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珠倏然落下,滴溜溜对着众人飞速旋转。
所有人:“……”
“冒昧一下,掌柜的你能不能把这恶心玩意儿弄走?我们这儿还有娘儿们呢。”贡克拍了一下乌翠的肩,斜乜两眼砸吧嘴说:“就算她看着不怎么像个女的,胆子还是很小的,你这样会打扰我们听故事。说你呢,圆球!”贡克抓起一块黑饼丢过去,眼珠嗖一声缩到屋顶上消失了。
掌柜的抹了一把脸,神色自如地从袍摆上捡起那块饼,放回黑饼当中。
“它还会再下来吗?”乌翠不害怕,但是这么个跟眼珠一样的东西时不时下来转一转,会让人有点喝不下去茶。而且那眼珠就像真的是活的能看见他们一样。
“暂时不会了,它胆子很小。”掌柜道。
贡克伸长脖子咽了咽口水,食指向上竖起轻戳了戳:“它真的是活的?”
掌柜没有回答,看上去已有些不耐烦。
韩衡恭敬道:“您说,您说,刚才说到这个中指是属于一位圣人的,您是怎么得到他的?而且金水神巫不是受控于金水皇室吗,您怎么会来这儿,还开了这么一间……小商铺?”
“金水神巫从来不是受控于皇室,只是多数时候我们会选择守护皇室。”掌柜的顿了顿,看得出他原本想说的是另一件事,他继续道:“当年谁也不知道神女像中发生了什么,事后神巫们进去,只见到其中的祭台上都是血,还留下了进入神女像的所有人的尸体,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办法推演。我们当中有两名天眼神巫,可以知过去,却没有办法推算出在神女像里发生的一切。那位圣人应当是活活献祭了,浑身血液都被抽干,只剩下一层皮附在骨头上,所有人都在挨个查看尸体,在那过程中,我捡走了这截中指。当时我就察觉到这上面,有非同寻常的灵力,应当是属于那位圣人,但它相当排斥我。”
谁都没注意,这位掌柜的手戴着皮手套,店里光线暗是主要原因,其次,从一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枚指环上,自然没人顾到他的手。
韩衡皱了一皱眉头:“你的手……”
掌柜的抿了抿嘴唇,眼神里迸发出一种难言的兴奋,桀桀笑了两声,同时摘下手套。
不知是不是错觉,油灯的光暗了一下,不过在微弱的灯光里,众人还是看清楚了,掌柜的右手断了四根指头,都是贴着最后一截指节截断,现在贴近指尖的两根指头颜色都跟最末与手掌相连的那一截颜色不同。最末一截是暗黄干枯的皮肉,前段两截显然是木头的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韩衡蹙眉道。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把别人的手指头截下来呢?如果那个圣人有这种力量,他也不会死了。
“不知道,带回去的时候,因为他的手指上有血和泥沙,我就从袖子上撕下来一块布包着带走的,后来要处理,自己也没防备,皮肤接触到他的指骨后,就像被什么力量吸住了,我惯用左手,然后左手就像是被另外一个人操控了,一刀截下了右手的四根指头。而这枚指骨还完整无缺,它自己滑下去了。你们说,奇不奇怪?”掌柜的舔了舔嘴唇,眼睛发亮地盯着韩衡,嘿嘿笑道:“你是第一个,碰过这枚指环,还没见血的人。”
韩衡听出来这话有点不对味儿,道:“这指环还伤过别人?”
“是啊。”掌柜的对这个事不愿多说,叹道:“当时天裔族那位圣人,是百年难遇的奇人,精通天文风水巫术,天生一双能看人鬼两界的眼睛,说实话,这个结果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进去以前,他做了大量研究和推演,否则国主也不会陪同。就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不会出大事,即使有人听见里面有异动,也没人敢进去。当日有数以万计的百姓跪在神女像外,为所有人祈福,为人间祈福,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惨剧。三日后,阳光重归大地,寒冬过去,春暖花开。我们带人进去时,也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死在里面。”时隔数十载,掌柜的依然很是感慨,他颤声道:“对于寻常人而言,他就是一尊神,竟然也会死,还死在自己已经推演过无数遍的局中。”
“所有人都死了?”
“从发现的尸体看是这样。”说完这句话,掌柜的沉默了下来。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韩衡脑子里则控制不住反复出现方才的画面。那是个真正的末世,是这个世界崩坏时的样子,他在自己的梦里也见到过。也许数十年前那任国师不是不知道进去会死,金水国主也未必不知道,到底是国师骗了国主,还是他们心知肚明带着一群人去赴死,为了阻止这个世界崩溃,韩衡希望是后者。
“这个指环这么邪门,韩哥,咱不要了。”贡克一把抓起韩衡的手,想把那枚指环拔下来,却发现指环神奇地卡在了韩衡的手指上,怎么也摘不下来,他愣愣道:“刚才不是还很大吗?你推进去的时候比你手指大了一圈,这怎么回事……”贡克猛地扑到桌子上,桌上的茶和点心被他冲撞到地上,他一把拽住掌柜的衣领,把他拽到面前,扬起下巴逼视那人掌柜的脸,“王八蛋,你做什么了?你这个指环上到底有什么道道,快弄下来!”
一直在想事情的韩衡回过神,连忙喝道:“贡克!”
“韩哥,他诈你!”
“闭嘴,放手!”
就在韩衡肃起脸看过来时,贡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怂了,没出息地撒开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去,嘴里还在嘀咕:“这老小子有鬼!”
韩衡没有理会他,右手抚了抚左手中指上的指环,虽然卡得紧,但应该弄点洗澡用的脂膏就能弄下来,这个韩衡并不担心。只是当他手指碰到指环,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通电一般。才戴了这么一会,不要说摘不下来,就算能摘下来,他也不怎么想摘了。
“东西我买下了,想跟掌柜的商量一个事。既然已经卖给了我,这个故事希望就烂在您肚子里,不要再跟别人讲了。”当年神女像里发生的事情,牵扯进的无关人员越多,反而会让更多人搭上性命。
掌柜的嘿嘿笑道:“这也要看缘分,道长说是不是?”
随行的三人脸色俱是一变,米幼正要说话,被韩衡拦了一下,国师拦他一定有他的道理,米幼脸色恢复如常,本来要起身,这下放心安稳地坐着,还端起茶喝了一口,旋即表情有些扭曲——这个茶真的不好喝。他又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茶杯,都没动过,忍不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相信你不会胡说。”
这个年轻人严肃起来,眼神里竟然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压迫力,做神巫的时候他也见过不少大人物,看来,圣人的指骨选择的果然不是一个寻常人。掌柜的没有再反驳,再三诚恳地邀请他们尝尝他的点心。
这间铺子充满了诡异感,跟外面的天空大地简直不像在同一个空间,韩衡心不在焉吃了半块饼以表礼貌,想不到味道也没有那么差。
走出店铺后,看了看前方的几间铺子,韩衡还是过去都逛了逛,风格就正常多了,店里没有什么骨制品,也没有什么活眼珠。都是寻常正经生意人家,卖的道士们常用的那些东西,棺材铺韩衡也看了一下,都不像进来时那间铺子给他的感觉那么奇怪。
于是回去的时候,韩衡还在留意那间铺子。
“不见了!”贡克吓得声音都变了,慌忙四处看,那间铺子本该在的地方只留下一堵灰暗的墙,日光照着墙面上青石寂静。
“大人,这枚指环您还是先摘下来。”要是让人钻了空子,这枚指环搞不好带有什么诅咒,米幼焦急地看着韩衡,脑门上出了一层薄汗。想不到在他眼皮子底下都能发生这种事,青天白日的,惊得他一背都是冷汗。
韩衡看上去却很平静,还摸了摸那枚指环。
乌翠皱眉道:“大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要杀我,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就足够了,他能平白移动这么大的空间,你们见过这么可怕的能力吗?”
众人都沉默了。
“这枚指环上有特别的力量,他可能真的只是想给它找个有缘人。”
“可是为什么……”既然这枚指环如此神奇,为什么要托付给别人,自己拿着不是更好?贡克抓了抓后脑勺,感觉脑子不够用。
“他用不了,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这东西,对他来说是一枚伤人的邪物。”韩衡没有再多说,果断离开这条巷子,去买别的东西。
乌翠与米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些复杂的情绪。国师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国师了,他不需要征求谁的意见,看上去,就像他是一个真正能未卜先知的高人,沉着,冷静,让人有底气。
“哎你们,没人管管吗?这个东西明显很邪门儿啊,那个老头肯定有鬼,刚才就该动手。妈的,不行,那个指环……韩哥,韩哥你等等,那个指环我跟你说一定不能要,那是个邪物!”见两个同伴在那儿眉来眼去郎情妾意的,贡克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追上了单身同盟,结果同盟根本不想甩他,挑挑拣拣地从摊子上买货,选一件让他抱一件。
一个下午,贡克就抱着小山一样的一堆货给他韩哥当跟班。
回到驿馆,贡克把东西放下,一边放一边说:“韩哥,我跟你说那个指环真的不能要,不然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儿,你这么好看要是少根指头多难看啊是不是?”
抬起头,屋里空荡荡的,其余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
“……靠……”贡克瘪起嘴,掌心里噼里啪啦一阵电声,最后颓然地耷拉脑袋把茶壶拿起来想喝一口,噘着嘴吸了半天,一脸疑惑地揭开盖子。
里面空空如也。
“……”他这个跟班当得太没有面子了。连茶壶都欺负人。
第207章 二〇七
刚迈进朝房,经历过好几次北朔朝廷大洗牌屹立不倒可谓最大赢家的宁王就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他一眼就看见了坐着喝茶的庄灵,他的位置与宁王的位置相对,算是平起平坐。
庄灵旁边围着几位大臣,似乎是突然停下了说话,纷纷散开回到各自的位子上。
宁王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在自己那把花梨木太师椅上入座,这下就恰好与对面坐着的庄灵相对了,庄灵也没起身,略一拱手便算是招呼过了。
“岐书今日来得甚早,可是有事要在朝上禀奏?”还是宁王先开口,他生得就是一副儒雅面容,说话时带着淡笑,虽然上了些年纪,也绝对是温文尔雅具有亲和力的长辈。
“晨起练完剑,左右无事,前几日陛下托付了一件事,受人之托,不得不忠人之事。”
这话说得宁王脑筋一下就活了起来。这个老三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啊,居然非得要立陈贵妃为后,太后那边是绝不会同意的。
宁王沉默不语,看庄灵仿佛心情很是明快,方才那几位大臣,想必已经说通了会在朝堂上为他助言,皇帝是铁了心要一意孤行。一旦陈氏女真的成了皇后……宁王的目光快速滑过堂内众大臣,这一看,就将情形都看了个分明。
陈氏女是工部尚书之女,而两位正在与他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和御史中丞。庄灵握着北朔最大的兵权,兵部恍若虚设,摆在前面的尚书虽然被派去边关十数年,顶头的将军也几易其人,宁王却记得很清楚,起初这人在京城任校尉时就是殷家军的人,为人傲气,宁王当皇子的时候,也没少荒唐过,一度还被他押在城门口等着宫里派人去领。
年岁已久,记仇谈不上,但这件小事让宁王对此人有了印象,一看便知他是庄灵的人。这事连他皇兄也未必知道,否则以他对殷家的忌惮,早不可能担任要职。皇兄在位时,宁王与庄灵表面互相牵制,私下却是一党,双方目标一致,自然是要合作。
如今,庄灵却站到了他的对面。
宁王不无感慨地看着庄灵。
庄灵却在低头看自己的手,他拇指多了一枚墨玉扳指,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银光闪亮的指环,以拇指摩挲那枚指环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
庄灵抬眼时,宁王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眼神淹没在热茶腾起的袅娜白雾中。
上齐朝堂上,议完了几件开库赈灾的事,刚定下去派粮的官员名单,突然,一名宫侍从旁一路小跑到了庄严的大柱之后。
王福禄从旁边窄梯走下去,宫侍与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朝上官员俱是目不斜视,心里却各有各的想法,纷纷猜测后宫是否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没准又是那孙贵妃头疼脑热,反正皇帝从朝堂上中途离开也不只一两回了。边上站着摄政王,那才是真·无冕之王,天子就算不上朝,朝廷一样能顺利运转。
王福禄又是一溜烟跑上去,对陆晟德一阵低语。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大臣们都低着头,假装看自己的靴子,今日靴子可真好看,多盯几眼没准能长出花儿来。
那为首的大太监又跑到前面来,两手交扣在身前,头微扬,睥睨着所有官员高声宣布:“有事禀奏,无事散朝。”
一看就是后宫有事,这个关口谁还敢去摸龙须,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那些平民百姓多等一天又怎么样?
散朝后,陆晟德立刻跟着太监往后宫走,吩咐王福禄道:“请国师去弄月院。”
这几日韩衡如果上午进宫,那都在宫里用早膳,一来节约时间多睡会,二来上齐皇宫里的厨子还是不错。
刚吃完早饭,宫女端上来浓茶,漱完口,外面就进来了个太监。
韩衡一看,还是个老熟人。
“王公公。”
“国师大人。”王福禄跑得一身热汗,脑门冒出的汗亮晶晶的一层,“陛下请您去一趟弄月院。”
“那是什么地方?”
王福禄深呼吸了两下,才把气喘匀,严肃地皱着眉:“是陛下新近宠的一位妃子的住所,今日一早,宫女打水的时候,从井里捞出来一个死人。”
皇宫里出现死人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王福禄这种混迹后宫多年的人,一反常态的紧张和担忧。也许因为他是大总管,怕担责任吧。
韩衡右手转了转左手中指上的指环,心绪平静了一些。
王福禄好像也缓过了神,继续说道:“弄月院的主子,才查出有身孕不久,要是别的娘娘宫里发生这事,陛下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大人想必知道,陛下子嗣单薄,如今只有一个皇儿,陛下又是有大志向的人,在子嗣一事上格外看重。”
看重到一个月去不了两次后宫吗?韩衡眉梢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死的是弄月院的一个宫女,现在还不清楚死因,陛下的意思,请大人过去瞧瞧。看能不能看出来什么。”
得,在大梁是得祭天或是出兵这种大事才轮得上他,来了上齐,他都快成名侦探柯南了。不过看看也好,弄月院,他去摸摸看,没准随手就把这个事儿破了。只是怎么摆到明面上得见机行事。
“爱妃呢?”后院里宫人簇拥着,见到皇帝过来,纷纷跪了一地。
陆晟德向领头的宫女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薛氏,脸色也很不好看。虽然说是他醉酒后宠幸的妃子,能怀上龙胎就是天意。现在陆晟德对这一胎还是相当看重,整个弄月院已经是按照贵妃的份例在给。
“薛妃还没起,昨夜似乎睡得不大好。”皇后早就来了,脸色也很严肃,“臣妾已经让太医验过,是失足跌到井中,这个宫女是新调到弄月院来的,手脚有些慢,昨日夜里还在洗衣服,打水时不小心就……”
“尸体呢?”
皇后愣了愣,“在……在井边。”
“带朕去看。”陆晟德冷然道。
皇后眉心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硬着头皮劝道:“在水里泡了一夜,已经不太能看,陛下还是……”
“朕的后宫有妖孽,朕倒要看看,是人作怪还是天作怪。”陆晟德锐利的眼光看了皇后一眼。
这一眼里皇后嘴唇略抖了抖,勉强道:“是,好像在那边,素心,还不带路。”
地上跪着的宫女素心愕然地抬起头,飞快转过身去,快步领着帝后二人来到那口淹死人的水井旁边。
就在这时,王福禄带着身着道袍的韩衡过来了,在宫里只有大梁国师会一身道袍出现。
弄月院的宫女都受到严格管束,难得出去一次,何况进宫以后天天看的都是太监,突然有这么气质出众丰神俊朗的年轻道长出现,顿时都有些愣了,都不敢多看半眼,个个把头垂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