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个吃货。”
郎东没忍住有点斜视:你不是?
“对了,我最近,学会了一项新技能。”韩衡微带得意地说,手指动了动,朝着抹布要去,硬生生转了方向,撕下个鸡翅膀,边吃边说,“现在让我摸到一个东西,我心里想从这件东西上知道它身上发生过什么,就能看到一些曾经在这个物件周围发生的事。”
本来郎东已算是见多识广,从前殷家训练的那些“奇人”他接触过不少,甚至接触过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还是被听见的内容惊了一惊。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这几天。”韩衡从齿缝中扯出根小小的鸡骨头随手往桌上一丢,得意地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郎东沉吟片刻,这种能力要是用得好,配上韩衡本来的身份,拿出去忽悠人,谁还不把他奉为天人?当时得知韩衡已经不是从前的国师,多少他是有点失望,明着暗着默许甚至引导庄灵把失忆的韩衡骗作己用,郎东的打算不像庄灵那样天真,天命之子是真是假那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更有把握的事,却是大梁国师这个人,能够预知未来。然而韩衡在北朔时,这项本事完全没有露出苗头,后来郎东有意识引导过他,还帮着他一起参详从前国师留下来的手札,进展却也不大。
可以说,大梁国师生而带来的能力都算是废了。
现在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
“郎叔,你在想什么?”含了半个鸡骨头在嘴里舍不得吐出来,韩衡对着郎东眨了眨眼,“该不是又在想怎么利用我吧?”
才端起茶杯的郎东咳了一声,皱眉道:“往事不需再提了吧?如今我们是同一个阵营。”
韩衡笑了笑:“那自然,你没来的时候,我可盼着你来,现在你来了,有些事就好办了。”韩衡把想法跟郎东说了一下。
“滴血验亲?”这招在后宫争宠是很常见,郎东自己虽没有做过御医,却结交过不少从内宫出来的名医,茶余饭后,这些随便一说就能让人脑袋搬家的事,同样是业内谈资,彼此都知道利害,且又是捕风捉影的事情,听一听,左耳进来,右耳出去。
“嗯,如果我梦里所见都是将发生的事情,那么不久就会在上齐皇宫中上演这一出,而且我不是,不记得从前发生的事吗?其实很好区分我的梦是否会应验,其中一部分,梦见的全是我见过的人或去过的地方,那未必是预知,也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要是我在梦里见到的是从未去过的地方,十有八九会真的发生。我既没有去过孙贵妃的寝宫,也没有去过皇帝的寝宫,青云观倒是去过,就在上齐宫中。”
“堂堂天子,在皇宫里修建道观,他还真是想成仙想得魔怔了。”
“长生不老,福寿与天齐,谁不想?”韩衡牵扯起嘴角,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续道:“能够从夺嫡之争里脱颖而出,镇得住一个野心勃勃的摄政王,按说昏聩至此,摄政王应该早就取而代之了,而他现在还能稳稳坐在龙椅上,那他手里必然有摄政王投鼠忌器的东西,或者说人,要不然就是有不在明面上的一支只听令于他的兵马。据我观察,陆晟德想成仙是真的,在我那个世界,不管再丰功伟业的人,只要动了长生不老仙福永享的念头,整个人就像中邪一样。”何况眼下又没有什么宇宙飞船,人对天上有什么,地底有什么,纯属想象,脑洞有多大,就给邪念滋生提供多肥沃的土壤。
郎东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韩衡,迟疑道:“在你那个世界?”
糟糕,嘴快。韩衡打了个哈哈,嘿嘿嘿笑道:“其实都差不多,打个比方举个栗子不用太在意。”
气氛突然有点尴尬。
片刻后,郎东打破了沉默,“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知道,在你那个世界,是否也有这样的天灾人祸,你们又是怎么解决的?”
“没有。”韩衡遗憾地摇了摇头,“现在遇到的情况,在我那个世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或者说我没有经历过。在我印象里,从小到大有三次谣传说所有人都会在一场人类无法抵挡的灾难中灭亡,但这个期限,在我来这里之前,仍然在无限期后推。”
起初郎东眼里有一丝亮光,转瞬寂灭,失望显而易见。
“还有一个好消息。”韩衡忍不住拍拍郎东的肩,“我找到了一个对这些问题深有研究的人,他会给我们帮助,放心,数十年前发生的事,不会再来一遍。”
看着韩衡坚定的眼神,郎东心里的不安稍微抚平了一点,随即释然地笑道:“我不怕死,当年……”
韩衡眉毛动了动。这个当年,应该是庄灵的母妃去世的时候,那个时候,身为神医的郎东,骤闻心上人的死讯,那种痛悔这一生都会烙在他的心上,时时刻刻犹如锥心,只要碰一下,伤口就会血流不止。
这个时候什么安慰都没用。韩衡默默等郎东缓过来,给他倒了杯茶。
郎东接过去茶杯,眼神一变,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再看韩衡时神色里多了信任和坚决,“六国一统已是大势所趋,谁也阻止不了,到时候,天下只有一个君主,再无战乱和不公,百姓安乐和睦,便是达成师妹所愿了。国师,这一杯,以茶代酒。”
韩衡跟郎东碰了一下杯,郑重道:“为天下太平安乐。”
茶杯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两人都一饮而尽。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当一个人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去为生活的环境做些什么,就好像无形的勇气形成了铠甲,披挂在他身上。这一刻,韩衡脸上露出了罕见的认真,那句话一出口,他整个胸中都荡漾着一股豪情,清凉寡淡的茶水经过喉咙,却仿佛有烈酒的火辣。
“明日进宫,国师还是要当心孙贵妃。”郎东短暂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皇后。”
“皇后?”
“今日我与米幼商谈过,皇后母家贵重,不是她收拾不掉这位宠绝后宫的贵妃,她容了贵妃这么多年,自然有她的道理,还能做出雍容大度的国母风范,心机深沉,不在贵妃之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倒是觉得,孙贵妃比皇后更好应对。”
韩衡想了想,点头道:“我会留心,皇后的心思也不难猜,孙贵妃位份尊贵,仅在皇后之下,要是……”韩衡手里筷子在桌上画了个“×”,看着郎东缓慢地说:“贵妃要是不在了,这个儿子就会交给她抚养。但是这和我在梦里看见的就矛盾了,在我的梦里,皇后想要证实这个孩子不是皇室血脉。”韩衡突然不说话了,眉头也皱起来。
“也许那个梦不是预知……”
郎东的声音没有传到韩衡耳朵里,他愣了一会,猛然抬头,“摄政王!”
“什么?”
“米幼……”韩衡突然跳起身,凳子都被带翻了,没等郎东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出门去找人。
郎东看了一眼还有半只的盐水鸡,眼神晦暗不明激烈斗争一番,端起了盘子。
深深的五进大宅中,一柄金叉将廊下挂着的鸟架子戳下,带起拴在鹦鹉脚上的链条发出细碎响声。
“嘎……”鹦鹉惊慌失措拍打翠色欲滴的翅膀,脑袋一下下扭动,脖子弯着,乱叫两声,说出了人话:“万岁,万岁,万万岁!”
手里提着鹦鹉的下人深埋下了头。
“真乖,给你吃。”女子的声音又软又媚,指缝中夹着一条红艳艳的纱巾,衬得白臂如雪,鹦鹉啄走她手上的鸟食。
女子面有痛色,瞬间变了脸,视线里她漂亮纤长的手指就在刚才被鹦鹉啄破,血色沾在指尖上,指甲盖都劈开了。
就在她抬起手扇向鹦鹉的刹那,身后一声怒喝阻止了女子的动作。
“芜香,你在做什么?”
芜香满面惊惶地回过头,这声音属于宅子的主人,就像一瞬间有冰水浸透全身,骨髓都冷痛了。
“本王命你给鹦鹉喂食,你方才,是想做什么?”
芜香浑身发抖地抬起充满泪水的双眼,嘴皮都咬出了血,“奴家……奴家在……它,它啄破了奴家的手,奴家只是想教教它,以免,”她声音不住发抖,眼珠滚动了半天,好不容易捕捉到一丝镇静,才敢直视眼前的男人,也是在抬头的时候,泪珠滚下脸,“以免来日它啄伤王爷。”
男人面色一冷,捉起芜香委屈举到他面前来的手,往前一推,厌恶地接过随侍递来的手帕,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说:“拖出去。”
芜香难以相信地盯住眼前的人,不敢相信这是那个昼夜相对一早起时才让她靠在胸怀中优雅把玩她头发贴着她耳朵低语喃喃的男人。
“王爷,王爷……你不能如此对我!”芜香嘶声叫起来,拼命想挣脱来拽她的人,然而她挣扎的力度远不如她自己想象的那么大,两个为摄政王看家的护院轻轻松松就把她拖出了院子。
黄昏时分,残阳胜血,摄政王养鸟养鱼养花的后院中所有物事,都在斜晖照射过来时,染上了一层红色。
“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鹦鹉两个脚爪灵敏地交错了一下,鸟架子随之一晃。
陆晟坤嘴角含着一丝冷嘲,喂完鸟又去喂鱼,他一身明黄的龙袍上,飞针走线而成的金龙狰狞地张开五爪。
第192章 一九二
两日后一大早,上齐京兆尹才从三姨太被窝里钻出来,光着膀子一手撑着他骨质疏松的老脖子活动,耳朵不太灵光,迷迷糊糊没听清,大着嗓门向师爷问:“你刚说什么?”
“死了人了啊老爷。”师爷着急忙慌地大声回。
京兆尹忙拿一手捣住耳朵,深陷在皱垮垮的眼窝里两个小眼睛使足了劲鼓起来,“你老爷还没聋,这么大声做什么!”旋即神情恹恹打了个哈欠,“不就是死了个把人吗?天天都有人要死,老爷我有多大神通,管得着吗?”
三姨太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手指勾了勾。
京兆尹笑眯了眼凑过去,他女人伸出一双藕臂,环住他鸡皮般的脖子,在他脸上响亮地留下个口水印。
师爷都没眼看了,连忙找个借口出外去等。
小半个时辰后,京兆尹曹正邦收拾妥当,神清气爽地来到堂上,照常喝了口浓茶,懒洋洋地问:“摄政王那边知道了吗?”
师爷欲言又止。
“那就是不知道了。”要不然他这个行事谨慎胆小如鼠的手下就该面如金纸活不下去了。曹正扬起脸,轻轻拍了把桌,“既然摄政王还不知道,这事就不打紧,查一查,死的是什么人,家眷何在,要是无人来寻,把尸体收拾收拾。”
“小的已经查过了……”师爷眉头紧皱,想说什么,又活生生吞了回去。
“有什么说什么,在京兆衙门还有什么不当讲给本老爷听的?”曹正邦这一声稍微有点高,嗓子有点涩,赶紧含一口茶在嘴里润着。
“死者名叫芜香,个把月前,还在红香院里挂头牌,后来让人赎身买走了。”
曹正邦腮帮鼓起,舌头在口腔里活动,微睨着眼,下垂的眼角和微向下点了一下的头示意师爷继续说。
“买走她的,就是摄政王。”
“扑——”
使劲闭上了眼,这一口温热茶水兜头而下,师爷反手一抹,无暇顾及地焦急道:“摄政王府出来的人命,大人您说,咱们怎么办?”
那一瞬间曹正邦整个人陷在椅子里,瘫软如同烂泥,他这告老还乡之前还要晚节不保一把?
定了定神,曹正邦抹了一把脖子,脖子里全是热汗,他手指互相搓了搓,牙齿咯咯作响地颤声道:“压下去,一个青楼女子,她是走投无路才入的红香院?”见到师爷点头,曹正邦心里稳当舒坦下来,稀疏的眉毛松开,“那有什么的,这种事还要报到本老爷跟前来,我说张煜,你跟着本官也三年有余了,办事一向得力,今日怎么就糊涂了?”
“小的本也是这么想,可一早就有人来报案,说东街李子巷中死了个老头,叫派人去查。”
曹正邦不耐烦地吼道:“什么人啊?说查就查,衙门口子是为他一个人开的吗?如此刁民,你就不会派个人把他打个半死扔出去吗?”这个张煜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前些日子小三儿说他有个小叔子,能识文断字,也在县城里当过主簿,正好补这个缺。
张煜摸了一把大汗淋漓的脑门:他妈的你就不能听我一气说完吗?性子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啊!这桩事办不好,你就要掉脑袋了!嘚瑟个屁!
“小的本也是这么想,可是来报案的人自称是大梁国师的人,大人不会不知道,这个国师如今可是圣上跟前最红的人,小的哪儿敢怠慢啊。但小的也知道利害,安抚了他几句,派了两个最不得力的人去看看。”
“怎么哪儿都有这些神棍的事。”这世道也是乱七八糟,先来个李柏松,仗着有张小白脸,又会拍皇帝马屁,骑到文武百官头上,早就让人瞧不惯了。前脚李柏松走,后脚又天降了个大梁国师,上齐要完。不,还是不要完,完了他曹正邦的清福也享到头了。才端起来的茶,曹正邦已没心情喝,皱着眉道:“说下去。”
“那大梁国师画了一幅草图,小的本想忽悠过去,谁知来人已经查清是哪儿了,小的又怕两个衙役不会办事,也跟着去了。果然是在李子巷南口码头边找到了一具尸体,死的是个走街串巷卖古玩的老头。”
“天要下雨,人要横死,那个老头可有什么家眷?”
“还没有找到,也无人来衙门报案。”
“这不就结了。”曹正邦大喜。
“可小的回来的时候,那位国师已在衙门里坐着了,他端着国师架子,谁也不敢拦。几个不长眼的天刚亮时接到人报案,说在河边发现一具女尸,抬进衙门来时,正巧撞上了那位。”
听到这里,曹正邦脑子一嗡:他老家那几百亩地,后院的九房姨太太,颐养天年的好日子仿佛都越来越远。这一口气没上来,曹正邦只觉脑门发烫,白眼一翻。
“大人……大人您别晕啊!”
“病了?”韩衡放下压根没喝一口的茶,面无表情地看这位师爷。米幼说就是这个人接的案子,起初颇为敷衍,这副点头哈腰的样子,应该是怕他把事情闹大,闹到御前去。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年轻人声音淬玉一般,明明是悦耳,张煜心里却有些发憷,尤其不敢与他对视,这些年在曹正邦手下,明里暗里也把不少无头公案盖了过去。张煜带着手下回来时,跟韩衡对上了一眼,那一眼就让他许久没有想起过的那些阴暗突然翻腾了起来,他整个人都有些心惊肉跳,再也不敢跟韩衡对视。
平日里张煜该烧香烧香,该敬神敬神,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信神鬼之力的。
“行,那我便不多叨扰了。”
听韩衡这么说,张煜松了口气。
“对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见陛下,不能在此耽搁太久,这就告辞。”韩衡起身拍拍道袍,走出去,上了一顶不打眼的小轿,就这么走了。
回到驿馆自己房间里,韩衡肩背整个都垮了,贡克把一小碟粉白的桂花糕端上来,韩衡随手拈起一块丢进嘴里甜嘴巴,神色总算好看不少。
“太累了。”
“哥今儿出去做什么了?”贡克肤色黝黑,眼睛却很大,衬得眼白清澈透亮。
“出去装逼。”
贡克:???
“晚上有什么好吃的?”
贡克摇摇头:“午饭还没吃就惦记晚饭,我的哥,你应该好好休息休息,该不是忙晕了吧。”
“那你说说看,午饭吃什么?”
“……”
得知中午有冰糖肘子、醋鱼、叫花鸡跟火腿芦笋这几道菜,韩衡一脸满意地放过贡克,听见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知道是儿子在叫,赶紧过去抱儿子。
君晔灏一张嫩白小脸微泛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假哭。
韩衡把他软趴趴的小身子抱起来,让他的脑袋能靠在自己肩头,手指没忍住戳君晔灏干燥的眼角,数落道:“能不能装得像点?声音也不对,谁真哭有你这么大声?”这不叫哭,叫扯嗓子乱嚎,偏偏君晔灏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天真无辜,脑袋在韩衡颈窝里蹭来蹭去,把他爹的领口都抓开了。
韩衡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妈都放弃了形象——因为永远防不住小崽子的狼爪。
一把捉起君晔灏的手,那手特别小,每根肉呼呼的手指都透着说不出的脆弱和柔嫩,韩衡抓过来放在唇边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