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晚上,她哀求着不愿意,就被人用绳子绑起来,第五个晚上,她也不再反抗了。
在她的记忆里,就算是进了宫,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温暖,是年少时住在一墙之隔的儿郎,他们曾经都背靠着墙,每到晚上临睡之前,就对着墙上小小的一个砖洞谈心,分享这一天做了什么,和一些好玩儿好吃的东西,青年还送过她手串和各种小吃小玩意儿,她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好斗的虫子叫蛐蛐,便是那个青年从墙洞上递给她的竹筒,里面传出细碎的虫鸣,青年在墙那边一个劲催促她打开看。
她听得出来,那人应当已到了娶妻的年纪,指不定已经娶了妻子。但她总爱和他说话,也只有他有耐心听她讲些孩童一般的稚语。
竹筒里抖出来的虫子吓得她尖叫起来,墙那边的青年却哈哈大笑起来,气得她足有一个月没有理他。
这一个月里,青年天天在墙洞那边逗她开口,始终没有得到回响,他不知道,薛玲珑一直就在另一头听,却赌气不想理他。小女孩的心事他也不怎么懂,只是说话时叹的气越来越多。
他说他要走了,父亲打算回家乡去。
这话也不知他说过多少次了,薛玲珑当即认定他是为了骗她理会他。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月亮再圆的时候,就原谅他好了,谁叫他好话都说尽了呢。
月圆的那一天恰好是元宵,薛玲珑早早在家宴上东倒西歪做出一副想睡觉的样子,奶娘把她送回房,她躺在床上装睡,听见没动静了,连忙溜下地去。
悄悄来到墙边,她发现那个墙洞不透光了,淡淡的两道柳眉皱起来,她在墙边叫了数声“王麟”,青年也没有理会她。
接下去的好几天,她每天去墙边看,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个墙洞已经被堵死,白天还能听见隔壁院子里在动工。直到某一天长兄休沐归家,才听说是隔壁的那位王大人因事获罪,家眷已俱被流放出去。
隔壁的宅子也卖给了旁人,前些日子里就是在重新修葺。
薛玲珑从未想过,她会在宫里见到几岁时陪她度过无数个无聊的夜晚的那人,还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穿着她从未想象过的一身绿袍。还没来得及震惊,那人便如一头猛兽扑了上来。
听见院子里嘈杂的尖叫声时,薛玲珑正在假想自己是一截不会动没有知觉的木头,躺在她柔软的榻上。
她睁着眼睛看了会帐子,没有人来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便又闭上了眼睛。她没有睡着,却也没有醒来。
苍白、单薄,心事重重。这是韩衡第一眼看见薛妃的感受,加上薛妃的目光一直很闪烁,难以固定在一个地方,普遍往下方扫视,安静坐着时手指总是微微颤抖,在他出现的时候,薛妃显然有一点坐立难安,但陆晟德就在旁边,她却没有挪动分毫,也没有要寻求保护的意思,只是肩膀缩了缩。
韩衡展开一个温柔的笑容,先与陆晟德见过礼,紧接着是皇后、薛妃。
“这位是大梁来的国师,他是一位神人,大梁明帝你可听过?他对这位国师也很是尊重,有朕的龙气在,有这位神通广大的国师在,你不用怕。”陆晟德拍了拍薛妃的手背,他没看薛妃的脸,只是做了一个丈夫应有的安慰姿态。
其间韩衡一直在留意薛妃,因为这是个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全新的人物,本来他没有特别的意思,在薛妃面露难色怯色,险些从陆晟德的手里抽回手去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
薛妃在害怕,但她不是害怕某个特定的人,至少可以确定她害怕他这个初次见面的国师,这可以解释为他是个陌生人。她也害怕陆晟德,可能因为陆晟德是君王,人人都怕他。
“国师方才可看出什么来了?”陆晟德本想直接问他请到了“鬼”没有,但薛妃怕得厉害,被他抓着手还抖个不停,便硬生生换了一句。
“看是看出了一些,不过还要确认一下。管事的那位宫女何在?”
素心从人群后走出来,正要跪,被韩衡虚抬一下的手阻止了。韩衡先没和她说话,而是朝陆晟德道:“这弄月院确实不是什么福气汇聚之地,薛妃有孕,陛下不妨安排她另换一个住处。此处刚死了人,尚未出生的婴儿最易受到影响。”
“皇后,明日让薛妃搬至朕的寝殿旁那间宫殿,待会便着宫人去收拾。明日挑个吉时,你亲自陪薛妃过去。”
“是,臣妾会料理好薛妃妹妹的居所,陛下不必担心。”
陆晟德转而去看薛妃,视线下滑至她的腹部,那里还看不出什么,陆晟德探手轻抚的过程中,薛妃仍在瑟瑟发抖,她死咬着嘴唇,是在忍耐,落在陆晟德的眼里,只以为他是被今天的事情吓到,愈发温言软语安慰了几句。
“请陛下与娘娘们在此稍待,我去询问一番昨日与死去的宫女有接触的宫人,再看看她的住所,如果与仵作得出的结论一致,那就可以肯定宫女是失足落入的井中。”
闻言皇后有一丝动容,对上素心惊讶得发白的脸,她递过去一个威严警告的眼神。素心这才回过神,连忙低下头。
这一切韩衡根本没去看,因为他已从死者洗晒的衣物上探知宫女是被人勒住脖子,断气后才扔进井里。
但现在不是说出来的时候,证据不充分是一,其二,动手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而如果要把凶手和主使直接钉死,需要板上钉钉的实物证明。
现在能证明他杀的证据只有死者脖子上的勒痕,即便找到绳子,也很难证明什么。而他能摸到死者接触过的随身物以外的东西所经历的过去,这件事的荒谬程度跟现在尸体跳起来说她没有死差不多。
接下来韩衡就去了死者生前住的那间屋子。
“昨日跟甘微漪有接触的几位宫人,都在这里了。”素心脸色好了很多,从背后留意着国师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准确无误地走到甘微漪的那张床前,查看她床榻旁边的柜子和桌上的小几。
不会被他看出什么来吧?应该看不出来,这里什么都没有。况且方才他还说自己问了鬼,如果真的能问到,那他肯定不会说甘微漪是失足落水。不过又是个装神弄鬼的。
素心站在门边没有出去,整个人镇定下来,冷眼看国师要做什么戏。
韩衡摸了一转,发现平时睡的被子床什么的也摸不出什么,柜子上一串鲜红的珊瑚手串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东西不名贵,满大街都能买。大概是那个宫女的心爱之物。手指碰到手串时,集中意念顺着“在弄月院见到的人”这个念头,倏然间无数帧画面闪过,这范围太大了,韩衡猛然吸了一口气。
在旁人看来,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
“国师大人……”素心觉得不妙,忍不住出声。
“没事,你先出去。”韩衡脸色沉下去,没有回头看掌事的宫女,听见脚步出去了,以及关门的声音,这才盘腿在榻上坐下。
看着韩衡接连深深吐息,对面的两名宫女一名太监都不敢出声。
而韩衡也是被自己看见的场景吓了一跳,近乎匪夷所思,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半晌才找回声音:“这是那名宫女的?你叫馨岚对吗?”
国师居然记住了她的名字,馨岚脸颊微红地低垂着头,小声“嗯”了一声。
“平时就你们两人一个屋?”
“是。”
“这珠串是她的吗?”
馨岚飞快看了一眼韩衡手上的东西,咬住嘴唇,摇头又点头,怯声道:“这些珊瑚珠子是她不久前捡回来的,在哪儿捡的奴婢不知道,但她把这些串成了珠串,干活不需要弄湿手的时候她就会戴,要不然就不会戴。”
所以珠串不在死者手腕上,因为她昨天下午以后的活儿就是洗衣服,看来她很喜欢这个。
韩衡内心依然震颤得厉害,但没说话,而是让一旁的另一名宫女把昨天和死者说过些什么都告诉她。
那宫女说话时眼珠不停来回转动,显然没有说实话,而且她的话里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一旁的太监更是只给死者送过晚饭,因为当时她的活儿还没干完,膳房给她留了点吃的。小太监说的时候,眼眶微微泛红。
“我知道了。”韩衡站起身,正要往外走,突然被人抱住了腿,低头一看,是与死者同住的那名宫女馨岚,韩衡带着疑惑地看她。
馨岚抬起头,眼神里有微弱的乞求:“请大人一定要查清微漪是怎么死的,不要放过凶手!”
韩衡微拧了一下眉:“这应该是个意外。”他一定会让凶手恶有恶报,但不是现在。
馨岚嘴唇嗫嚅,最后还是忍住了。说些什么呢?又有谁真正关心一个宫人的死活呢?哪怕是眼前这个人。她慢慢地松开了手,跪坐在地上,膝盖其实挺疼的,但他们都是天生的奴才命,疼又算什么,命还在就算运气好了。
爱笑的甘微漪那张脸不停出现在她脑海里,以至于其他人走出去,她也没注意。
第210章 二一〇
等韩衡再回到正殿里,仵作已经等候在旁。果然,仵作验尸的结果是除了膝盖有磕碰的淤痕,身上没有多的外伤,证实死者是失足落水。
井口高出地面足有一米,明眼人很难会以为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会失足落进井中,那只有两种可能,失足,或是自杀。
如果是自杀,就要查明自杀的原因,又会有所牵连。陆晟德其实不希望国师真的查出什么骇人听闻的真相,他让国师来查,只是为了敲山震虎,警告其他人不要盯着龙嗣。至于宫女是怎么死的,那有有什么关系?也许弄月院真的不干净,不利于养胎。
陆晟德握了握薛妃的手,安慰地凑在她耳边低声哄道:“没事了,别怕,朕在这里保护你,不用怕。”
“方才通过昨日这名宫女接触过的东西,我请鬼出来问了一次,确实是失足落水。”
皇后嘴角扬起端庄大方的微笑。果然是个骗子,又是孙贵妃那个荡|妇找来的草包。
“不过。”
皇后皱起眉。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这些江湖术士最会的就这么一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话留一半,故作高深看着就烦。偏偏转过去看陆晟德,陆晟德一脸急迫诚恳,好像就算让他现在退位他也会乖乖听话。皇后心中生出一股烦躁,脸上却带着微笑地看韩衡接下去会说什么。
“这间弄月院从前就死过不少人,是个不祥之地,在这里出世后夭折或者未能顺利出世的小孩也很多,不适宜养胎。”
皇后立刻主动道:“明日臣妾就陪薛妃妹妹过去,陛下放心,有臣妾在,不会再让薛妃妹妹身边出现任何意外。”
陆晟德脸色铁青没有接话,似乎对皇后仍有不满。
薛妃则哆嗦着缩在他的怀里一直不说话。
韩衡环视了一圈,王福禄没在跟前,状似无意地提起:“王公公不在?”
“国师没用午膳,朕让他去准备饭菜了,总不能让国师空着肚子回去。”
“陛下太客气了,不过我就不在宫里用膳了,预备饭菜也要些时辰。”韩衡转向皇后,“还要请皇后娘娘暂时将薛妃娘娘挪到别的宫去,宫女的尸体也应当妥善处理。”韩衡微微抬起头,语气虽很淡漠,却带了几分高深莫测,“这间宫殿里曾经死去的人大多尸体没有好好处理,以至于怨灵积聚,待会我拟一份单子,请掌事宫女即刻就去准备,我要在这里做一场简单的法事,无关人等都退散出去。法事做完以后,宫殿暂时锁起来,七七四十九日后,再来开启,上三柱驱魂香,扣响铜钟,即可保此处清净,不会再招惹污秽。虽然这间宫殿位置偏僻,殿内风水却不好,刚才我已经大致看过正殿和偏殿,以及下人房间,有几处摆件、造景位置都不对,堵尾不堵头,此处的污秽也容易流向别的宫殿,这一带最近最好都封锁起来,以免宫人误闯入我设下的阵法。”
“设阵?”陆晟德来了精神,他还没有看过韩衡这一手,一时没扶好薛妃,薛妃差点摔倒在旁,好在他反应够快,才没有太尴尬。
“是,不过陛下是九五之尊,龙气旺盛。这个阵法要先将阴气煞气吸引出来,再行驱散,陛下在反而不便行事。”
在陆晟德身体有所好转之前,他对这位大梁国师是尊重的同时,合理怀疑。但最近他确实感到自己身体好多了,以前如果不吃丹药,就会一整日都昏昏欲睡,他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在炼丹修仙上,但要是身体真的健康,他也不至于这么急着想成仙。谁不知道神仙鬼怪的事情,相信的人多,看见的人没几个,就是有,差不多也都成了世外高人或者驾鹤西去了。
自从国师说要为他洗筋练髓,确实尽心尽力,教他的调气方法,照做之后,果然身轻如燕,脑子也不似从前总是昏沉沉的。可能真如国师所说,之前修炼的办法不对,他灵台被风邪所侵,才会整日没精神,浑身乏力。只有吃了丹药才能缓解少许。
停药之后他本来担心身体会更加沉重,结果国师带来的大夫比宫里的还要高明不少,配合针灸、药浴,自己的身体,他自己还能不清楚?这比谁说一百句都有用。这么多御医三年来对他每况愈下的龙体都束手无策,国师却能轻而易举解了他的病状。
陆晟德自然一天比一天信赖韩衡。
数日前皇弟带着京兆尹进宫,说是为爱妾报案,凑巧,京兆尹还同时禀奏了另一件事,就是国师的亲随到衙门里报了一桩跟国师完全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凶杀案。
天子脚下,凶杀案都是大事,曹正邦的态度却很微妙。话里话外都在表明一个意思:上齐京城少有凶杀案发生,国师竟能在短短一天里接连碰上两件。
陆晟德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怀疑大梁国师。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比他对大梁明帝更了解,当年他们还一起下过棋,明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冷宫幽禁的失宠皇子,到稳坐大梁江山不说,还不声不响吞了南楚、大峪两国的君主,俨然有一统六国坐拥天下的霸主姿态。而这位国师,几岁就能准确预测大梁民间发生的地震,以己身之能作为筹码,令本来对明帝不抱希望的大梁前任君王将皇位传给这位从冷宫放出来的皇子。既然他有这个起死回生的能力,陆晟德倒不必怀疑韩衡是否真有传说中那样神。
在韩衡来之前,他已先信了一半,当然,这一半里确实有一小半是因为他盼着上天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他一个真正的“仙师”,助他脱离苦海,得道成仙。他也断不会白成仙,等他真的位列仙班,他自然会庇佑上齐。
上齐军队兵力不强,国富,民穷,这都是硬伤。花十年时间去富国强兵,远远不如他先登天再保佑自己的子民来得现实迅速。
而且他的眼线也回报说大梁派了不少人力搜寻国师的下落,这就说明,这次国师离开大梁,绝不是因为明帝认为他是个骗子把他赶走的,而是明帝没能让国师满意。
原因也很简单,堂堂一个男人,让别人生了孩子落成天下笑柄不说,还要让他当皇后管理后宫镇压女人,这不是太异想天开了吗。
陆晟德露出个了然的笑容:“那朕就不在这里打扰国师做法,需要什么,国师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韩衡一拱手,朝陆晟德恰到好处露出一个道骨仙风的淡淡微笑。
“国师爱吃鱼,多做一些,火腿做个汤。杜头儿,盯着点儿,这位咱可都得罪不起。”王福禄吩咐完膳房,慢慢走回弄月院。
走到门口,就见外面多了四名侍卫。弄月院只是个小地方,进到院内,王福禄就发现宫人几乎都不在了,院子里格外清静。
“王公公回来了。”熟悉的一个女声特意压低着说。
王福禄转头一看,正是弄月院的管事素心,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齐齐叫了一声“干爹”。
素心将王福禄叫到一间小屋里,放那两个小太监先把东西带过去国师面前把差交了。
“你这么单独叫我过来,很是不妥。”王福禄是御前的人,不想跟任何一个宫的过分亲近,就算暗地里是一起的,这人来人往的这个素心也毫不避嫌把他拽过来,王福禄脸色就是一沉。
“国师在后院里做法布阵,还说服了陛下,不让任何人过去打扰,把他要的东西送过去就行了。本来娘娘很担心会让他看出端倪,方才我已经做好打算,要真被看出来了,我就出去顶罪,大不了是一死。可他查看完昨日甘微漪碰过的东西,还把昨天和他有接触的几个宫人都叫去问话,竟说是失足落水死的。”素心脸色发白,心里打突,语速飞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