先是身处茫茫江面,后来又被人一路称兄道弟地拱到了岸上,实在没什么机会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传回京城。
他们俩莫名其妙的换上了一身粗布短衫,和其他漕帮众人并无相异地乱哄哄地从一个码头上了另一个码头,从一条船上了另一条船。
两人迷迷糊糊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再一醒来,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船只已经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再一次靠岸了。
李承祚陡然惊醒,知道方才那一波又一波络绎不绝前来灌酒的船工只是障眼法,漕帮之中虽然不像有些江湖门派行踪成谜,出入都要蒙眼才肯放行,然而毕竟漕帮帮主心存别样的心思,自知小心使得万年船,所以没有随便把自己落脚点任意暴露的爱好。
蒋溪竹在李承祚醒来后也清醒了过来,丞相大人酒量不济,自然没有李承祚那千杯不醉的海量,也没有李承祚那牛饮也能缓过来的牲口本事,只有耍了些小心眼。因此,刚才那莫名其妙灌来的酒,大半都贡献给了丞相那早就不谦谦君子的衣裳。
两个人一身酒气,从东倒西歪的船上爬起来,赫然发现,这船上竟然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这船比他们来时坐的那货船温柔许多,两人相顾无语,携手走出船舱,抬头一望,眼见岸上远远一处楼台青阁,桃红粉绿的灯笼遥遥发出旎旖缱绻的柔光,三分天下的明月当空,月下琼楼,拥玉当裘,竹林之间幽幽一道小径,蜿蜒而上;回首之间的风景,乃是江天一色烟水缥缈。
李承祚皱了皱眉,不知哪里有些不对,只护着蒋溪竹走到了那琼楼之下。
楼外立着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眉眼间带了一种妩媚的风尘,从上到下地瞧了李承祚一眼,一动就带出一阵呛鼻子的香风,他含笑娇嗔道:“哥哥可是来找罗公子的?”
李承祚被这一声“哥”叫出了鸡皮疙瘩的八辈儿祖宗,强忍着难受,勉强称是。
然而却见那少年听闻之后白眼儿一翻,回头喊道:“洲里送人来了!带这两位哥哥懂懂规矩,别惹了公子不耐烦!”
李承祚愣在当场,整个人都像被雷劈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要遇到变态了……为陛下默哀。
第86章
皇帝陛下这才恍然大悟, 先前那左一个“兄弟”右一个“哥们儿”的大嗓门儿安得是什么心, 什么“罗帮主爱才”“好好干”……全是鬼扯,看着眼前这婀娜多姿的少年和这明显满含春、情的楼, 李承祚突然想起了昔年关于漕帮帮主罗万川的一封密报。
罗万川好男风, 最爱小白脸儿。
别的皇帝下江南都是佳人相随艳遇不断,不多俩红颜知己简直丢份儿,戏多得这还不算完,十八年后多个大姑娘千里回京认爹, 后宫打成一锅粥的幺蛾子闲事儿能写三部传奇。
然而等到天启皇帝李承祚陛下这里,算是给历朝皇帝南巡的趣事增加了一种全新的体验。
新鲜出炉的小白脸儿皇帝顶着那副被雷劈的表情等来了迎面而来的莺莺燕燕……其实皇帝陛下更愿意称他们为“妖孽”。
被妖孽们推进那盘丝洞的时候, 李承祚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蒋溪竹也一并被这些不知何时成精的东西缠进来了, 登时就要爆, 一转头, 却看见丞相大人忍笑忍得脸都红了, 顿时又没了脾气, 怂了吧唧的“既来之则安之”了。
李承祚和蒋溪竹经历了一个实在不算愉快的过程, 好在全须全尾没被占去多少便宜,否则就算这时候把先帝复活了挡在李承祚眼前, 也消解不了他的砍人之心。
他们被领到这三层小楼最顶层的包间外等着,没过一会儿, 就听见里面喊了声“进来”。
里面的场景倒是与二人原本设想地不太一样,没有想象中香帷风动满楼莺莺燕燕,也没有什么腰肢款摆的曼舞红妆, 倒是白费了李承祚一进门儿就想捂丞相大人眼睛的心。
屋内金猊银勾,窗纸上浅浅描了一窗兰花,朱扉遥映,晚夏的江风交窗过径,吹入了满楼明月,十分多情地撩起了幽幽一捧青纱帐。
屋中只坐了一人,这么看去竟然相貌堂堂,三十岁模样,青花瓷的杯盏在手,不扭捏也不失礼,若非一身明显的江湖气,倒像是哪个侯门出身的后裔。
那人原本一言不发,闻听有人声,浅浅抬起头,向着两人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容,站起身来一拱手:“帮中兄弟好开玩笑,不懂规矩,惊扰了二位,罗万川替他们陪个罪,二位不要计较。”
这人竟然是罗万川,这倒是大大出乎了李承祚和蒋溪竹二人的预料。
这罗万川若是个卑鄙下流的猥琐之辈,李承祚见面恐怕就要动手儿打得他找不着北;他若是个拿腔拿调儿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忽悠儿,皇帝陛下在专业领域恐怕比他还擅长三分,估计他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然而这暂且不分敌友的漕帮帮主擅自把自己改换成了个独树一帜的类型,皇帝陛下一时还真有点儿不知道从何下手。
蒋溪竹面对如此文质彬彬的罗万川,也觉得有些难以相信,只从这人的笑容中瞧出他城府极深,更是在江湖之中显然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蒋溪竹一时摸不出这人深浅,只好面色如常地还礼,示意一言不发的李承祚一道儿坐下。
在这两人还在深一脚浅一脚地猜测虚实的时候,罗万川反倒比他们自在许多,开门见山:“两位不是扬州人士,也不是需要和我漕帮过往生意的商贾,手下的兄弟眼拙,瞧不出二位身份,但也算与您不打不相识——都是风雨里讨生活的粗人,望您千万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李承祚位登九五富有四海,蒋溪竹官至丞相肚里能撑船,本来就不至于和一些贩夫走卒算计,但是听罗万川一言,却觉得有几分莫名。
李承祚捻着罗万川递过来的茶杯抿了一口,脸不红心不跳,没什么笑意地勾了一下唇角儿:“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这一路颠簸,在罗帮主这儿算是喝上了第一口热茶,冲这一口茶水的交情,也不至于惦记他们拿我当小白脸儿的罪过。”
蒋溪竹:“……”
这是已经惦记了……
罗万川闻言倒是哈哈大笑,伸手给李承祚添了一杯茶水。
“那就再喝些,茶多了情分也多些。”罗万川倒完这杯茶,仿佛感慨万千道,“我帮中兄弟在江湖上走动的多,知道的闲事儿也多,扬州是江南枢纽,多年来风平浪静,然而世间无事也抵不过庸人自扰,有些事情棘手到官道也抗不下去,我一个江湖人,更不敢多沾手了。”
他这话说的实在矛盾,蒋溪竹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震了一震。
李承祚搭上“洛川帮”的船实在是阴错阳差,得知“洛川帮”竟然在帮着转运邺城的乌金更是机缘巧合,乌金背后涉及的事更是牵涉了朝中几股势力外加大虞契丹两国之间的烂事儿,每一环每一扣儿都像是毫无关联,又像是层层交互。
这中间的每一个人都该是立场清明的,非友既是敌人,而罗万川这一句“不敢”,简直像风尘女子自己打脸之下立的建筑。
蒋溪竹沉吟一番,没有将话挑明,反而话锋一转:“罗帮主既然知道我们并非扬州人士,也非消息灵通的商贾,那容在下斗胆一问,江南最近可有异状?”
罗万川看了蒋溪竹一眼,眼见这青年风度翩翩,不由自主笑了一笑,直言道:“有。”
蒋溪竹:“什么?”
罗万川道:“月前,江南一带来了个从未听过的富商,自从他来,北边儿源源不断地有东西运到江南,是什么,恐怕二位早就清楚了……在下已经坦诚至此,二位还是不愿意表明身份吗?”
蒋溪竹这才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李承祚,却见李承祚不慌不忙地把刚才那被茶喝了个底朝天儿,摇摇头道:“不愿意。”
罗万川一愣,皱眉道:“为何?”
李承祚笑了笑,桃花眼里笑意风流,明明同样都是坐着,却只有他带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你奈我何”。
“因为我觉得,你有事儿要求我。”李承祚笑的十分缺德,“而通常求我来办的事儿,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皇帝陛下对自己吐不出象牙的事实十分敞亮,然而罗万川只当他是在打趣儿,闻言不仅没有轻松,反而更沉重了几分。
罗万川与他对视一眼,皱死的眉头慢慢舒开,冷笑了一声:“既然不愿意,那么您只需要在,也是一样的!来人!”
他最后一声是扬声喊得,乍然打破了这满屋的风花雪月与清宁,门外仿佛等候了多时的人破门而入,足有二三十个,一身短打手持兵刀,明显早有准备,气氛一时之间剑拔弩张。
蒋溪竹陡然紧张起来,倒是李承祚十分不慌不忙:“罗帮主,我想走,你再多一倍的人也拦不住我,你要不要试一试?”
罗万川不知李承祚究竟是故弄玄虚还是在吹牛,但是早就听说他一个人打翻一船人的传闻,心里不敢放松:“这件事确实要借您的力,但我漕帮与朝廷原本就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更不想落个大不敬的罪名。”
这话已经是在挑明李承祚的身份了。
李承祚根本不在乎这些一般,眯起眼睛朝他笑笑:“少来,你跟你家归顺朝廷的祖先从来都不一样,你想站着江河湖海称王称霸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跟我玩儿先礼后兵?你想跟他们翻脸又不能翻,只好借我这点儿不管用的东风将那帮废物点心吹回去。不好意思,别有把扇子就当自己是孔明。恕我大胆猜测一下,他们捏了你什么把柄?”
“把柄”这两个字仿佛说中了罗万川的心事,蒋溪竹在一边不动声色地瞧着罗万川脸色一变,仿佛终于看出了端倪。
蒋溪竹飞快的将出京以来的一路见闻过了一遍,又设想了一番京城与邺城丢了皇帝的空前骚乱,就在这所有人都憋着劲儿逞强斗狠的气氛里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谁想逼你造反?”
这句话一出,李承祚愣了,罗万川也愣了,唯有身后手持兵器虎视眈眈的漕帮众人,觉得自己有点儿腿软。
“不是么?”蒋溪竹反问道,“你早有与朝廷不和的名声,原本不该到你这儿的东西一船一船地被运进了你的地盘儿,你早猜到了我们的身份,却不敢明说,只敢借‘寻欢作乐’的名义等在这里威逼利诱,方才还提到你有把柄……既然罗帮主觉得自己坦诚,不如和盘托出,这究竟是谁在借你的名声,堵这个抄家灭族的炮口?”
罗万川僵立在原地片刻,最终下定决心般地一挥手,命那方才还凶光毕露如今一脸茫然的属下全部挥退了出去,等到门一关,他的脸色才从方才的僵硬转到了稍微自然一点儿的青白。
“我不能说他的名字。”罗万川半晌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江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今天少了点儿,因为被要求尊医嘱,所以不能再熬夜了,准备睡觉。
先凑合看,明天白天补
第87章
皇帝陛下和丞相大人身陷漕帮的时候, 纵然猜到外面是怎样的天翻地覆, 也□□乏术,无力去收拾那些个烂摊子。
一个多月, 裴文远在邺城捂消息捂得焦头烂额, 前脚送走了无论如何也要拧着牛脾气去找人的子虚道长,后脚稳住了一直归心似箭的契丹二皇子殿下,就发现原本控制住的乌金在他眼皮子底下少了为数不少的一部分。
裴文远终于坐不住了,请来跟着忙了一个月的影卫, 要他回京去搬宋璎珞这救兵。
京城、邺城、江南此时仿佛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暗潮,只缺了李承祚这一定盘星, 哪一边都绷着劲儿, 殊不知, 什么时候就绷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