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撕破脸了吗?”韩衡边问边在前面走,带柳七去旁边他屋里吃饭。
柳七在后面顺手掩上房门,朝里屋瞥一眼,大喇喇坐下,随口问:“你儿子睡了?”
“嗯,闹大半天了,要不是净云兄给他一根马鞭玩,现在玩累了,没法消停。”韩衡给柳七盛汤,让他先喝一碗鲜笋汤,自己也盛了饭。
两人刚吃上,米幼回来过来找韩衡,韩衡叫他一起吃,让小二加两个菜端上来。
“怎么样?外面贴了通缉令吗?”韩衡问。
米幼洗完手边甩手边走过来,说:“没有,完全没人盘查,四个城门,连个守卫都没有。这里没设衙门,都是地头蛇管事。对了大人,听鸿楼派信鹞来了。”
柳七筷子顿了顿,在一盘炒羊肚里翻来覆去挑拣。
“北朔的使团已经启程回朝,丁穆打算到上齐跟我们会合。”米幼眼角余光瞥柳七,又不动声色收回去。
“丁穆……”韩衡对付完半条鱼,目光呆滞地想了一会,“那木染呢?也来吗?”
“来,听鸿楼的弟兄们都会来。”米幼看上去很高兴。
想当初韩衡碰到的第一个身负异能的人,就是木染,木染此人生得让韩衡这种自负高颜值的都觉得美得不行,风骚得很,只有现在碰到的这个徐尧还能与之一较长短。木染明明有读心之术,能把人正在想的事一眼看穿,成天端着妖孽架子,居然看上丁穆那根少年老成的木头。
这么久没见,能见面韩衡也有些兴奋。
“今后他们就跟着我们了吗?”
米幼笑了:“不是跟着我们,是跟着大人您。大人忘了,小殿下是什么人,迟早这天下还不是……”
“嘘——”柳七朝房门盯了一眼,走去开门,身后两人顿时都噤声。
“你们已经在吃了呀?”青娉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食盒,发愁地皱了皱秀美的长眉,“阁主吩咐我借下面厨房做的菜,还有一小瓶酒,是我们一路带过来的。”
“不妨,加几个菜也行,要不然你们过来一块儿吃?”
青娉脸一红,摇头:“我们在外吃过了。”便把食盒交给柳七,自去了。
柳七打开盖子,走到一边去。
“你真是……”韩衡哭笑不得地看着柳七拿着刚才离开去找的银筷子,昨天晚上没注意他什么时候买的。
“吃,没毒。”柳七把筷子擦净收好,这才过来吃饭。
韩衡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有必要跟柳七说一说。
“柳大哥,你能不能不要针对徐尧了,他哪儿惹你了?”
“他没惹我,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跟你说,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轻信于人。你与这徐尧才认识多久?不到十二个时辰,还有昨天,你就吃他给你的东西,要是他在给你的糖里下毒怎么办?”
韩衡脸皮微微一烫,柳七说得不无道理,但他不想认错,冷道:“我现在好端端坐在这儿,徐尧不是那样的人。”
“自己人?”柳七不以为然地扬眉,“自己人他今天上午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我们也有很多事不会直接告诉他,徐尧掌管藏宝阁,有很多人都在找他,他有秘密很正常!”
柳七眉毛动了动,剔下一筷子鱼腩肉到韩衡的碗里,道:“嗯,正常,吃鱼,这个做得还不错,没刺的。”
韩衡一肚子的气被人突然放了,愤愤对付起饭菜。柳七这个人怎么这么固执,想什么都不肯完全说出来,却又坚持防备徐尧。徐尧跟我一个母星来的能把我怎么样啊啊啊啊?但韩衡不能这么说,出于自我保护,除了郎东见多识广确实知道这个世界有来自别的世界的人,其他人,他暂时不能说。
吃完第二顿午饭,韩衡睡了个午觉,伸个懒腰走出房门,斜对面赵净云也在廊下趴着,朝院子里看。
赵净云朝韩衡打了个唿哨,食指勾了两下。
韩衡走过去,徐尧就在门里坐着等他。韩衡一坐下,徐尧就分杯烫茶给他喝。
阳光斜斜顺着屋檐的斜度照到院子里,紫藤花馥郁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朝院子里开窗开门的屋子都是香的。
“你们几个的盘缠都弄丢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些银子,青娉。”徐尧吩咐道。
婢女青娉拿来一个包袱,里面是一把匕首,一把短剑,一盒码得整齐的银锭,四张银票,都是五百两,是六国皆有分号的钱庄开出来的。
“我不能在此地久留,后天要走,明日你我再去一次神坛内部,我大概知道那两面镜子是什么了。”
青娉让韩衡看清楚包袱里的东西之后,就帮他把包袱重新扎好。
“你要去哪儿?”韩衡忙问。
“去年年底,有人从藏宝阁取走了一件东西,现在它的主人来取,发现是有人冒领走的。我要回去查一查这件事。”徐尧看上去倒不是很担心,他笑眼微弯,“苦主很快你也能见到,他现在急着要,恐怕正是要给你。”
“谁?”韩衡一头雾水,眼睛突然一亮,“上齐国君?”
“这就不算我告诉你的。”徐尧喝了口茶,道:“这件东西从上上任上齐国主在位时就存在藏宝阁,一直没有取出过。他们派人来取时,我就让人翻了翻阁中记录,这件东西,曾在上一次神女像祭天法阵开启时取出过。”徐尧的扇子在桌上敲了两下,“祭天法阵你知道吧?应该知道,不然你不会出现在那儿。”
徐尧以为韩衡出现在神女像,是跟他一样,专程去查看神女像内部构造的。虽然韩衡有这个打算,但这次是误打误撞。韩衡没有向他澄清,只是往门口看了一眼。
“净云兄是我的心腹。”
韩衡点头,朝徐尧说:“大略知道一些,不过本来是要去上齐。”
“嗯,那就对上了,你是天裔族国师,上齐国主已经知道你要去,对吧?”
“他知道。”
“他急着要取这件东西,应该就是要交给你。”徐尧自顾自沉思片刻,忽然转了话题,“我听说你给那个明帝生了个孩子,就是昨天那个,”他视线上下端详韩衡,“也听说天裔族男人能生孩子,看来是真的了?”
韩衡:“……”
“不八卦,不能活。你这个八卦可是如今民间最热议的事,金水现在的皇后是男人,但因他们国主是女人,明帝自己是男人,想必排除万难才能立你为后。荣华富贵你都不要,难不成你的心上人另有其人?”徐尧意味深长地笑笑,压低声音问:“过来之前你也喜欢男的?你原本是男是女?”
“……”韩衡稳住心神,徐尧比他想的快人快语得多,不过他也想到一件事,道:“你问我男人生孩子的事,你也喜欢这个世界的男人了?”又是一皱眉,“还是天裔族的?”
“是啊。”徐尧毫无遮掩地说,旋即脸上带了点惆怅,“但他对我的工作一点儿也不能理解,这一趟出门还吵架了。我让他给我生个孩子他也不干,他要是给我生个儿子,不就有事做了吗?带个娃能把他忙死,自然没空管我。”
“是做什么的?”韩衡问,片刻后又问:“长得帅吗?”
于是两人越凑越近地说起悄悄话来。
依徐尧的话,他运气特别好的是,也找了个天裔族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却和他这样那样许多回之后还没有怀孕。
“是不是你有问题?”韩衡怀疑道。
徐尧也不生气,摇摇手指否认,“我花大价钱找了不少大夫给我看过,我没病,但是我不知道找谁给他看。一般郎中一听我夫人有不孕之症屁颠颠儿就上门来,见着真人是个男的以后就让我去庙里求送子观音,你说气不气人。”
韩衡想起一个人来,“我身边有个神医,下次让他给你男……夫人看看。”
徐尧心不在焉地应了,他每次说话,总像在想别的什么事。
两人互相看了一会,彼此眼里都有些羡慕欣赏的意思,又有一种难言的同乡情谊,竟然生出一种早就认识不知多少年的熟悉感。
“你们在干什么?”柳七冷冷道。
韩衡、徐尧被他突如其来的说话声一惊,乍然分开。
“阁主为他那口子想求个大夫,是隐疾,不方便大声说话……”怎么有种捉奸在床的既视感,韩衡抓狂地想,解释个球球,柳七也不敢揍他。
赵净云把柳七让进屋,一脸好笑地站在门上看他们一眼,又出去了。
“什么时候动身?”柳七问。
徐尧给他倒了杯茶。
柳七略点点头,茶握在手中,没喝。
“后天他们要走,要么我们后日走,要么就再迟一天。”
“那就迟一天,大后日是十五。”
韩衡想起柳七说过金池每逢初一、十五要开明市,还有黑市,估计柳七有东西想买。这还是头一次韩衡见柳七对什么事表现出真正的兴趣。柳七一路都是懒懒散散心不在焉的样子,每当韩衡身边出现什么人,他就跟护主的狗一样想扑上去咬别人。
也许柳七真是奉他为主了。
“随你们,盘缠我给你们备了。”
柳七拿手胡乱扒开包袱,一看里面有钱,不悦道:“不用你的钱。”说着要退给徐尧。
徐尧按住他的手,目现戏谑,“七月我们还会在上齐相见,到时候再还给我也不迟。”
“十倍。”柳七道。
明显的这个韩衡带在身边的大狗在挑衅,然则徐尧是个独独不差钱的主,一笑置之,总之他不吃亏。
韩衡再次对柳七感到无语,结果傍晚看见柳七在雕那三枚狼牙,狼牙本不大,这应该算微雕了。
晚霞遍地,紫藤瀑布流晶逸彩。
柳七坐在房间门口,一条腿上搭着个木板,把腿架在栏杆上,神色专注,动作幅度微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具换成了新的,看着没前几日邋遢,韩衡在旁边看了半天,柳七没搭理他。
过了会,柳七对着狼牙吹了口气,手指拈起来看一眼,眯起眼,抬头,看远处。
“怎么不说话?嫌哥哥管事太宽?”柳七偏过头来,抬头看韩衡,“还在生气?”
韩衡摇头,蹲下来,唇红齿白的俊秀面孔带三分稚气,眼神清澈单纯。
柳七呼吸一促,移开眼,放下搭在栏杆上的那条腿,理了理搭在身上的布,扯扯健美的腿根处紧绷绷的布料。
柳七给韩衡的感觉一直很奇怪,既陌生又熟悉,不讲理地护他,有时候有点小心眼,又……像有了个哥哥,就像把他韩衡当作亲弟弟,只能挨柳七揍,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行。
“这个东西不好做,等弄好了再给你看。”柳七小心地用块黑布包起狼牙,夕阳中脸部轮廓柔和起来,“吃什么?出去吃,给你买好吃的。”
韩衡眼里满是温暖,有些泛光。
长到二十多岁的裴加,有生之年里,从未体验过这样家人一般的关怀。他遇到庄灵的时候,庄灵用泡妞的招撩他,撩了老半天韩衡才后知后觉,这就是喜欢了。大概太渴望平实的亲情,才会对假娘薛氏毫无招架之力。而遇到庄灵之前,裴加的一双爸妈一个月也难见几面,工作以后更是不想回那个冷冰冰的家。
“怎么就哭了……”柳七一脸五雷轰顶,粗糙的指腹贴着韩衡的眼角擦擦,小声哄他。
韩衡心中泛酸,悲从中来,顿时扯起嗓子放声大哭。
“……”柳七手忙脚乱地哄了半天,才勾着韩衡的肩,把他带出去吃吃喝喝,几样街头小食就哄好了。
微寒的春风中,纷纷扬扬的白色樱花雪一般散在地上。
大梁内宫。
“陛下,贵妃送来一盅老参鸡汤,人已在外候了快两个时辰,陛下是不是见……”御前伺候的太监没能把话说完,就被明帝过于凌厉的一道眼光骇得一背冷汗。
“公公。”涂瑶白一直紧盯着那扇门,门开她立刻就迎上去。
安瑞摇头叹气,拂尘一打,走到涂瑶白跟前,“娘娘回去吧,陛下圣谕,奴才这就去太医院请所有当值的大人都去太后娘娘宫中。”
涂瑶白一阵欲言又止,只得先回去。
承光殿内,勤政爱民的明帝已熬了数个通宵,他抬手揉眼,手指勾住从笔架垂下的红绳,玉坠随绳子缩短最后缩进他手中。
君明焱只看了一会,再度埋进开春之后,出征之前必须处理的国事中。
玉坠在笔架上晃动数下,悄然停摆。
第162章 一六二
在街上吃得快撑炸,回去时在楼梯上,韩衡已到了需要扶墙的地步,正站在墙边喘,身后柳七说话:“吃不下还硬吃,你这个人……”
韩衡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撑得一张嘴就要吐。
柳七走上去直接把他横抱了起来,韩衡不敢张嘴,只得抱住柳七脖颈,憋着那股从嗓子眼一刻不消停往外顶的难受。
把韩衡抱回房,柳七蹲在他面前,手背试了试韩衡的额头,神色看着想教训他两句,最后什么也没说,进进出出打水给韩衡擦脸和手。刚脱去韩衡的鞋,竟然韩衡就裹着被子睡着了。
擦净韩衡的脚,柳七沉默地站在床边看了会。
韩衡的儿和他头并着头睡在一起,孩子两个溜圆的大眼盯着他好奇地看。
柳七伸出右手,食指屈起,贴着君晔灏的嫩脸蛋轻刮两下,转而视线重新落到韩衡的脸上。
某种情绪在他胸中,犹如涨潮时以排山倒海之势涌上两岸的巨浪轰然而来。
柳七呼吸一促,长吁出一口气,低下头,唇堪堪在韩衡额前停住,只有一线之差,就要亲上去。
梦中韩衡得了一匹温顺矮小的黑马,双臂抱住被子,脸朝被子上不住地蹭,腮帮也鼓动数下,嘴里还在咕哝什么。
最后柳七只摸了一下韩衡的额头,给他掖好被子就退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韩衡一脸红痕地在榻旁乱七八糟地坐着,旁边竟是柳七在服侍他穿戴。到拿着柳条刷牙的时候,韩衡方才反应过来,他居然敢让脾气坏得出奇的柳七给他当使唤丫头。
被韩衡奇怪地看了一眼,柳七板着脸:“怎么?大清早就不正常。”
“噗”一声那口水本该吐到盆里,却因韩衡在看柳七,直接吐到柳七的袍襟上。
柳七脸都绿了。
韩衡连忙给他道歉,柳七僵着脸走了。
米幼过来给韩衡收拾随身带的防身兵器,两把短匕都是新买的。
“米幼。”
米幼注视着韩衡,仍是一脸温柔平和,这一众古人里,对米幼韩衡最有好感,虽然被米幼卖过一次,但为了大峪百姓,更让人觉得米幼是个可以为大义连自身也一并舍去的人。后来韩衡有无数机会报复他,米幼仍肯留在他身边,自然是心中无愧。
“柳七真有老婆孩子在上齐等他回去?”顿了顿,韩衡想到别处,忍不住又问,“你见过他真容吗?真的很丑?”稍微想象一下柳七那具除了疤痕,整个很完美的健壮身躯,配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我对柳七的了解不多。”米幼一脸欲言又止。
“说说说,既然是一路的,瞒着我有什么意思?”柳七的来历、异能,甚至老婆孩子现在都很吸引韩衡。他身边统共就两个人,米幼勉强算知根知底,相好的是乌翠,韩衡勉强算见识了他二人结缘的过程。柳七也跟他一路了,日日夜夜彼此照顾,一餐一饭一住一行,相处的时间越长,自然就越想多了解一些,毕竟这人已从陌生人渐渐过渡成熟人。
米幼垂下眼,避开韩衡的目光,“我只听说,他娘子与他置气,不在家中。他浪迹天涯,正为了寻他的娘子。”
“这么惨?”怪不得有时候柳七脾气古怪得没头没脑,想必是无意中触及他的逆鳞。谁的老婆跑了还能开心得起来?
“是啊。这是包迷药,大人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米幼把小小一个纸包交给韩衡。
“你配的?”
“嗯,匆忙配成,药效不强。对了,这个。”米幼将半柱香长、小指粗的一枝竹筒给韩衡,“要是在外走散,将此物点燃放出,我们的人看见就会迅速赶来。这两瓶都是伤药,有伤口的用红色这瓶,消肿化瘀用蓝瓶。今日应该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带不带也无妨,大人自己决定。”
都是一时半会用不上的东西,韩衡仔细收好,身上只带了那两把短匕,想了想,揣上两瓶伤药。临出门,又回来把迷药也揣上了。
柳七换过新的袍子,在客栈门口上了马车,韩衡跟徐尧彼此正十分亲热地在聊天,见他来,两人俱是一本正经地坐直身,各自靠在一边车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