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的身子......”
白昙厉声道:“不碍事。快放本座下来!莫要让人看了本座笑话。”
离无障无奈之下,只得依他,一松开手臂,白昙便将他推开来,捡了根树枝撑住身子,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一头栽倒下去。
“教主!”
离无障冲上前将他抱起,却见他嘴唇紧咬,已是不省人事,气弱游丝。一种强烈的不详感似蝗虫来袭,他伸手搭上少年细细的手腕,命脉搏动得也是凌乱虚弱至极,竟是重病之人的兆相。他当即大惊失色,才知白昙方才所言并非傻话,抱起人一路疾行,上了船。
甲板上姬毒与索图,弥兰笙三人见他抱着白昙冲进舱房,都奇怪地想跟进去瞧,却被他关门挡住:“教主染了点风寒,不碍事。”
说罢,离无障褪去上衣,盘腿坐下,将白昙搂入怀里。
如此性命攸关之时,他才不放心将白昙交给别人。
这船上同行之人除了他自己,他是一个也不信。若是他不在,怕是白昙这般情状,便如落进了虎穴狼巢,转瞬便要被分而食之。
正要为他运功疗伤,却听门此时“咚咚”一响,一个女子的声音透进来:“离无障,让妾身瞧瞧教主,妾身也许知道教主是怎么回事。”
离无障蹙了蹙眉,道:“不必。”
姽鱼儿传音入密道:“妾身与教主同为娆人,你且看看教主后腰的娆骨,是不是有什么异状。”
离无障将白昙翻过身去,三两下解开腰带,掀开衣摆。
刹那间,一朵绮丽的昙花刺青跃入眼帘,浓烈魅意扑面而来。
离无障当下头晕目眩,浑身燥热,鼻间泛起一股热意。
他扭开头,拳头堵住鼻底,一缕鲜血却仍从指间溢了出来。他眨了眨眼,定睛细看尾骨之处,果然便发现了一粒朱砂痣般的血点。
他正欲伸手去触,门外人似有感应般轻声喝道:“别碰他的娆骨。若你非他心上人,只会害他更痛。”
离无障收住手指,指尖刻入肉里,咬牙道:“你进来。”
“嘎吱”一声,姽鱼儿推开舱门,疾步走到榻边,一眼看见那处血点,脸色骤变,又握住少年手腕,一看他掌心便失声道:“怎会如此?”
“如何?”离无障问。
姽鱼儿盯着他:“你......莫非就是他意中人?”
离无障一怔:“自然.....不是。”
“那为何教主的娆骨,今夜竟会突然病变的如此厉害?”姽鱼儿自言自语道,“他的意中人,可是今夜与他相见了,又伤了他的心?”
“意中人......”离无障思索一番,白昙如今哪会有什么意中人?脑中闪现今夜那一幕,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难不成他对天夙动了心?
天夙?
的确,天夙曾是他的救命恩人,并非不可能。
“罢了,问这个也无甚意义,娆骨病变到如此地步,都生出了毒刺,不是一朝一夕,他这意中人想必是早就伤他至深,如今也不可能想着来救他。”姽鱼儿睫羽微颤,一双柳眉蹙起,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离无障回过神来:“你是说他意中人能救他?”
姽鱼儿不置可否:“若二人情投意合,娆骨许能痊愈,若其一人心怀怨怖,或已心如死灰,则无药可救。”
“我去将那人寻回来。”
“不必。”姽鱼儿冷声道,“白教主早已死心,娆骨才会如此,如今只是因又见到那人,故而生了许久的毒刺才一下爆发了出来,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性命危在旦夕。”
早已死心?莫非昙儿与天夙其实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
离无障心口沉窒:“那还有何法可医?”
“你若信妾身,便背过身去,莫要回头看。”
离无障想了一想,袖间一抖,一把通体漆黑的骷髅头短锥已然出手。他平时出手时多用障眼术,故而鲜少亮出兵器。将锤尖对准姽鱼儿后脑,他背过身去:“你若敢对他不利,本魔立即要你的命。”
“你倒是情深意切,可惜了。”
姽鱼儿凄然一笑,从云鬟间取出一枚鱼尾形的发簪,一头秀发垂落至腰,又解开衣衫,手执着那尖锐锋利的发簪绕到后腰处。
随着剐肉剃骨之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舱房内弥漫开来。
离无障目不斜视,面具下方的唇角却微微颤了一颤。
一柱□□夫,那细微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姽鱼儿掩上衣袍,系紧腰带,手颤抖地将一小截血淋淋的连着皮肉的软骨塞进离无障手心:“将这个烧成灰,以温水喂服。”
“妾身用的这法子,也只能替教主续上至多一个月的命。要救他,唯有寄望于人骨念珠。可你须知,人骨念珠乃我曼荼罗门圣物,若落到门主手里,他便绝不会容它被他人拿去续命。”
离无障回过头,错愕地盯着女子惨白的脸:“你为何待他如此?”
“他与我血脉相连,乃是至亲。妾身活了三十余年,也活够了,他却还年轻。”姽鱼儿抚摸了一下上少年的脸,撑着榻,艰难地站起来。
这么片刻,她的容貌便衰败了许多,数十年岁月如一道秋风自她身上无情刮过,一瞬卷走了所有青春年华。她的肌肤皱纹横生,一头乌黑秀发亦染上银霜,已然从一位俏丽佳人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
“妾身变丑了罢。唉,竟让你这后辈看了去,妾身可是赫赫有名的西域十大美人之一呢。”姽鱼儿用丝帕遮住脸,兰花指翘着,好似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一样羞涩,步履蹒跚的走到了窗边,似乎十分虚弱。
离无障如鲠在喉,想去扶她一把,女子却背对着他,极是优雅地用鱼尾簪子挽起了一头白发,挽成一个精致的飞天髻,回眸笑了一笑。
“等教主醒了,你莫要告诉他,妾身做了什么。他若问起,妾身去哪了,你便说,妾身去西夜祭拜他母妃了便是。”
“你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取人骨念珠。若能取到,妾身日后送信告知下落。此番一去,怕是有去无回,就此别过。”
说罢,姽鱼儿一纵身跃出窗外,似只鸟儿般消失在密林深处。
离无障彻夜未眠。
晨曦初露时,白昙才悠悠醒转。
他似是做了一个长久的梦,梦见了儿时,正值夏末,在那花繁叶茂的王宫禁苑里,母妃抱着他荡秋千,摇着轻罗小扇,扑着流萤,柔声唱着一首小曲哄他入睡,声音却是姽鱼儿的,凄凄切切,又婉转美妙。
这一夜,他听着这曲儿,睡得很是安稳,安稳得似个襁褓里的婴孩。
“昙哥哥,你可好些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白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惺忪的眼皮,竟摸到一脸泪水,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怅然若失。为何,他在梦里哭了呢?
朝身旁望去,他便看见迷沙站在榻边,一个罗刹正在桌边倒水,离无障也在,不过靠着墙睡着了,头垂得很低,眼圈下积着一层青色。
“嘘,别把他吵醒了。”白昙坐起身来,摸了摸娆骨,感觉已经不疼了,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榻,迷沙走过来,为他更衣擦身。
漱过口,洗过脸,喝了一碗热羊奶,又啃了一根羊腿,白昙又精神抖擞起来。他一边吃,一边回想着昨夜的经历,心情很是复杂难言。
他推开门,走到甲板上吹了一会风,脑中混乱的杂绪才清楚了些。
照昨夜看来,天夙与司幽是一伙的,所有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在演戏。那一夜天夙为他指点迷津,想来也是为了博取他的信任。
如若不是昨夜他折回去正巧撞见那一幕,恐怕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什么恩人,什么喜欢,都是假的。
这般想着,白昙浑身的血液都寒冷下来,攥紧了拳头。
天夙......本座生平最恨别人骗本座,你给本座等着瞧。
“白教主一个人在这里琢磨什么?莫不是今日便打算上藏龙岛?”
一个雄浑的男子声音自他背后响起来。
白昙扭过脸去,见弥兰笙神采奕奕地走上前来,便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此时湖风吹起少年的一头未束起的鸦发,一身水龙逐月纹样的银白袍子衣袂飘飞,整个人冷艳凌厉,绝美勾魂,容色似比前几日所见时更盛几分,惹得弥兰笙险先失了神,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如此美人,却是个......大逆不道,为祸人间的妖孽。可惜。
白昙道:“武林大会虽还未开始,不过,我们早些上岛也无妨罢?”
“自然无妨,白教主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提前熟悉熟悉地形也好。”
白昙听着话里透着一丝轻蔑,不禁蹙了蹙眉,又转瞬盯着对方笑了:“那可要麻烦弥门主多多指教呀。”
弥兰笙被他瞧得面上发烧,脸红脖子粗地“嗯”了一声,想起那夜之事,更是一阵心神荡驰。
“嘶,弥门主脸怎么如此红呀?莫不是伤风感冒了?”白昙故意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呀,烫得很,要不要脱些衣服散散热?”
说罢,他便又去扯弥兰笙的腰带,身子凑得极近。
“你这妖孽!”弥兰笙顿时低吼了一声,怒发冲冠,像只暴怒的雄狮。
白昙瞟了一眼他腹下,无声一哂,旗开得胜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弥兰笙砸了一拳船桅,气得牙痒,又无可奈何,心里只怨:巫兄啊巫兄,枉你为一代宗师,弟子众多,怎么教出这么个妖孽来?倘你还在世,看他还敢不敢如此嚣张?这天底下,难道就没人能治治他么?
如此想着,一丝旖念似野兽般啃食着他的胸口来,他忍不住偷偷抽出袖间藏的半块丝帕,低头嗅了一下帕上少年身上特殊的体香,虎目灼灼——不如,索性替巫兄收了这小妖孽!
废了他的武功,以后当个禁娈养着,也算替巫兄报仇了。
“门主?”
听见身后一声低唤,弥兰笙忙将丝帕掖进袖里。
萨满老巫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到他近处:“门主,姽鱼儿逃了。”
“果然,这妖女信不得!”弥兰笙脸色一变,“她逃去了哪里?”
“昨夜,老朽见她往藏龙岛里去了,恐怕是去寻她的旧情人了。”
“绝非如此。”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离无障望着二人摇了摇头,“姽鱼儿并未背信弃义之人,她是自己去找伏鹿寻仇了。”
“什么?”白昙正巧走过来,听见这一句,心下一惊。
姨母为何如此冲动,竟孤身一人前去寻仇?
他们手里还有人质不是?伏鹿若敢对她不利,他便拿他亲子开刀。
“无障,你随我来!”白昙快步走下底舱,将舱门推了开来。
一股奇异的腥味扑面而来。
瘦小的少年静静躺在底舱的地上,脸上蒙着一块布,衣衫凌乱不堪,腰带散开着,纤细的脖子上布满了暧昧的红痕。
白昙奇怪地弯下腰,揭开了他脸上那块布。
少年倏然睁眼,漂亮的琥珀色眼底布满血丝,泪光盈盈,瞳仁似碎裂开了一般。
尖锐的痛楚几乎要爆出眼眶来。
白昙被他这种眼神骇了一跳,目光在那些红痕上徘徊了一瞬,便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地蹲下身去,扯开了少年的衣袍下摆,果然一眼便发现他双腿之间一片狼籍,虽然似被清理过,却还是惨不忍睹,青青紫紫的一片,俱是被放肆蹂-躏过的痕迹。
白昙替他系好衣袍,心中怒不可遏,转瞬便想到了一个人。
这艘船上,只有这色中饿鬼会做出这般禽兽不如的事来!
他将伏麟打横抱起,交给离无障:“叫人替他弄干净身子。”
说罢,他便走上甲板,厉声吼道:“索图,你给我出来!”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如此喊了几声,却毫无回应。
白昙心里奇怪,派人上下搜船,须臾之后,便听有人在二层的船舱内大呼:“教主,不好了!”
几个人闻声而去,沿着楼梯一上二层,推开舱门,一股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再定睛一看,地上正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身形魁梧,头戴毡帽,不是索图是谁?他已被开膛剖腹,五脏六腑全不翼而飞,身躯近乎断成两截,死状像是被什么野兽活生生撕开啃噬过,极其凄惨。
“是那蛊人,那蛊人来过!”弥兰笙惊道。
白昙心里一悚,昨夜他便睡在底下,却毫无察觉。这船上又有好几个高手,索图身为坛主,亦身手不凡,那蛊人却如入无人之境,将他残杀,吞食了部分尸体,竟一点也未惊动其他人,实在有些玄乎可怖。
“果然传说不假,那蛊人如鬼似魅,来无影去无踪,令人防不胜防。他既是为伏麟而来,一定还潜藏在这附近,伏鹿想必也来了。”
白昙道:“想来姽鱼儿昨夜不见,也不是巧合,她许是看见了伏鹿才追出去。来了正好,那日我见了,人骨念珠就在伏鹿脖子上。”
“白教主倒突然对人骨念珠挺上心的嘛。”弥兰笙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是搞不懂,小妖孽既然对他师尊当年的事那么好奇,为何要弑师呢?
“在下丑话说在前头,人骨念珠乃我门圣物,不容他人染指,即便白教主助在下从伏鹿手上将圣物夺了回来,圣物也只可经长老之手借你一用,切莫存有贪欲,否则就算当了武林霸主,也为天下人不耻。”
白昙被他一激,冷哼一声:“你把本座想成什么人了?本座只对武林霸主之位有兴趣,圣物不圣物的,在本座眼里就是一坨狗屎。”
“你!”弥兰笙怒目而视。
“哎,白教主与门主所言都太过。”萨满老巫插嘴道,“老朽相信,白教主性情耿直,高瞻远瞩,绝非背信弃义之人。老朽唯愿日后浮屠教与曼荼罗门还能百年交好,互为盟友,携手并进。”
“还是前辈通透。”白昙笑了一下,能活多久,他不怎么在乎,只在乎活的时候够痛快够风光,不留遗憾,人骨念珠是能让人死而复生,世人求而不得,可他却不想再重活一次。他举起三根手指,“我白昙在此立誓,绝无觊觎人骨念珠之心,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天际真得隐约传来一串雷鸣。
接着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一场暴雨似乎便要轰轰烈烈的喧嚣起来。
离无障心尖一绞,猛地握紧了拳头。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师弟,你可知,你还哪有命不得好死?
若真要受天谴,真要被天下人不耻.......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吩咐人处理掉索图的尸体,白昙便转身走下楼梯,来到伏麟所在的舱房。病弱的少年已被清洗过一番,躺在榻上,身上穿着他的衣袍,因着体型差不多,也还算合身。他闭着眼,睫毛不住颤抖,胸膛起伏得异常剧烈,好像睡梦中有巨大的恶兽在逼近,令他恐惧至极。
白昙看他此般模样,心里竟涌出一丝怜意,顺手替他盖上了被毯。
他虽有意将伏鹿这儿子当作人质,却无意伤他,更不想如此折辱他,尤其是此般不堪之事......
手不经意拂过少年皮肤,感觉十分之烫,白昙蹙了蹙眉,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发现他果然是在害热,便从旁边桌上的酒壶里取了些酒水,将一块丝帕浸湿了,轻柔地擦拭起少年滚烫苍白的脸颊来。
擦了没几下,他便感到的袖摆被一把扯住了:“你.......”
少年抖了抖眼皮,睫毛下露出无神的眼底,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一下,发出一丝细若蚊吟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外面的雷雨声里。
“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
似乎怕他听不见,少年又竭力提高了音量。
“叫人这般折辱小王,现在又对小王如此,你以为小王会感激你么?”
白昙收起丝帕,站起来背过身去:“又不是本座下的命令。”顿了顿,又道,“再说,那人也被你的蛊人杀了,他好歹是我教坛主,他犯了错,你的蛊人杀了他,本座也不跟你计较,你还想怎么样!”
“不跟我计较.......你给我记着,”少年颤声道,轻咳了几下,竟笑了起来,“我爹爹疼我得很,定不会轻饶了你!”
白昙斜眼瞧他,忍不住反问:“疼你,还把你做成蛊母?”
少年笑完了,用袖子擦了擦嘴,“你懂什么!成了蛊母,我便是爹爹最厉害的武器,他以我为荣,亦离不了我。”
白昙听这话里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意味,不禁有些讶异,心下犯嘀咕,这般的语气,不像寻常的儿子依赖父亲,倒似是畸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