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盈虞抽噎着说道。
回想起那会教无泫伤心离去的话会是什么,段鸿冥记起了那一日他一时冲动对段淳耀所说的违心之语。
——难道说,那些话都给无泫听去了!?
「无泫听了那些话之后便难受得吐血了,我虽想去叫你们,却被他拦住了。」轻抽着鼻子,段盈虞呜咽道,「那时他一定是被三皇兄你伤透了心。后来他便求我……」
段盈虞忽地没了下音,她抹着脸上的泪,窥视着好似失了神的段鸿冥,犹豫着不敢往下说了。
「求妳什么!?」
段淳耀连忙催促道。
「他求我……助他……出宫……」
「!」
段鸿冥一惊,在反应过来后,他猛地拍桌而起:「妳在想什么!妳怎么可以助他离宫!无泫的身子若是没有每日服用太医开的调理药妳知道会变成怎么样吗!」
「无泫他不是已经大好了吗!?」
段盈虞说罢,想着无泫说着无恙的样子,段盈虞心中忽地冒出了一种不安感。
——难道说……?
心中的猜测变得愈发清晰,段盈虞心怀着几分侥幸地看向了段鸿冥,却只见段鸿冥脸上一片阴霾。
「无泫到底是怎么了!」
耐不住段鸿冥的沉默,段淳耀不由得催促道。
「……他被洛萦株这个毒妇下了毒,虽幸免于死,不过风骓说无泫的身体元气大伤,难保他寿命之长,且日日都需服用风骓所开的调理药,要不然……」
段鸿冥再说不下去了,只听得房里「咚」地一声声响,是段淳耀不稳地靠向墙的声响,而段盈虞则是在闻言后,惊得瞪大了双眸,在一声倒吸声后她倏地伸手掩嘴。
沉默了要有片刻,段鸿冥猛然回神,连忙抓住段盈虞纤细的手臂道:「妳送无泫去了哪里!若是现在派快马追上去兴许还能赶上!」
——是了!若是现在派人追去……
「我、我雇了个车夫让他送无泫去了南边的漷镇了!我母妃原是那里出身的,那里有旧居……」
还不曾待段盈虞将话说尽,之间段鸿冥便猛地拔腿跑了出去。
「除去他母妃病重,这还是我第一次见鸿冥为一个人如此紧张。」
段淳耀失声苦笑道,现下想来,当年他每每要向无泫道出心中情衷时,段鸿冥那适时的插话恐怕并不仅是为了他段淳耀着想。
「大皇兄你不一起追过去吗?」
段盈虞问道,可段淳耀只是浅笑着摇头,面上一片苦笑而不语。
是在那刹那,段盈虞知道了,段淳耀是决意要退出那二人之间了……
第五章
「先生,这人都几天未醒了,莫不是救不了了吧?」
恍然间,无泫听到了一旁一个声音听着略有几分稚嫩的童儿声音。
「休要胡说,这世间除了死人,旁的哪有我救不了的!」
不同于先前的那一道声音,这次说话的是个声音听着较为成熟,话语间充满了傲气的声音。
空气间隐有阵阵檀香,嗅着只觉得让人一阵神清气爽。
——这里……是哪里?
「……」
——我不是……在树林里头的吗……喉咙……
「……好……渴……」
轻轻蠕动着两瓣唇瓣,无泫梦呓道。
——不过是说话发声,为何会如此吃力?
「啊!当真是说什么应什么!先生,他似乎是恢复意识了!」
童儿一声惊叫,而一旁着一身白衣瞧着约莫是要有四十了的男子则是眉头轻皱,拿出纸扇轻拍了一记童儿的脑袋,童儿随即大呼一声「好痛」。
「真是吵死了。我不是聋子亦不是瞎子,哪里用得着你这般告诉我,啧,当真是多事!去,倒杯水来。」
「喔……」
童子摸着自个儿的脑袋,哭丧着脸应道。
缓坐到床边,白衣男子慢悠悠地翘了个腿,而后慢腾腾地伸手搭上了无泫的脉。
脉象仍是虚弱不稳,不过总比这小子刚被樵夫们送来他这医庐里时的要好多了,光是这样想想,他便觉着自己的医术当真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好!
「先生,水倒来了。」
「嗯,喂他喝下吧。」
说罢,男子便将无泫扶坐起,童儿见状,连忙将茶杯凑向了无泫嘴边,再伸另一只手挡在无泫颔下喂无泫饮下了那一杯茶水。
「先生,说来我还真是想不明白!」
为无泫擦了擦嘴,男子动作轻缓地将无泫的身子放平后斜眼瞟了下那歪头说道的童儿。
「想不明白什么?」
「虽说先生平日里总是给山下头那些村民赠医施药的,可先生却是厌恶极了与皇宫有牵扯的人。再看这太监,虽瞧着似是落魄且身无分文,可身上穿的服饰瞧着不似是下等东西,这样的人跑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地儿来,其中缘由指不定见不得人呢。我不懂先生作什么二话不说地便如此照顾这个身上没一文钱且指不准要给咱们惹事儿的人。」
虽说这人长得也的确是好看得不行,病成这个样子他瞧着也觉得可怜。只是他虽心软是个好人,可他先生不是呀!
「付儿!我可不曾记得有教过你如此口不择言!」
男子一反常态地低吼道,被唤作付儿的童儿一惊,吓得身子一颤立马噤声不敢说话。
「若是一般寻常人,我自然是不会如此费心。原本我学医就不过是为了与人置气而非真的是为了济世救人的。」
「那先生意思便是此人并非寻常人?」
这哪里不寻常了?若要说是不寻常的地方……
付儿思来想去也只想得到一个,那就是这个太监与寻常男子相比所少了的部分……
「是啊,的确不寻常。他是故人之子,而且似由我师弟为他医治过,怎么都是与我有缘,我自当救他。」
「……是这样啊……」
略带几分轻视,付儿瞥了一眼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呼吸极浅的无泫,瞧无泫那长得女气的面相,付儿眉眼间的不服气更是浓重了几分。
「待之后问过他一些事情后,我兴许会将他留在我的医庐里头,那时便要你好好照顾他了,知道了吗?」
「付儿知道了!」
瞧着就不禁对眼前这个男人有好感,付儿未有多想便爽快地应下了。
男子淡笑着点头,动作轻柔地伸手为无泫拉上了被褥。
「……?」
过分温柔的举动教无泫一时之间有些混乱,轻睁开还略有些重的眼皮,跃入无泫朦胧视线内的是两个人。
「王……爷……?」
无泫轻声唤道,可待他视界变得清晰后,在见到那白衣人的真面相时一种失落感与庆幸感相交于无泫心间,那复杂的心情滋味并不好受。
「这醒得还真是快。怎么?可有觉得身子哪里痛了?」
无泫闻声看向了那含笑问话的白衣男子。
那人瞧着约莫是有四十左右,可瞧着风采甚好,天质自然,仪态举止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他眉眼之间笑意深重,可又有着几分玩味,似是有那么一点不正经。
「痛……是不痛,不过身子乏力。」
「乏力是自然的,你之前想来应该遇到过什么危及性命的事儿吧?你元气尽被掏空,身子乏力才是正常的,加之前些日子你淋雨着凉着了风寒,是该这样的。」
「这里是?」
无泫用眼角余光扫视着这个屋子,这是一间简陋竹屋,可布置摆设简单而不失品味。
「这里是我的医庐,我姓端木,单字一个悌。我身边这个是这个医庐里的侍童名唤付儿。你呢?」
端木悌说道,他扶着无泫起身。
「……我没有姓氏……名唤无泫。」
无泫垂下眼帘,眸中暗敛几分忧愁。
「你没有姓氏!?你不随爹娘姓的吗!?」
付儿失声问道。
「付儿!」
端木悌轻斥道。
知自己失言,付儿小嘴一抿连忙低头不语。
见付儿那样子无泫不由得笑道:「端木大夫倒不用如此顾虑。我幼时因一些变故失忆,后来便给一位好心的婆婆捡去养了阵日子,可婆婆又聋又哑也不会写字,所以一直到我被卖入宫中为止都未有过自己的名字。」
「这么说来你就是连自己亲生爹娘是何人都不知?」
无泫总觉端木悌声音之中带着几分怜惜。
「……应该……是这样说吧。」
无泫浅笑了一下。
「那你脖子里头戴的那条坠子呢?你可知道如何来的?」
被端木悌问道,无泫愣怔了一下,他随即低头,自亵衣里头取出那挂在脖颈上的坠子。
「那是自打我醒来后便有的,若是要问怎么来的……这我也不知了。」无泫浅浅笑道,略有几点尴尬。「不知端木大夫问这些是有何意?」
「也没什么深意,只不过你与故人长得甚为相似,且身上还佩有刻有我名字的玉坠子,故而有些在意罢了。」
说罢,端木悌便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小囊包,自里头取出一根与无泫脖子上所挂的一模一样的玉坠子递给了无泫。
虽说是一模一样,可端木悌的坠子里刻的字却与无泫的不同,端木悌的是刻了一个「卿」字。
「这……」
无泫有些讶异,他惊异地来回瞧着这两个坠子,过于惊异的事实教他有些反应不及。
那时在宫里头,段鸿冥瞧见无泫的坠子曾说这坠子是少有的好。非懂玉器的人还看不出这坠子的好,外头恐也难以买到一样的。
「我这坠子原是我的表妹所有。她名唤端木卿,相貌嘛,与你相似,只不过她更有几分女子该有的柔美。而你嘛,还带几分男儿该有的英气。」端木悌笑道,看到无泫一脸讶异,他伸手轻摸了下无泫的头道,「怎么?可是觉得我在骗你?」
「不是的。」无泫轻摇了摇头笑道,「端木大夫甚至愿意救我这个身无分文的人,又怎会想要害我?我只是觉得惊讶,这世上竟会有与我长得无出其右的女子。」
「你当真觉得只是巧合?」
端木悌含笑反问道,无泫愣着却不知端木悌话中是有何意。
「你可曾想,若是我的这位表妹是你娘亲,你与她相似还有我这块玉的事儿便都顺理成章了?」
「可我一点都不记得我爹娘的事情,如何能贸贸然地就认了呢?」
无泫略感疲惫,声音听着轻弱无力。
「这样耿直的性格都不知道是不是随了那家伙的性子,呵。」端木悌轻笑一声,随后展开纸扇轻轻扇动道,「我与卿儿自小感情甚好,我们二家甚至去做了这个玉来作为我们的定亲信物,却不想我与卿儿之间只有兄妹情分而无男女之爱。约莫是在卿儿十九那一年,她与我的书童一同私奔去了,我与她虽有书信往来,可为怕给家里人知晓了他们的去处所以也不敢太过频繁。」
端木悌细细地端详着无泫的脸,恍惚间他仿佛又见到了端木卿在临行前夜与他道别的模样,还有她身侧男子一脸憨笑,说着愿端木悌终能有一日摆脱枷锁,以寻得他所想要的自由安逸的生活。
如今,端木悌是得到了他所期望的生活,只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二人却再不能为他欢笑了。
「生了你之后,我曾去看过你一次。那时的你白白嫩嫩的当真是可爱极了。你爹娘还曾说待你再大些要带你去山外头,好为你今后谋算。只是不想在你四岁那年,他们却遭盗匪洗劫,命丧黄泉。」
虽无泫说不能肯定,可瞧端木悌的样子似乎是认定了无泫的身世。
「我是在一个月后才知晓这事儿的,我后来虽去寻过你的踪影,却怎么都找不到你。还以为这要成我一辈子的遗憾,可竟不想你我叔侄终还是有缘分的,只是可惜……」
——那个人的儿子没办法给他们家继承香火了,不但如此,还落下了这样的病根。
端木悌的话音在此中断,无泫对上了端木悌的目光,那目光里头满是悲怆哀愁,似是为往事而悲,又似是在为无泫而哀。
「算了,既然木已成舟又何须在意呢,只要你活着便比什么都好。你才刚醒不久,还是要多歇息歇息,待你醒了我们叔侄二人再好好聊聊。」
「端木大夫就不怕是认错人了吗?」
无泫迟疑道。
他虽也希望能与家人相认,可……
「人生在世,哪里那么多的怕与不怕?」
端木悌淡笑道,瞧着掌心中那一块玉,恍惚间记起那年春日,园里花开得正盛,香气怡人。
——少爷是如何看我的?
那书童面上带着几分赧色,间杂几点期许。
那时的端木悌正是因为一字「怕」,所以违了心。
——哪里来这样的怪问题。你便是你,我的挚友兼书童不是?
那一日男子略带几分失落的苦涩淡笑从不曾自端木悌心头间淡去,已不知是要有多少次,端木悌曾想若是那时他做了不一样的回答,现今又是否会有不同的结果呢。
但一切终归不过是想想,再是想,时光难逆,死者也不能复生。
「若是错认,那何尝不是一种缘?」端木悌眼底蕴着几分愁却又给他眼中笑意所掩去,「我都认了你了,你怎么还称呼我为端木大夫?可该改口唤我叔叔才是了,要不然岂不是我一个人在那里自作多情?」
瞧着端木悌一脸的笑,无泫不由得泪目,他还记得初与段鸿冥相识之际,段鸿冥也是如此待他的。
「……叔、叔叔……」
声音破落得不成音调,无泫轻啜道。
「付儿,这边就由你来照看无泫了。我那边还有两个人要去医治。」
「是。」
付儿应了应声,待端木悌走出屋子,见药也凉得差不多了,付儿随即端了碗走至无泫身畔。
「公子,该吃药了。」
付儿这一声唤醒了有些失神的无泫,无泫回了回神,瞧着这一大碗黑乎乎的汤药,仅是闻着就知道它有多苦,无泫不由得轻皱了皱眉头。
「公子可是怕苦?」
付儿见状问道,虽想说句「良药苦口」,可是这一服药的苦味儿也的确是比寻常药重得多。付儿自五岁起便跟在了端木悌身边,闻的药也算是多了,可他也从不曾闻过似这服药那么苦的。
「许是吧。」
无泫苦笑道,随即便接过了那碗药送至了嘴边将药灌入了口中。苦涩难忍的药着实难喝,即便是全都入了肚子,可嘴里头那股苦味儿任无泫怎么吞口水也消不去。
在宫里头时,每每服药段鸿总会为无泫准备好解味的糖亦或是蜜饯,可是这些东西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如此一想,嘴里头的苦霎时消失,可那些苦就好似是转移到了别处,无泫只感觉他心里头却变得万分苦涩。
「公子你在宫里应该日子过得不错吧?」
接过空了的碗,付儿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是不错,但我主子待我很好,所以倒不似其他奴才一样辛劳。」
「既是这样,那为何你要离宫?还落魄到险些死在小树林里头?」
那一瞬,无泫脸上浅薄的笑一下子没了踪影,只见他唇瓣启合几次仍是不知如何言说,而脸上苦涩更是深上了许多。
是过了许久,无泫这才轻声道:「不过是我……不自量力走错了路,被人当作棋子却懵然不知……」
若是段鸿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不在他身边,他会作何反应呢?
可会有一点难过?一点失落?
忆起那一日段鸿冥与段淳耀说的话,无泫便又觉得有这些念头的自己实在太傻。
奴才不管过了多久,不管主子待他再好,终归还是一个奴才,如何能与主子平起平坐?如何能奢得主子的心?
都是因为段鸿冥待他太好,所以无泫才会忘了他与段鸿冥之间该有距离,更忘了他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个托段鸿冥的洪福才能过得如此舒服的奴才。
无泫不曾哭,可他脸上的苦涩哀伤就算是付儿这么一个稚儿都能轻易看出。瞧着无泫那样子,淳朴善良的付儿瞧着不由得心中感到一阵同情可怜。
付儿虽年小,不懂情爱之事怎会让人神伤至此,更不知那个伤了无泫心的人是个何等样的人,可他在此刻却不由得憎恶起了那个伤了无泫的人。
第六章
-邝历三十七年-
「公子,今日新王登基了呢,这是各个镇里头官府发的喜饼,来,尝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