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芷。”耶律真只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念了一个名字,却见殷坚的表情不可抑制的变了,“小王本以为,太后唯一的女儿,我父王唯一的妹妹真的如记载一般的死于年少之时……看来小王猜错了,她不仅活着,而且被太后派往了中原,放弃契丹公主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秦国公府的夫人,这恐怕也是你以皇室出身参与江湖事的原因,秦楚之是耶律芷的儿子;这也是太后从不属意我父王的原因……儿女在她眼里皆可为天下筹码,而我父王比她多了一分人情,便被她视作懦弱。”
殷坚像是没料到他竟然一语点破了秦国公夫人“季氏”的身份,眼神中的讶异一闪而过,目光微微下偏,看透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到了这个份儿上,原本就已经无所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三殿下心性纯爽,一心侍奉太后;而秦楚之肖似其母,定会为契丹之性。”殷坚竟然笑了笑,没有直说,言下之意却是承认了。
李承祚在一边儿闻听此言,活像听了什么笑话儿,懒得在他们之间插嘴,干脆去跟蒋溪竹咬耳朵。
“爱跟熊摔跤也能说成心性纯爽,还没见过这么能颠倒黑白的呢,不愧是祖上卖艺出身的门派,编瞎话儿都带拽文。”
皇帝做着个说悄悄话儿的动作,却活像自己耳背还怕别人耳背,叽歪之词说的山响。
蒋溪竹:“……”
丞相觉得自己恐怕被当了聋子,忍无可忍的躲开了寸许距离。
耶律真对李承祚的冷嘲热讽并无感觉,对殷坚明显的挑衅也并无喜怒,他只是低垂着眼睛看了看殷坚。
“你想家吗?”他问,“牛羊遍野的牧场,纵马驰骋的草原……你想过回去吗?”
殷坚一愣。
他奉萧太后之名,陪隐姓埋名的越国公主潜入中土三十年,不知不觉,少年与青年的时光都蹉跎在了满是阴谋的异域,双鬓斑白,而唯有身上相伴数十年的狼头刺青从未褪色。
越国公主耶律芷,连同他殷坚,在契丹皇室的族谱上都早已是个死人,活下来的,一个是满心阴谋劝人杀亲弑子的“秦国公夫人”,一个是满手血债引起滔天兵祸的唱诗班主。
契丹万里草场已远,狼族的血性深深融入了他的骨血,回望辽京,却再也认不出家园。
殷坚有一瞬间的恍惚,三十年光阴白驹过隙,他满心的壮志,却最终化成了他脖子上的这把利刃,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穿他的喉咙。
他闭了闭眼,半晌又睁开,犀利如鹰的眸子里有一瞬间的杀意深沉,却最终换成了讽刺。
“契丹男儿志在四方,若得天下,皆以为家。”他笑了笑,“不若二皇子还是个孩子,心心念念只想着回去。”
耶律真丝毫没有被他激怒的意思,手下的刀顿了一顿,复又紧了。
“你们想要的是一个被乌金火炮炸得破碎的山河么?”他问道,却不是为了要答案,没等殷坚出言鄙夷便径自回道,“饿殍遍地,哀鸿遍野,世代相传的仇怨总有一天会将满是青碧的草原染上一片血红……到那时候,大虞的后代与我们的族人都将永无宁日,你的颠沛流离与你先辈受人白眼的命运将不断在你的后人身上复制……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天下么?”
殷坚脸色一冷:“不然呢,像二皇子一样,对大虞俯首称臣,守着贫瘠的疆土不思进取吗?”
耶律真神色淡漠:“也许吧……毕竟在你们眼里就是这样,可是我若为王,我族子民不必身上再负致命之伤,也不必再背井离乡,我离开过的无垠草场将永远安宁,欢迎每一个归人回去。”
殷坚皱死了眉。
他与耶律真无法沟通。
就像先王认定太后手腕太过血腥不懂仁政仁心,而太后觉得先王懦弱不堪难成大器。
这是一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结局。
听两个意见完全相左的契丹人鸡同鸭讲,终于耗尽了皇帝陛下的耐性,眼见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了许久,竟然谁也没说服谁,李承祚终于坐不住了。
异乡相遇却并不惺惺相惜的两个天涯沦落人全然没有勾起皇帝陛下半点儿同情心,反而激起了他“天啊,这俩玩意儿怎么这么啰嗦”的糟心,眼见这对话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干脆的起身,毫不犹豫地来了一出儿棒打鸳鸯。
“少废话,朕的国和家,轮的着你来替朕惦记?”李承祚道,干脆利落地拿出了绑匪的架势出言威胁,“想想你的脑袋和朕那血统不纯的便宜舅舅,现在告诉我,丰城侯在哪儿,两江总督章义山又在哪?头点地的死和虐杀,朕个人看来,这两者的差别还是挺大的。”
皇帝陛下在这一行儿明显比耶律真熟练很多,恐吓的表情配上了这么一句足有威胁力的话,果然比耶律真打感情牌更管用,比起耶律真抽丝剥茧的长篇大论,李承租的问题无疑更要命也更现实,殷坚看了看那丝毫不掺杂“放过”意图的刀,只沉默的思考了一下,就交代了关押宋桢和章义山的地方。
蒋溪竹在李承祚身后,向许三娘做了一个“拜托”的眼神儿,许三娘便会意去了。
不一会儿,许三娘掀帘回来,带回来了一个梗着脖子不服气的丰城侯,一个脸色蹉跎得像乡下老农的两江总督,还买二送一地捎回来一个身上仿佛滚了泥浆的子虚道长。
丰城侯进得军帐,一张倔强的老脸上摆出了“专治各种不服”的神情,定睛一看,认出那一脸不耐烦的竟然是那原本异想天开要闭关的皇帝陛下,险些哭出来,被蒋溪竹好说歹说劝住了。
两江总督章义山,毕竟是封疆大吏,无诏不能擅自回京,在皇帝面前一向只是混个脸熟,认出昔年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打眼一看这帐中复杂的形势,只谨慎的见了礼,便依照臣子的本分候立一旁了。
唯独子虚道长是真的冲上来准备哭天抹泪儿,被李承祚一指头按住了。
“国师。”李承祚皱眉道,“您这身上是下过泥潭还是滚过猪圈?苍天!太辣眼睛了,阎王爷见您都得把您打回阳间。”
子虚道长被皇帝这一金刚指戳的浑身不自在,这一不自在,那满脑子“得救了”的劫后余生之感顿时消散了很多,反倒是正事儿终于跃然脑海。
然而没等他张嘴,他这逆徒就像料定他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般摆出了一副“我不听你叨叨”的嘴脸:“国师,您平时道貌岸然……哦不,法相庄严……也不对,你是个道士,那词怎么说的来着?反正就是挺人模狗样,劳烦您给洗澡桶做做法驱驱邪,自己再进去降妖除魔一番,您看如何?”
子虚道长被皇帝天马行空的挖苦和胡扯气的吹胡子,几次三番没插上嘴,倒是一旁刚刚安顿了丰城侯的蒋溪竹看出他真的有话要说,连忙制止了皇帝陛下胡扯。
“道长。”蒋溪竹道,“您可是有什么要禀……”
然而他“禀报”二字,尚未完全出口,远方一声惊天动地的震荡之声划破了这本就不算寂静的晚空。
众人东倒西歪之中,唯有殷坚那一双鹰眸中危险的笑意最是刺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努力的填坑,看到了曙光,信我!
第105章
“不是这里!“现在帐中的人, 对打仗了解最多的, 莫过于丰城侯宋桢,他耳朵一动, 立刻惊到, “皇上,火炮的声响不是这里!”
李承祚闻言,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大跨步走上前, 一把抓住了殷坚的衣领,硬生生把他拖成了跪地的姿势, 抬脚踹在他的肩膀上, 令他动弹不得。
“你做了什么!”李承祚居高临下地怒道, “说!你做了什么!”
烈火熊熊燃烧, 那通天一般的火焰如远古凶兽一般直冲云霄, 染透了黑夜未尽之时远方的天光, 蒸腾的热气从远方汹涌而来, 盛夏的水边像是沸腾了的蒸笼, 雾霭之后透着轰然的火光。
席卷天地的火光吞噬着万物生灵,喊杀之声如亡灵盘旋不去的哭喊。
橘红森然的光漫过了帷帐, 映红了殷坚一双本就充血的眼。
“你以为我会令你们长驱直入吗?”半晌,那双赤红眼睛的主人冷笑道, “‘血牢’从来就不止一种,也不会在一时只有一个……一明一暗,一阴一阳, 相生相克,大虞的皇帝你既然从中逃出来了,那就该有人替你去死……杀了我也没关系,去朝歌面对你子民的亡魂吧!”
李承祚终于听明白了殷坚的意思。
原来在他布置的时候就算计好了——拿得下自己是擒贼擒王,拿不下自己是调虎离山,他倒是不贪,只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远处的炮火一声接着一声从未间断,爆炸的气流与硝烟混合成火药独特的味道,火烧连天的震动将距离战场数十里外的军营都蒸成了人间炼狱,朝歌城又该是怎样的惨景?
李承祚迅速冷静下来,出手狠辣而干脆地折断了殷坚双手手骨,与耶律真配合,一个手刀劈晕了已经痛苦到极致的殷坚,给了他一个五花大绑。
蒋溪竹看着李承祚下了狠手,不再担心印鉴死活,被爆炸的动静震得晃了晃,却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同样东倒西歪的两江总督章义山。
“章大人!”蒋溪竹道,“罗帮主的船现在江上,最多半日可至,江南那些被无声无息运去的乌金藏在哪里,你最清楚,全数运来,如果赶不上救朝歌城,就全数运抵京城,务必交给睿王!”
章义山一愣,反手扶住蒋溪竹:“丞相……下官……”
蒋溪竹飞快的打断他:“不必撇清与罗帮主的相识,也不必撇清乌金之事,我现在不是以当朝丞相的身份与你说话……”他摸了摸腰间,那乌黑锃亮的印信赫然出现在章义山眼前,“我乃凤凰印主人,见印行事,不奉行者除名七十二魔神永遭追杀……快去!”
章义山的脸色顿时转为愕然,来不及酝酿出一整套的惊讶到了然,仿佛一枚流弹在身后已经炸开了。
滚滚硝烟之中,章义山强忍住咳嗽,一拱手,掀开这敌阵中的军帐,转身去了。
蒋溪竹却连一口气都没有转完,转身去看宋桢:“舅舅,鲁州援军已出,你是军侯出身,最懂运兵排阵……顺着北方官道一路回溯,你就会遇见鲁州援军……如果朝歌城未破,请速支援朝歌;如果朝歌城破,务必半路截杀叛军,保住京城……京中还有最危险的敌人,睿王还是年少,璎珞不懂用兵,不要让他们腹背受敌。”
宋桢刚刚从“俘虏”变成了“随臣”,只听外面一耳朵的动静就知道这战火不是一般的战火,仿佛摧天之力了一般,听蒋溪竹一句“舅舅”出口,就知道他是要劝自己走,奔向脖子一梗陪王伴驾,却在他提到“睿王”和“璎珞”的时候犹豫了。
多少画面电光火石的闪过丰城侯的脑海,他好像刚刚才懂得蒋溪竹的意思,来不及摆出江山社稷的大道理来教育外甥,就被一副慈父心肠生生从一个大汉磨成了矮子。
皇帝陛下终于下完了黑手,抬头的时候正看见章义山正色匆匆而去,而宋桢眼眸充血,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
乱世风云中仍有心情嘲笑别人的皇帝陛下弯了弯唇角儿,自蒋溪竹身后而来,自然而然地揽住了蒋溪竹的肩膀:“京城一片泥潭,再无将帅,成败只看鲁州援军能否翻盘,别犹豫了,快去!“
李承祚说着,从腰间解了一块儿金牌,扔了过去。
大虞上下皆知,调动全境兵马需要虎符,而如今虎符在镇守辽东的裴帅手里,契丹人虎视眈眈,动哪里的兵马也不能调动辽东,否则边境缺口,虎狼长入,大虞就是腹背受敌再无还手之力。
除了虎符之外,调令百官与军队最管用的,就是李承祚这道几乎未曾离身的金牌。
丰城侯捧着李承祚御赐的金牌,如梦方醒,皇恩与信任之下大喜亦是大悲,他两朝开济的老臣,先前并无外戚关系,后来又无“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牵连,如今临危之际,仍得帝王不疑。
暴脾气且硬骨头的侯爷双眼终是含泪了,他后退一步,朝着李承祚的方向败了一拜,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去了。
蒋溪竹看丰城侯走,皱着眉,终于将目光转到了子虚道长身上。
“道长。”蒋溪竹道,“带三娘和耶律公子回京去找璎珞,三娘是齐王之事的重要证人,大虞欠耶律公子一个承诺……”
被点到名的三人愕然无言,不知为什么,他们总觉得这一别就是山高水远再不相见,然而没等他们说出什么,就听李承祚突然插嘴道:“给宋璎珞带个密诏,朕若驾崩于朝歌,传位睿王。”
这一句出口,连蒋溪竹都忍不住回头去看他。
“我的皇上,我的徒弟……”子虚道长哭丧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何至于到这个地步了,不就是几个不成气候的叛军,你这怎么……”
李承祚却懒得听他哭丧,依旧笑着:“‘凤凰印‘失落江湖百年,为何每一位非李氏后裔的持有者都拿不长久,甚至于连契丹二皇子拿到了,也会阴错阳差被师父偶然’救走‘,以致于此物最终到了朕手?为何江湖之中那么多门派,却是武当这种化外之境的道侣奉养凤凰百年,在其即将涅槃的时候,又悄然使它到了朕的身边?又是为何……茫茫江湖浩浩天下,您毕生游手好闲只了收一个徒弟,就收到了当朝太子呢?”
没料到他这个关头说出的竟是这些话,子虚道长哑口无言。
李承祚拱手一拜,言笑晏晏:“江湖若有重逢日,希望师傅亲自向朕说,带上这让生灵涂炭的罪人一起,各自珍重。”
子虚那原本手握拂尘的手陡然紧了,寻寻觅觅几十年,武当一辈又一辈人希望看到的昔年盛世江湖,仿佛即将近在眼前了。
凤凰不至,则人间归混沌,是为末世
凤凰降世,则天下大清明,是为涅槃。
李承祚笑笑,不等子虚有所反应,拉了蒋溪竹转身就走,漫天战火与硝烟之下,只能看见帝相两人远去的身影。
“我以为你会打发我走。”李承祚放弃了飞檐走壁的轻功,偷了一匹战马,将蒋溪竹一同放在了马上,直奔朝歌城。
“我也是这么想的……”蒋溪竹犹豫的开口,“我也以为,你会让我走。”
远方的轰鸣与火海越来越近,而总有人前仆后继别无选择地踏上那与吞噬天地力量抗衡的征程。
“我知道你不会走的。”李承祚圈紧了怀里的蒋溪竹,漫天火光遍野狼烟之中,被火炮轰的千疮百孔的城墙已经出现在了视线。
蒋溪竹眼睁睁地看着一枚在空中猝然烧起的火炮划过夜空,紧接着铿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山河色变,大地晃动,铜墙铁壁在剧烈的震撼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被敌人破门而入。
染血的火光映红了李承祚一张举世无双的脸庞,无论是桃花春水的长亭午桥下,还是烽火连天的战场厮杀里,这张面目都一如初见之年的眉目如画。
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在蒋溪竹的注视下突然低了下来,山河破碎与内忧外患在这一瞬间都随着冲天喊杀声与狼烟战乱,一同化进了匆匆过客的百代光阴里。
蒋溪竹闭上眼,含着那满是眷恋与缱绻的唇,却感觉喉咙里的苦涩在那一瞬间全部泛了上来,他是金銮殿上养尊处优的帝王,俾睨天下,号令生杀,却也不得不被命运追逐着四方奔走,被山河拖累着不得自由。
前方是流血的战场,脚下是颠簸的马蹄,普天之下的人只会骂他这实际心中有丘壑的人一句“昏君”,却没有人能有办法让他停下。
有人知道他累不累吗?
蒋溪竹随他在马上飞驰,早已不知时光几何,却是李承祚一句话将他唤了回来。
“我不会走的,虽然很想,但知道你也是不会走的。”李承祚笑了笑,“即使想走,此时过后,随我一起走……我有个秘密一直想告诉你,希望不要让我藏太久。”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你这没跟媳妇儿分开呢,你立什么flag?
吾皇:这怎么叫立flag呢?
作者:啧啧啧……打完仗告诉你个秘密,这听着就像打完仗就回来娶你……
吾皇:你有什么意见?
作者:哦,没有,反正通常这么说的人基本都回不来了,我觉得我可以安排你媳妇改嫁了。
吾皇:你是不是想死!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作者:也行啊,那……亲妈祝福你投个好胎,来世莫生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