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更让他崩溃的是,没有人发现蒋溪竹。
这个认知让皇帝陛下当场疯了,什么劝谏一概不听,拖着这随时要驾崩一样的身躯亲自上阵挖石头,把赶来救驾的宋桢和赵将军吓的几乎哭死过去,最后还是裴文远循着蒋溪竹掉落城墙时最可能的轨迹找到了一点儿线索——碎石之下的纷乱之中,有一个地方仿佛有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时不时发出火红的光。
李承祚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许久,什么也没说,派人朝着那个方向挖了一天一夜,连发十七道密旨,愣是将远在契丹的太医院首景清召了回来,这才在第一时间,保下了一个生死边缘的蒋溪竹。
然后就是不眠不休的在床边儿守,终于到刚才,他自己也不行了,昏了过去,以丰城侯为首的一众武将这才松了口气。
裴文远在床边儿站着,无话可说的呆愣了半晌,才想起蒋溪竹多日未尽水米,笨手笨脚地给蒋溪竹倒了杯水,下手要喂,唯恐自己这不知道轻重的手脚把好不容易从黄泉路上拉回来的丞相大人戳死或者呛死,只好扶蒋溪竹起来,试着让他自己喝。
丞相大人忍无可忍的受了裴将军这一场让人生不如死的服侍,抿了一口,直接将他推开。
裴文远只好尴尬地把杯子放回原位,心想看他只琢磨着皇帝陛下也不是办法,只好无话找话说些转移他注意力的东西:“……哦对了,君迟,挖你出来的时候,跟你在一起的那个是什么,我瞧着,是个挺漂亮的……鸟?……挺稀罕,冲着你叫,还会发光,皇上……呃把它带走的时候……它还挺不乐意的。”
蒋溪竹闻言,愣了一愣。
战火之下踪迹无觅的,只有那凤凰。
作者有话要说: 裴文远:君迟,你那鸟好漂亮,能给我看看么?
丞相:……
吾皇:(微笑)爱卿,你说你要看什么?
裴文远:……臣什么都没说T.T
第108章
他们如今集体躺尸的院子是江南富商武敦元在朝歌城的产业, 武家经营这大虞规模第一的钱庄, 天下财一旦,武氏可谓独占八斗。
商贾之辈在大虞地位不高, 武师一族从武敦元的父亲那一辈起就为族人捐了官儿, 可巧当时的顶头上司正是两江总督章义山,章义山也是由此与武敦元结了交情,如今听说朝歌城的情况,武敦元二话不说, 献出了这内城别庄给一众人等落脚。
裴文远完全是想起什么说什么,蒋溪竹听了这一耳朵, 疑心这位富商与章义山的交情绝不仅仅是世交晚辈这么浅显, 反而觉得其恐怕与凤凰印有关。
可是他精神不济, 头痛欲裂, 一时之间也来不及跟裴文远分辨有的没的, 听过就算, 反而记得最深的, 倒是那如今不知踪影的凤凰。
然而还没等蒋溪竹追问凤凰的下落, 便听得门外有人推门而入。
武敦元早不是只争蝇头小利鼠目寸光的商贾,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 眼光心胸缺一不可,随之水涨船高的, 还有生活品味。
依裴文远的目光来看,武敦元这八百年未见的来住一次的宅子就布置的怪讲究的,庭前梧桐疏影, 水边青莲芙蓉,夏风徐徐而来,说不尽的诗意人间。
蒋溪竹循声向门外看去,倒是没见到裴文远那一文半墨之下描绘的庭院妙景,映目唯见,那风姿胜过人间无数的青年。
曾经闭月羞花的皇帝陛下如今的形象实在有点儿卷,再厚颜无耻也不敢自称“翩翩美少年”,腿瘸了一条,却没法拄拐,因为他断腿那一侧的肋骨也都劈的差不多了,一拄拐就疼,头上包的纱布倒是比蒋溪竹脑袋上那里三层外三层节俭了很多,一看操作的就是熟练工。
就这副惨兮兮的尊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身残志坚地从别处一步一步挪过来的。
蒋溪竹方才想起来一点儿城墙上他要转身而去的气性,此时再见李承祚,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责怪与心疼争先恐后地涌上他的心头,能言善辩的丞相大人突然发现自己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裴文远再看到皇帝陛下的一瞬间,手脚并用的滚蛋了,生怕皇帝陛下想起“看他不顺眼”的事情,给他指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亲事儿他就可以回府哭祖宗牌位了。
幸好裴文远跑得快,李承祚看到蒋溪竹的一瞬间光顾着高兴,等他想起丞相大人醒过来后的第一眼看见的竟然不是自己这个事实之后,再想发火儿,胳膊不利索但是腿脚不错的裴将军早就化作了天边一缕青烟。
李承祚没找到宣泄怒气的出口,整个儿皇帝都失去了逞威风的意义,臊眉耷眼地往蒋溪竹榻边一坐,后知后觉的将裴文远方才奉上的那杯茶水泼了,重新给蒋溪竹倒了杯新茶。
“宋桢来了,赵将军也到了。”李承祚一边儿给蒋溪竹喂水一边儿道,“你昏迷的时候,章义山和罗万川也到了,章义山着手收拾江南事物去了,京城暂时没有异动,你别担心……哎,水烫你慢点儿。”
这位金尊玉贵的祖宗从落生起就没伺候过人,这喂人喝水的手法还不如没轻没重的裴文远,丞相大人没被裴将军一碗水呛死,如今又险些被李承祚一碗水烫死,顿时有点儿生无可恋。
李承祚整个人都慌了,手忙脚乱的又是抚背又是顺气儿,不料这番动作又牵到了他自己这一身不怎么齐整的零件儿,顿时有几分呲牙咧嘴,又惹得蒋溪竹来安抚他。
直到此时,李承祚才确定方才蒋溪竹没什么大碍,只是懒得搭理他。
皇帝陛下终于从一片咋咋呼呼里安静下来。
他在城墙上那一走是货真价实的食言而肥,如今自己想来,都觉得有些脸疼,若不是城塌得恰到好处,援军又来的恰逢其时,他自己都没什么把握能让蒋溪竹看到一个活着的自己。
而如今,最多是有几分难以面对。
他从乱石堆里挖人的那一天一夜从没想过跑,毕竟蒋溪竹生死未卜,他实在放不下心;而在后来等着景清从契丹赶来的那些时日,他一直在“跑”和“留”之间点豆花儿,总想着景清来了就走,等景清开了药就走,等给他包扎完伤口就走,等看他灌下去药就走……
最终老天爷看不下去了,直接降了个让他“就地晕菜”的恩典,一竿子把他支到了蒋溪竹醒过来。
他当时昏的义无反顾,如今醒过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做的孽还得自己来求原谅。
他在城墙上滚的潇洒,如今回来,“跪地求饶”这种举动虽然有点儿廉价,但是恐怕比较立竿见影。
然而蒋溪竹没给他这个机会。
丢脸都丢不出去的皇帝在丞相大人那泛了红痕的注视下六神无主,以为蒋溪竹即将出口的就是质问,却不想,他忍了忍,轻手轻脚地碰了碰李承祚那条显然已经瘸了的腿。
“疼么?”蒋溪竹深喘了一口气,将手移到了他腰腹之间的绷带上,发现那绷带渗血,哆嗦了一下儿,又问,“疼么?”
皇帝陛下一看丞相那泛红的眼圈儿就已然丢盔弃甲,死鸭子嘴硬装能耐逞能的臭毛病却卷土重来,咬牙道:“不疼……君迟,只要你能醒来,我这点儿伤不算什么。”
蒋溪竹原本真的想过,只要他敢说“不疼”,就一指头戳到他脑袋上的,然而在他那双桃花眼如许深情的注视下,到底狠不下任何的心了。
屹立百年的城池都会破碎,血脉相传的嫡亲都会背叛,人生天地之间随时都会是转身离去的远行之客,只不过或早或晚。
自己醒来,还能看见他在眼前,何其幸甚。
蒋溪竹突然就不想再矫情那些前因和那些并没有发生的后果了,那原本想戳李承祚一个机灵的修长手指慢慢滑到了李承祚那英俊无双的脸上。
皇帝陛下眼下青灰,短短几日的功夫,愣是瘦了一圈儿,一双桃花眼里的莹莹水光都泛了血丝儿,可是已经眉目俊朗,依旧风流俊逸,乍然看去,是一种令人沉沦的颓废的英俊。
蒋溪竹慢慢抚上这张脸,忍着头上的剧痛,缓缓笑了一下,轻声道:“没有下一次了。”
李承祚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装不出傻,修炼半生的韬光养晦之道全部破了功,一把抓住蒋溪竹的手,眼中闪出带着红痕的泪光。
“不会了。”他说道,说到一半儿又仿佛想起了自己那早已岌岌可危的信誉,又补了一句,“如果有下次,我唔……”
却是蒋溪竹直接捂住了他的嘴。
“不必。”蒋溪竹道,“你说的,我信。”
李承祚突然从自己那奴役旁人时练就的一副黑透了的心肝里,挤出了一份名为“愧疚”的情绪,然而这愧疚到底一闪而逝。
都言天启皇帝是个诡辩的昏君,却少有人知,甚至连李承祚都是在很久以后才发现这一事实——李承祚其实并不算长于言辞,他说出的话未必是真言,说出的真言却又未必是真意,而他没说的东西,也并不代表他不是这么想的。
这一情况,在面对蒋溪竹的时候尤其严重。
从少年时代就深植内心的执念,李承祚都没想过它真的能够开出一朵芬芳的花,结出一树壮硕的果儿,他从与蒋溪竹互相坦白心意开始,就一直揣着那惴惴不安的欣喜,每一天都多一点儿。
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罐子,那爱意就像是涓涓注入的泉水,每天都在填满那空洞的内心,总有一天,会全然满溢。
只不过,李承祚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
那被经心构筑起来的假想正在肆无忌惮的坍塌,那经年累月造就的谎言正在毫无顾忌地被戳穿。
不破不立,所有的一切都在重新洗牌,所有的筹谋都迎来了猝不及防的终结,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无力挽救这种颓势,只能在了解一切的时候做出最后的部署,以挽救其于万一。他哪怕身为皇帝,也只能看着这早已被假象所覆盖的帝国,伤痕累累地倒下,再于鲜血和战火中,涅槃而生。
李承祚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努力压尽了眼底最后一丝悲切。
再抬眼,他看向蒋溪竹的目光中,终于又重回了那纯然的深情。
说道涅槃,李承祚倒是难得想起了些蒋溪竹以外的事情,这于蒋溪竹而言也许是个好事儿,但是皇帝陛下还是不可抑制的黑了脸。
李承祚松开蒋溪竹的手,露出一个万分嫌弃的表情,用那只完好一点儿的手在前襟处摸索了一番。
他肋骨有伤,这几日外衫披得松垮,全然看不出有什么奇异,然而随着他的手从前襟里伸出来,蒋溪竹这才看清,他居然踹了一个软软的小型蒲团在怀里。
蒲团上,一只小小的鸟雀蜷成一团,安然的入睡。
即使只有巴掌大的一点,它身上那七彩的尾羽,依旧烨烨生辉。
乃是涅槃重生的凤凰。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儿补了一点儿,没看到全部的亲一定要刷新。
第109章
蒋溪竹终于知道皇帝陛下身上的烧伤是从何而来的了。
凤凰一直对李承祚不算友好, 涅槃之前就不提了, 涅槃之后成了个蛋,每每见到皇帝陛下这该死的有钱人总要放火烧一烧, 而如今它心安理得地将窝儿安在了皇帝陛下尊贵的怀里, 却依然没给这愚蠢的两脚兽什么好脸色。
他如今还是个圆滚滚的幼鸟,此时被皇帝陛下惊醒了,立即支棱起脑袋上颤颤巍巍的两根凤凰羽,怒气冲冲地准备瞪回去, 然而还没等它对罪魁祸首怒目而视,先看见了对面愣住的蒋溪竹, 凶巴巴的表情立刻不见了, 扑棱着刚刚生了绒毛儿的小小翅膀, 拖着相对于他肥嘟嘟身材来说显得过长的七彩尾羽, “啾啾”地轻声叫着, 一头扑到了蒋溪竹怀里。
蒋溪竹被这小生灵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手足无措, 小凤凰却十分随意, 体贴的在他没有受伤的手上蹭了蹭,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直接睡在了蒋溪竹的怀里。
被抛弃的“窝”——皇帝陛下, 此时有一万个想要掐死这肥鸟儿的心,一抬头看见蒋溪竹的无措和欣喜, 只好暂时将这想法抛诸脑后了。
“城破的时候,它破壳了……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究竟是被城砖砸开的,还是到日子该出来了, 毕竟根据以前的记载,它涅槃需要九九八十一天。”李承祚一身伤,做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动作,只好不甘不愿地挑了挑桃花眼,“鸟雀会将破壳后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做父母,只不过这家伙比较倒霉,破壳后就和你一起被埋在地下了,不过它也挺幸运,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你。”
皇帝陛下说到这里,实在难以掩饰自己酸唧唧的情绪,整个人都陷入了和鸟争宠的无限恐惧。
蒋溪竹轻手轻脚地捧着这温软的小生灵,对皇帝陛下扭捏的心情无知无觉。他其实偷偷期盼过这个小家伙的降世,本以为会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不在宫里,也要在岁月静好的蒋府后花园,从一出生就沐浴着阳光和安好的太平,发出它百年以来等待已久的第一声清啸。
只是没想到,不过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歌舞升平转眼如过眼云烟,繁华盛世如大厦将倾,雕栏画栋小桥流水都好像昨日的梦境,战火未散,硝烟犹在,却只有这安然入睡的上古神禽如期而至,如旧籍所载一般,重新带给了这天下短暂的安宁。
“这么小。”蒋溪竹由衷感叹道,毕竟这神禽曾经大到展翅三千里,顶天立地的笼子才能裝住它,如今这触手可及的大小,可爱的有点儿超出预料。
“会长大的。”李承祚坐在床榻边无奈道,“这玩意儿吃的比你都多,这几天已经胖了一圈儿,再喂就要飞不起来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软软糯糯如小婴儿一样睡在蒋溪竹怀里的小毛球儿突然醒了,恶狠狠盯着皇帝陛下,张口就是一个火球儿。
若不是皇帝陛下躲得快,此时已经毁容了。
……还是趁着它小,炖了做鸡汤吧,皇帝陛下想。
蒋溪竹眼看李承祚和一只鸟儿较劲较得风生水起,连额头都蹦出来俏皮的小青筋,只好哭笑不得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蒋溪竹把凤凰揣进怀里,省的它跟李承祚相看两相厌,干脆说起了正事儿:“听说章义山和罗万川在帮忙料理叛军,都是寻常百姓,差不多得了,江南被殷坚一炸,一片荒芜,想办法将普通百姓安顿住了才是正经。”
李承祚这一口货真价实的“鸟气”还没咽下去,迎面就扑来了无数麻烦。朝歌被叛军炸得七零八落,没个十年半载,重建几乎无望,然而这是连接江南与京中最重要的一个城,近些年来若是不能拔出秦楚之布置在江南的所有暗手,京城迟早也要像朝歌这样鱼死网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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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溪竹无语半晌,一时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正如李承祚所言,只能欠着以后再还,只好转而想写别的。
蒋溪竹原本就疑心武氏家族与凤凰印有关,听李承祚这么一说,倒是坐实了,暗暗思索了一番凤凰印上诸人的身份,不由暗暗心惊,上至朝廷官员,下至三教九流,顾雪城昔年网罗的人才真是应有尽有,只可惜他是宗室弃子,如果以他这般惊才绝艳统御天下,如今的大虞不知又会是何光景。
只是……
“武敦元也是凤凰印上人?”蒋溪竹道,“我总觉得……”
李承祚十分默契地替他把还没组织好的语言说出来了:“总觉得凤凰印上的人仿佛都冒出来了是不是?”
凤凰印沉寂百年,因为这样和那样的原因,辗转于多人之手,印上之人一向见印信行事,不相聚,不相问,若是持印之人不曾与之相遇,干脆恨不得与其他人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