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亚泽翻开日记本, 映入眼帘的便是彭木芝飘逸大气的字体。他浑身一震, 惊叹字竟可以写得如此富有感染力。小心翼翼地凑近灯光, 在微微发黄的光线下,纸张散发出流年的厚重味道:
“亚泽,你怎么还点着灯?睡不着嘛?”灯光还是惊扰到了铺下的徐寅良,他打了个滚,揉了揉惺忪睡眼,困倦地说。
宋亚泽连忙合上日记,将灯的电源线拔掉,铺下的动静才平息了。他睡意全无,房舱里颇为闷热,喝醉酒似的左右摇晃。他辗转反侧又怕影响了徐寅良,只好蹑手蹑脚地下了铺子,出舱去甲板上吹吹风。
一轮清净的明月扫平了白昼留下的热浪,一切事物都躲藏在银光之下。海潮褪去,在尽头低声呜咽。船身漂泊在银面上,像是平稳前行着,又像是静止不动。
这是一个宁静空灵的夜,月亮的影子斜斜地映照在海面,像开出了一条光带,沿它走下去能到达纯净的天堂。
所有的人都在睡梦中,一切是这样安静。只有宋亚泽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船头隐约缥缈的小提琴声。
宋亚泽头顶皓月,脚踩带些潮意的甲板,视线却落在了远处一个高瘦的身影上。
李元甫左手端着小提琴,眼睛下垂着,在拉着说不上名字的曲子。一袭粗布长衫,精致的西洋乐器,画面着实不太和谐。他就像一尊孤高的雕像,在月光下与小提琴紧紧相拥。然而,他的手法绝不能算熟练,调子也不中听。
宋亚泽站在船杆的阴影下,凝视着这尊雕像,心里漫起铺天盖地的心酸。这是久违的心酸,似乎从远古洪荒之中滚滚而来,伴着说不清的记忆。
他下意识地挪着步子,不知不觉间,竟已走近那人。
小提琴声倏地停下,消失在安宁的空气中,留下回味无穷的琴弦振动。
被身后的脚步声惊到,李元甫自知拙劣的琴声为人听到,红着脸转过头,发现正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哥。
两人对视,空气中蔓延着尴尬的安静。宋亚泽最先反应过来,轻咳一声说:“你叫李元甫吧?我听别人说起你,你是庚款公费生?”
“嗯。”李元甫轻轻点头,脑袋耸拉着,神色腼腆而害羞,活像一只受了惊不敢露出头的乌龟。
宋亚泽笑着走近他,轻拍一下他僵直的肩膀,说:“我叫宋亚泽,要去读美国读哲学系。听说你是学物理的,这么说来,我们是站在两条不同的路上去研究宇宙,对吧?”
李元甫愣住了,他眨巴?3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赶卵劬Γ溃骸岸浴?br /> 宋亚泽忍俊不禁,他扶着船栏,笑得弯起腰来:“你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不愿多讲话,肯定要被人误会,说你清高、瞧不起我们这帮自费留洋的。”
“怎么会?!不可能的……”李元甫红着脸慌忙辩解道。周身的血似乎都升到他脸上,顺势蔓延到他的耳朵根。“我哪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我只是……不太敢开口讲话。”
不同于宋亚泽的低沉磁性,李元甫的声音就像小提琴一样清亮柔和。宋亚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瞥到他手上的稀罕物,说:“你居然会拉西洋乐器?现在会小提琴的人应该不多吧?”
李元甫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嗯。我邻家住着位音乐先生,在新学堂教课。他教我拉琴,这把琴就是他送我的。我才刚学,不怎么熟练。方才练习,一定很难听罢……”
宋亚泽安慰道:“只是有点不太流畅而已。我喜欢小提琴,只要曲子成调,对我来讲都是好听的。”
李元甫噤了声,握住琴杆的手更用力些。“我……”
“亚泽!你去到甲板上做甚么?!”徐寅良的喊话声粗暴截断了他的小声嘟囔。
宋亚泽转过身,看到同舱好友气急败坏的模样。徐寅良只披了件薄衫,衣面上的高档绸缎耀着柔亮的光泽。
他不耐烦地快走过来,脸上带着气恼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去了洗手间,可让我一顿好找!你父亲让我瞧紧了你。这大晚上的,你就不要乱跑嘛!”
宋亚泽无奈地向李元甫道了别,跟着徐寅良回了房舱。
再次躺下,已经是深夜时分了。窗外还是那番世间难见的美景,宋亚泽有些疲倦了,晕船让他头脑沉重。被衾一盖,他就翻身沉沉睡去……
天色刚亮,东边的云被染上一丝柔和的红,船上人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侍者们搬运啤酒,端送牛排,忙不迭地铺饭桌收小费;乘客们就出房舱读报,碰到志趣相投的就聊上几句。
宋亚泽晕船晕得厉害,他懵懵地穿上衣服,连钢笔之类的名贵物也懒得拴在身上。徐寅良对车船免疫,他生龙活虎地穿衣戴帽,又忙着催宋亚泽动作快些,好一起出舱用早餐。
宋亚泽半眯着眼睛去了餐厅,脸色也有些苍白。眩晕感让他错觉脑子和头骨分离开,晃晃悠悠的,连话也不想多说。胃像是被胀满了,面对眼前油腻腻的肉松面包,反胃感让他直想吐。
他对面坐着刘龄之,在文雅地将面包切片,沾点沙拉酱。刘龄之吃得满嘴油亮,像涂了唇油,看见宋亚泽没有动作,问道:“你怎么不吃?”
“他晕船得利害,这半个月都瘦了几磅了。”徐寅良替着回道。他推推眼镜,叠好餐巾,不紧不慢地用湿巾擦手。
宋亚泽顿了顿,问道:“我之前也晕船吗?”
徐寅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笑道:“你睡傻了?你向来晕船晕车的,自打小时就有这怪毛病!”
宋亚泽沉默起来,连眩晕感都被疑惑冲刷得轻了些。难道这彭木芝也和自己一样,晕车晕船得严重?他暗想。
“特斯拉来了。”徐寅良用手肘抵了抵宋亚泽,嘴巴噘得老高,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蓝长衫。“穿长衫拉提琴的特斯拉。”他又补充一句。
宋亚泽抬起头,正好和李元甫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李元甫瞬时涨红了脸,匆忙低下头,将头上的长边沿帽向下按了按,就别过脸走开了,脚步紊乱。
他低调地坐到一个昏暗的角落中,距离取餐处很远;食客们为了省腿脚功夫,都不愿去那里,和餐厅中央的喧闹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冷清。
“这么清高做甚么。”刘龄之轻瞟他一眼,冷漠道。“戴着长沿帽就瞧不见那些麻子了?!”
这话尖刻刺耳得难听,充斥着说不明的傲慢气。刘龄之出身在商贾之家,世俗气难免重一些,宋亚泽不禁皱起眉头,道:“说不定他不是清高,只是性子腼腆罢了。人家能争取到庚款,的确比我们这些自家出钱的有能力,这是事实。”
刘龄之被堵得哑口无言,不自然地端起牛奶喝了口。一旁的徐寅良瞅见这场面,黑豆眼转了转,调笑着解围:“亚泽说话向来冲事不冲人,龄之兄不要介怀。”
刘龄之回了他一个尴尬的笑脸,便用面包堵上自己的嘴。
用完早餐,宋亚泽独自回了房舱。他翻了翻绣着自己名字的行李包,发现里面满满的装着哲学书,衣物用具倒是数目不多。书本多为中文和英文版,还夹杂着几本他看不懂的俄文书。
他抽出一本中文书看了起来,从左至右的繁体字排版,时不时冒出的之乎者也,让他很不适应。本就晦涩难懂的哲学更是难琢磨,他读得磕磕巴巴。
正当宋亚泽苦思揣度“于斯而极”在文中的用意时,徐寅良赔着笑脸晃进了房舱。他将黑豆眼弯成月牙状,里面盈满了歉意和狡猾。他搓着手弓着腰,客气道:“亚泽……我有个请求,大概要辛苦你一次。”
宋亚泽合上文字密布的哲学书,抬眼道:“什么事?”
“你看……”徐寅良柔声道,“自上了船,我可是连伶人的手都没摸过。今天中午,好容易哄上一位金发的外国小姐。我骗她说……今晚我独自一人在房舱……”
宋亚泽瞬间了然。这有了女人,就将父亲的嘱托抛到脑后了。他将书放回包中,思索着说:“李元甫那舱不是空出来个铺位?我去那里睡好了。”
徐寅良的眼睛倏地点亮,晃动着精光。“我正是这意思!亚泽,你总是这样善解人意!真好极了!”
宋亚泽无奈干笑一声,便也不再言语。
半天的时光就在邮轮的晃荡中度过。头晕和反胃,折腾得宋亚泽倦意极重,眼皮像坠了重物,不自觉地往下掉。他看不进之乎者也,更难去冥想哲学的奥义,晕乎乎地躺在床上,总是要犯困。
直到徐寅良拉了拉他的衣角,暗示他该识趣地空出地方,他才拖着沉重的身子离开铺位,按照徐寅良给出的房号,来到这临时的“栖身之地”。
轻扣房门,很快,门就被打开了。李元甫看到一身白西装的宋亚泽站在门口,柔和地笑着,向自己请示能否借宿一晚。他一下子僵在地面上,脸颊染上不争气的绯红。
“当……当然可以。”他低下头结巴道。瞥见自己脚上的粗布鞋,又见到对面那双锃亮皮鞋,他不好意思地蜷了蜷脚趾,忙请宋亚泽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甫不会一直这样,他的性格会随着经历慢慢改变
第92章 到港
李元甫的房舱可谓灰尘不沾, 所有的物件都摆放得整齐。明明是相同的布置, 却比其他房舱要规整得多。
李元甫为宋亚泽倒杯温开水,又抓把南瓜子和西瓜子盛在小盘里, 端了上去, 算作谈话伴侣。
宋亚泽胃口不适,又觉得嗑瓜子之类的零食行为,是专属于女士的消遣,便只管拿起杯子喝水。
“物理是从西洋传过来的学科, 很多国人都没有接触过。你将物理学得这么好,头脑一定很聪明吧。”他笑道, 背心上的金丝镶边扣晃了晃对面人的眼。
李元甫听到夸赞, 羞涩起来:“我爱研究这些, 每件事物都有它的运行规律, 探索它们的原理有趣得很。”
“用物理的眼睛看世界, 一切事物都成了物理。”宋亚泽轻放杯子, “我和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从来没觉得研究物理有趣过, 倒觉得哲学有意思。”
李元甫愣着停顿几秒,才开口道:“你不是说过嘛?哲学和科学只是殊途同归, 目的地都是真理。”
宋亚泽微惊,问:“你还记得我说的话?”
“嗯。”李元甫腼腆地点点头, 说:“昨夜回去后,我一直在思考你那句话。我猜想,大概科学是从表象研究到本质, 哲学是从本质归到表象。可谁又掌握了表象?谁又掌握了本质?这么说来,真理岂不是被搞乱成一锅粥?”
宋亚泽被他这追根究底的精神影响,神色认真起来:“我曾看过一部佛经,说是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这一是指本质,一切是指万象。这样想的话,我们时时刻刻都生活在本质之中,而本身却不自知,为万象所迷惑。”
李元甫来了兴致,补充道:“你说的正是佛教的‘性相一如’嘛!我还在读学堂时,有位传教士做讲演,说科学的尽头便是宗教。那时我只当耳旁风听了去;今时发现,牛顿和爱因斯坦都坦言信了耶稣,正是印证这个道理!”
宋亚泽笑言:“你是搞科学研究的,还会为宗教说话?”
“我选择物理,是为了探索真理,并非为了物理本身。”李元甫正色道,眼里闪动着亮光,“物理并不等于真理,它只是通往真理的一条路径。宗教和哲学也是。”
宋亚泽细细咂摸这这句话,用手托住下巴,不假思索道:“我还是第一次和别人交流这样的话题。”
“我也是。”李元甫声线发颤,戳中心底的感觉让他红了眼睛,“我一直都渴望有个朋友同我尽兴交流,可他们都不理会我。”
宋亚泽噗嗤一声笑出来:“大部分人宁愿活在表象中自娱自乐,都不愿意费脑细胞去思考本质。我听有的人说,学哲学和什么都不学没两样……”
“那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思考,宁愿愚蠢地生活……”话一出口,李元甫感觉言语莽撞冒犯,便又红了脸,讪讪地住了嘴。
宋亚泽看到他故态复萌,又涨红了脸,说:“其实你有好口才,声音也好听,只是很少去和外界交流,这样很容易吃亏的。”
“没关系。”李元甫低声说,眼神躲闪起来,“只要有个好知己,哪怕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我也知足了。”
宋亚泽一愣,略微感伤地说:“我和你一样。其实这些话我一直都想说,只是从没遇到合适的人去说。”
李元甫盯着他遗憾的表情,心里突然泛上酸意,柔声说:“多半人都对我冷漠,少数亲友关心我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却从未有人提及我内心的追求。”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还是第一个。”
两人从科学聊到哲学宗教,又扯到真理。宋亚泽从未与人聊得如此酣畅淋漓,好像两个灵魂一碰面,就激发出了惺惺相惜的火花……
入睡前,趁着宋亚泽去盥洗室的空当,李元甫连忙将上铺的床单拉直,把踩上踩下的梯子重新擦了个干净,还特地拿出一双新棉拖,生怕宋亚泽嫌弃环境不舒适。
一切就绪,他将视线投射到宋亚泽脱下的洋式背心上。小心捧起,轻抚着绣在领口的英文标识,这是他绝负担不起的名贵物。
李元甫默默叹口气,从箱包里拿出未穿过的新衣裳当作铺垫,又将背心叠得规整,安放在铺垫上。这时,他才莫名安了心,冲那背心咧开嘴笑了……
第二天,船上无线电的播报将乘客从睡梦中叫醒,内容无非是中日的地区冲突,死伤情况等等。李元甫将宋亚泽叫醒,两人洗漱一番后便同去餐厅就餐。
今天的餐厅格外喧哗,人声比之前热烈高昂得多,多能见到红脸争辩的中国人。大概是今早播报的中日冲突,戳到了中国人的那根爱国神经,将对留洋的期待通通枪毙,只留下义愤填膺。
“哗啦——”
一阵瓷盘惨烈死亡的声音,将人声的鼎沸压制了不少。宋亚泽被声响惊到,连忙看过去,发现刘龄之正在面红耳赤地与人争论,站在一堆粉身碎骨的瓷器中心,颇像视死如归的战士。
一顿不堪入耳的国骂荡漾在餐厅中,中国人都懂。
宋亚泽忍俊不禁,原来国骂也可以穿越时空;时间在变,空间在变,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国骂也是经久不衰。
“你还在为倭寇狡辩……”刘龄之气愤地指着对面的青年骂道,因为气愤,他说话都含糊不清了。
被骂的青年看上去文弱至极,苍白脸,高颧骨上方便是夹鼻眼镜,透着股酸腐气质。他知道自己理亏,再强有力的辩解,遇到“爱国”这两个字,都失去了力道。面对周围投射过来的责备眼光,他咬紧下唇耸拉着脑袋,悻悻地逃出人群。
“我认得那人,他叫黄素。”李元甫坐在宋亚泽对面,瞥到那文弱背影说,“他原来睡我上铺,后来又搬出去了。他要去读经济学,同我一样去苏德沃尔大学。”
这时,李元甫像猛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我只知道你读哲学,还不知道你要去哪所学校呢。”
“我去的是威兹大学。”宋亚泽喝了口牛奶,将搭配用的方糖推到一边。
李元甫注意到这一小细节,停顿几秒后才小声说:“苏德沃尔和威兹相距很近……”
话说一半,他又努努嘴欲言又止,装作若无其事地咬了口面包,仿佛不曾说过话……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里,宋亚泽又搬回去,和徐寅良同住。文人总是自带一些浪漫气息的,徐寅良更是个中翘楚。他的英文说得好听,情话如流水般从他嘴边倾泻而下,着实把情窦初开的女孩迷得半死。
他的泡妞技巧高超,大段的英文情诗张口就来。宋亚泽曾笑过他:“学了片面的英语,只会爱情方面的术语”。
徐寅良却不以为然,反而回道:“英文也是很美的,只会爱情方面的又怎样。窥斑见豹,懂不?”
“噢,那你说说看,怎么个美法?”宋亚泽开玩笑道。
徐寅良抓抓头,在脑海里搜寻一番,灵机一动说:“英文里讲‘poetic justice’,字面翻译过来叫做‘诗意的正义’,其实是‘报应’的意思。你说美不美嘛?!”
宋亚泽一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赞同道:“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