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衡嗯了一声,他要去哪个院子他自己也不知道,睿王府的路他都不认识。可就是这么巧,没走多远,他就听见争吵声,那音量还不小。
韩衡循着声音走过去,声音是从另外一间大院传出来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韩衡脸色很不好,贡克亦步亦趋跟着他,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姿态很警惕,暗自想着,只要韩衡有什么反常,他立刻就上去把人拽走。
韩衡看着很不对劲,不像平时那么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透着从容镇定的劲儿。他现在看着就像要找谁拼命。
一窗之隔的书房里,一个声音听上去上了年纪,威严无比。
“你把他放在咱们府里,是要全家人跟着你陪葬啊,你怎么……怎么就昏了头呢?”中年人语气透着无尽的失望。
“事情我已经做了,父亲再说这个为时已晚。”
这个声音让韩衡整个人耳朵都竖了起来,同时浑身如堕冰窖,他的手攥紧成拳,不用把耳朵贴在窗户上里面两父子的声音也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凌迟他冻结成冰的心。
“你这个孽障……”沧桑不已的中年男人声音抑制不住怒意抖颤起来,“明天你就把人送进宫,向皇上负荆请罪。你以为这件事你能瞒得住吗?连宁王都知道了……”
“又是他,他挺能坏事。”庄灵眉头一皱,倔强地梗起脖子直视他爹,“人我不会送回去,明天我就安排他住到别院去,父亲什么也不知道,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做下的事,我会负责。”
“你拿什么负责?”那声音陡然拔高,雷霆震喝,“拿睿王府上上下下两百多口人命负责吗?殷氏付出的代价还不够让你吸取教训吗?陛下不是傻子,你想蒙蔽谁?你以为你能蒙蔽得了谁?他现在没有发作,是在给你机会,要是你把握不住这个机会,睿王府就全完了!”
“父亲没有必要吓自己,我已经让他怀上了我的孩子。”
“你说什么?”睿王难以置信地瞪视这儿子,就像从来没认识过庄灵。
“宁王果然没告诉您这个。那个预言中的天命之子,已经在韩衡的肚子里,是我的血脉。”
窗外,韩衡脸色刷的煞白,他一直盯着窗台上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眼珠子一错不错。身侧,贡克眸光剧震,看韩衡的眼光也变得怪异。
“我救他回来的时候,他的脸毁了,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是天赐良机,是天命,不容拒绝。您记得云姨吗?我给他安排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儿子从前不知道,大哥为什么沉溺于跟男人厮混,也曾经不耻大哥的行径。从韩衡身上,我知道了,男人跟男人,也有趣味,不比跟女人差。”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断了庄灵的话。
也打断紧紧揪着韩衡胸口那股喘不过气的劲。
然而,庄灵的话再度继续:“何况,他是天裔族人,是大梁国师,他不仅能怀孩子,他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还会是这六国的主宰。”
“你是不是疯了,那不过是个预言!是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难道你对一个男人动了真感情?”
一阵沉默过后,庄灵道:“儿子现在是喜欢他,但父亲请放心,殷氏大仇未报,儿子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现在我必须做两手准备,起初我没想让他生孩子,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发生了。您说那只是个预言,您自己真的相信吗?这个预言是他自己作出的,而大梁国师的预言能力堪称诡谲,从未有过失算。”
韩衡整个人都麻木了,但他还是站着,见完宁王回来,他双腿一直有些发软。现在膝盖不自觉顶直起来,知觉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身上。他掌心刺痛,摊开手就看见被指甲掐出的血印。他秀眉得近乎妖冶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神也近乎寒冰一般冷漠。
“与其让别人得到他,让别人得到这个天命之子,不如让他生下我的孩子。这还是一个有殷氏血脉的孩子,您难道不想替母亲报仇吗,父王!”
“他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睿王难以确信地试探道。
“真的。儿子奉命去大梁时曾与国师有一面之缘,现在他的气质和性格,与当时判若两人。郎叔已经按照他自己的意思,为他重新修整出了一张脸。就算明帝站在他面前,应该也认不出来。”
郎叔?连大夫都是庄灵的熟人,而不是专门为他延请的神医。
韩衡觉得自己已经被万箭穿心扎成个筛子,根本无惧再听见什么匪夷所思的内容。
“他也接受他是薛云的儿子?”
“他什么也不记得,自然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薛氏屡次三番想把人送走,甚至默许大梁暗卫把人带出京城,若非儿子警觉,人就已经回到明帝手里了。”顿了顿,庄灵又道:“他戴着儿子送他的昆山玉坠,父亲还记得吧?这东西能短暂压制那些特异的能力。他应该不会发觉自己有预言之力。”
“记得,还是专门为你求来的。不过此物有破解之法,不算万全之策。”
“他随身戴着,自然不会用沸水浸泡此物,否则人岂不是也会烫伤?”庄灵道,“这些年我已将不少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聚集到麾下,父亲请相信,儿子绝不会拿睿王府作赌注。陛下不是今时今日才不信任我,而是从来没有真正毫无保留信任过我,他扶持我重建殷家军,不过是为了让儿子成为他手里的利剑,这个儿子知道,绝不会动摇分毫。”
一阵沉默之后,睿王才又开口:“你竟然有这个本事,为父没有想到,六国各自派人去找这名国师,皆是一无所获,你找到了他,还能获取他的信任,甚至让他受孕,为你诞育孩子。这件事,你做得好。只是为今之计,还是要打消陛下对你的顾虑,否则……”
“明帝已对我北朔下了战帖,此次出战,我会想办法扰乱南部重镇,北朔很快将成割据之势。等我离开京城后,我会派人接应父王和族人离京。”
“你大哥和李氏……”
“李氏害死我母亲,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庄灵咬牙切齿道。
“但你大哥确实无辜,这么多年他待你如何,你很清楚。为父不盼望你们能亲如手足,只盼望你能给你大哥留一条生路。至于李氏,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再行处置不迟。现在少不得还要与她虚与委蛇,万不能打草惊蛇。”
“儿子知道。”
隔着窗户韩衡仿佛看见一幕其乐融融的父慈子孝,他两条腿已经无法动弹,每一口呼吸都似乎淬着寒冰,思想没法集中。
这就是他心目中思想单纯,待人真诚,动不动就用生死谈感情的古代人?
韩衡忍不住有点想笑,可他这会还不能笑,他不能惊动里头周密谋划怎么在乱世里登上权力巅峰做着美梦的父子俩。
“你郎叔怎么说,他还会想起过去来吗?要是韩衡恢复了记忆,这个人就断不能留。你要的是他肚子里那个天命之子,孩子生下来,最好是……”睿王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概做了什么动作。
韩衡猛地扭过头去,他面前是薄如蝉翼的一张窗户纸,捅穿了能怎么样?愤怒的热血冲撞着韩衡的胸膛,就在他抬起手时,突然一只格外有力的、年轻粗壮的手紧紧抓住了他。
“儿子会安排,总之不会坏了大事。郎叔说他已经试过各种办法,他应该是没有办法恢复记忆了。儿子会慢慢引导培养他,将来他的预言能力,也许能为我们所用。”
韩衡简直想放声大笑,他眼角弥漫出一丝泪雾,眼内拉满血丝,满腔愤懑几乎把他整个人淹没。
贡克看得心惊肉跳,他怕韩衡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举,听见的内容又太过真惊人。他拽了韩衡一把,韩衡却如同木桩子,半步也不肯挪动。
“有你大哥的前车之鉴,为父真怕你会重蹈覆辙,现在看来,都是为了殷氏和庄家。你做事向来有自己的打算,不过,这个男人未必能尽在掌握,要加倍小心谨慎。他能为你所用固然好,要是不能。”
“我会亲自处置,绝不会留下任何后患。”庄灵笃定的语气,就像一把刀子直突突顺着韩衡的耳朵,捣进他的脑子里,反复戳搅。
觉察到韩衡扭动手腕要挣脱,贡克一记手刀把人劈晕过去,他把韩衡扛在肩上,趁四下无人,把人带回韩衡住的小院。
本来他想把韩衡扛到听鸿楼去,走到门口,他笨拙的脑子转了过来。
要是现在人就不见了,那庄灵必然会发觉什么,问题会更棘手。
他把韩衡小心翼翼放到床上去,想了想,脱了他的鞋子,又给他盖好被子,手脚规整地放好,鞋尖朝外一双摆好,看上去就像韩衡自己困得不行爬上了床。
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贡克灵敏地看了一眼,从窗户翻出去。
第73章 七十三
韩衡睁开眼睛时,只觉得眼睛特别疼,他拿手摸了一下,好像肿了。他嘴角抽了抽,谁揍他了,估计得成熊猫眼了。边想韩衡赶紧下床,想说找个镜子看看用不用敷一下。
紧接着,屋子里冷冽沉重的檀香,古香古色的雕花木窗,硬得能硌死人的床板显然不是睡惯了的席梦思。
意识瞬间回笼。
这是跟他的现代生活完全脱节的平行空间,他现在不叫裴加叫韩衡,他醒来的时候,成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古代人,尤其是脸,伤得惨不忍睹不成人样。
他叫裴加,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优秀上升期演员,在跟大老板争取一个难得的机会时,出来被人绑了沉湖。之后,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穿越了,还是魂穿,连他心爱的细皮嫩肉都没能带到这个空间来。
救他命的人叫庄灵,是这个国度一个王爷的嫡子,手握重兵,雷厉风行,特有主意。一开始庄灵对他不仅不太好,还非常苛刻,若说是捉弄,那捉弄就太过了,几次差点把他弄死。碾死他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韩衡坐在床上,木然地望着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真熟悉,他坐着的这张床也真熟悉,他的手指触碰到丝般光滑的柔软缎面。不知道多少次,他跟庄灵在这张床上同床共枕,彼此摸索熟悉对方的欲望,用那句特别矫情的诗来说,恨不得塑两个泥人,打碎了用水调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估计要不是他这个壳子怀孕了,他们早就互压了几百遍。
男人,还不就是这种玩意儿。
韩衡无所谓地牵起嘴角,呼出一口气,他下床照镜子。
铜镜里虚晃的人影投射出韩衡肿得跟馒头似的眼睛,拿手捏两下,又酸又软。得找个热鸡蛋,带壳的,整一下。
韩衡混混沌沌地想,他浑身笼罩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就想找个鸡蛋敷完眼睛上床睡觉。
韩衡拉开房门。
脚边一个重物砸到他的脚背上。
低头一看,贡克灰头土脸爬了起来,麻溜地一抹脸,忐忑不安地看着韩衡,“哥,你醒啦。”要多敬畏有多敬畏。
“嗯,厨房有水煮蛋吗?给我弄一个滚的来。”韩衡道。
“哎……”贡克嘴巴大张,愣了一下,连忙使劲点头,“成,我这就去给你拿,哥你进屋坐着吧?”
韩衡梦游一样点了点头。
贡克不放心地抓住韩衡的胳膊,试探地扶着他朝屋里走,韩衡特别听话,就差排排坐点点头了。
把人扶到桌子边上坐下,贡克这才去找鸡蛋,还千叮咛万嘱咐叫韩衡不要乱跑。
人出去老半天了,韩衡眼珠一错,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他茫然地盯着纯净无暇的白瓷茶杯,茶水冷冰冰的真好喝,他又倒了一杯喝。
没一会,贡克就回来了,韩衡还在喝茶,没什么反常,贡克这才放下心来,讨好地把鸡蛋递过去,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韩衡拿鸡蛋敷眼。
“哥,你没事儿吧?”贡克歪着头,斜眼偷看韩衡。
韩衡看上去特别正常,平静,该干嘛干嘛,然而这出乎寻常的反应却让贡克毛骨悚然。他要是个男人,被个男人压了,还是骗着压的,只为了一个无稽的预言,设下这么套子钻,他必然一口咬死这个给他设套的人。哪儿能这么镇静,还有心情敷眼睛。贡克愈发崇拜起韩衡来,直觉这次没跟错人,这他娘的必须是个做大事的。
“什么事?”韩衡茫然地看了贡克一眼。
“没事,没事就好。”贡克心虚地笑,他甚至不敢多看韩衡一眼,免得吓着自己。
“你把碧根叫过来。”这话韩衡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出口之后,他自己脸上还浮现出一丝疑惑。
“有什么事,哥你尽管吩咐,我去也一样,何必非得叫他呢?”贡克嬉皮笑脸地说,被韩衡冷飕飕看了一眼,这后背发凉,立马连滚带爬出去叫人。
碧根回来大半天,以为韩衡还没回来,正犹豫用不用禀报小王爷,叫人出去找。没等贡克说完,立刻快步走来。
看见韩衡好整以暇在喝茶,顿时放心下来。
“少爷。”
韩衡转过脸去,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小的把花藏在没人住的一间房里了,少爷打算怎么布置?小的这就去办。”
“扔了。”韩衡豁然开朗,对,他叫人来,就是想让他把那些该死的花都扔掉,那些软绵绵充满梦幻色彩的现代文明产物,那份他斟酌了很久,眼巴巴想捧给他心爱的人廉价却真挚的诚意。
“啊?”碧根一时反应不过来,莫名其妙看了一眼贡克。
“没听见说叫扔了啊!”贡克凶巴巴一瞪眼,声量陡然拔高地喝道。
碧根无意跟他争,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瞟韩衡,“这么好的花……这今天才叫人送的……好端端为什么要扔啊?要不然少爷给我也行啊,扔了我怪可惜的。”
“叫你扔了你就扔了!你不扔我扔!花在哪儿?我去扔!”贡克嚷嚷了没两句,就听见门响。
不动如山的韩衡搭在桌上的手指突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韩衡浑身都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浑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嚷让他快点跑,离开这个地方。
庄灵走进来,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主仆三人,“商量什么呢?什么东西要扔?”他的眼落到韩衡身上,快步走来,责道:“怎么出去这么久?还好赶得上晚饭,下次出去带上甲初。”他话声顿住,英气的眉毛皱了起来,“怎么回事,眼睛怎么了?这么肿。”
韩衡突然一偏头,躲开了庄灵往他眼角按去的手指。
庄灵嘴唇紧抿起来,嘴角略透出不悦,旋即在韩衡身边坐下来,握住他的手,再度伸手碰韩衡的眼睛,这次韩衡没躲开,只是突然转过来看着庄灵的眼睛。
俩人就那么四目相接。
庄灵一时有些心虚地撇开眼,朝碧根问:“你们少爷说把什么扔了?”
碧根看了一眼韩衡,韩衡没任何表示,碧根只讷讷低着头不敢说话。
“你说。”庄灵又问贡克。
贡克满脸桀骜,“韩大哥给我饭吃,我又没吃你家大米,我只听他一个人的。”
庄灵危险地睨起眼睛,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转向韩衡时,又不由自主软了下来,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问他:“怎么了?今天出去碰见什么了?不高兴?谁惹你了我收拾他。”
“有些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贡克低声道。
“你说什么?”庄灵道。
“你们出去,碧根,做事。”韩衡以命令的口吻说,眼神却带着恳求。
贡克拽起碧根出了门,关门砰地一声巨响仿佛在发泄什么不满。
庄灵抱住韩衡的腰,轻轻磨蹭,嘴角贴着韩衡的额角,轻轻吻他肿得不成人形的眼睛。
韩衡的眼珠转了转,正对上庄灵,气氛在这种专注到诡异的凝视里陡然冷下来,庄灵把人推开些许,疑惑地皱眉,“今天到底怎么了?”他深吸一口气,视线在屋内逡巡一圈,试图找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异样,然而除了桌子上一个敷眼睛用的水煮蛋无辜地躺着,没什么不同。
“没怎么。”韩衡闭上眼睛,眼角透出浓重的厌倦。
紧接着,庄灵密密实实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到他的额头和鼻尖。难以遏制的厌恶感紧紧抓住韩衡的脖子,撕扯着他的皮肤,一大片鸡皮疙瘩从脖颈皮肤爬上来,颈侧连同动脉都随庄灵的亲吻和抚摸暴突起来。
“你准备的惊喜呢?我可是等了一天了,拿给我看看?”庄灵边说边含住韩衡柔软温热的嘴唇,他像做过千万遍那样将舌头探过去,却遇到了阻滞。庄灵偏转头部,继续攻克韩衡紧闭着的牙关,终于,他如愿以偿。这人的味道依然干净清爽让他迷恋,他熟练地勾住韩衡柔滑的舌贪婪攫取他的气息,棱角分明的脸庞动情地蒙上一层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