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朕知道你就是朕的国师,上天也会知道。”君明焱轻轻碰触韩衡的手,见他没有反抗,便紧紧把他的手握在掌中。
无形的力量从明帝的手传递而来,韩衡第一次认真地看这个男人,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偏见。这是一张让人踏实的,古玉一般粗朴的脸,不像庄灵那么漂亮得让人心惊,也不失英俊,更有一种属于王者的内敛。
韩衡眨了眨眼,抽回手,沉吟道:“就这么办吧,他们也等得够久了。”
“对了,藏宝阁朕已经派人去联络,阁主不愿意露面,但同意你先和他通信。”
韩衡感到奇怪:“他可以拒绝你?”
君明焱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有人不会买朕的账,不过要不了多久,这样的地方就不存在了。”
韩衡想了想,“明天吧,既然他不肯露面,想必是他的人来取信了。”
“他有一只海东青,从蛋养起,极通人性。”君明焱话音未落,他嘴唇没能闭上,眼睛一亮。
两人福至心灵,韩衡笑了起来:“现在陛下有魏一正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了。。
第102章 一〇二
韩衡用不太娴熟的英语给藏宝阁阁主写了一封信,既然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混得人模人样,他相信这个阁主至少受过一点教育,用到的单词都很简单,毕竟韩衡自己英文也不怎么好。还是出国看秀有需要,恶补过一点,勉强应付日常。
只要阁主跟木染说的一样是现代人,他就能读懂。在这个世界里,要是能找到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也许他能弄清楚,为什么他会来这儿,为什么他会遭这么多罪,甚至他能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就算这一系列的猜测都是错的,他也没什么损失。
他不怕君明焱拿去看,果然君明焱压根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把那封信封好之后,叫来了魏一正。
信是用竹筒套在海东青精瘦的脚爪上。
魏一正吹了几句口哨,那海东青歪着头看了他两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放下脚便振翅飞了出去。
魏一正的鸟也跟了上去。
“这只海东青训练过,而且这种鸟性情孤傲,很难听令于人。”
“把你的爱宠放出去了,不会舍不得吧?”魏一正放出追踪的那只鸟正是平常端坐在他肩头的黑顶蟆口鸱。看到那只鸟,韩衡就忍不住想起那天庄灵对他所做的事,记忆这种东西,总是会无端冒出,给你一记迎头痛击。唯有时间能一点一滴冲淡它。
魏一正淡笑道:“不会,陛下留我在大梁宫中,让我能够一睹上国风范,能为陛下效劳,是我的荣幸。”
明帝没呆多久,每天有处理不完的国事,他总是来去匆匆。
魏一正留下来陪韩衡说了一会话,不经意间提及:“看来国师已经做出了选择,择取了明帝作为将来的靠山。”
韩衡淡笑道:“我也是男人,未必只能依靠旁人。我自己的仇,我会亲手报。”
“是,大人自然不是软弱之人。虽然我已经是个被人从史书上勾掉的君主,不过后宫浸淫数十年,若是能得你的信任,不妨试着敞开心怀,将我当做你的兄弟。”
韩衡盯着魏一正看了一会,勾唇一笑:“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魏一正畅怀一笑,他支颐执起茶杯,饶有兴味道:“如今我已经卸下南楚的担子,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国师不必过于着急,大可观察观察,我是奸呢还是盗。”说完魏一正仰脖满饮下一杯清茶,起身辞去。
韩衡住的是君明焱的寝宫,承光殿。室内陈设雅正整洁,坐在这里,韩衡有一种恍惚感。肚子突然传来的奇异感觉让韩衡低下头,他安抚地轻轻拍了拍肚子,腹中的胎儿安静下去,就像有所感应一样。
云蓉进来禀报说米幼来了,还带来一名女子。韩衡立刻想到那是乌翠,让云蓉把人带进来。
乌翠边走边四处张望。
云蓉暗含责备的眼神与之对上,乌翠朝她嫣然一笑,她五官生得大气明朗,一身艳丽红衣,笑时仿佛云开雾散,万丈光芒自层云之中直射而下,令人心中为之一振。
韩衡斜靠在榻上,里衣外面披着一袭宝蓝色织锦披风,把一身都严严实实裹着,窝在被子里,浑身散发着掩饰不住的慵懒。
乌翠米幼同时上前抱拳行礼。
韩衡屏退左右。
出去时云蓉疑惑地转头看了一眼,最后只是多看了乌翠好几眼,还是退了出去。
等到脚步声彻底远去,韩衡才做了个手势:“坐。”
一坐下乌翠就难言惊讶地打量他的肚子,想问又不方便直言,憋得脸色别扭。
“乌姑娘,你的伤势如何了?”
乌翠一听问自己,来了劲,放下屈起的一条腿,端坐起来。
“已经都没事了,我恢复能力很强。大人已经决心投在明帝麾下,助其成为这天下之主了吗?”
接收到米幼阻止的眼神,乌翠不满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你就是什么都藏在肚子里不与人商量,才害得大人……”乌翠反应过来,这时如果再提韩衡被庄灵从游|行队伍里劫走的事,无异于揭人伤疤,赶紧打住话茬,灵活地眨了眨眼,又道:“米幼与我已经商量好了,今日求见便是告知大人,我二人原为大人鞍马,从今往后,但凭大人驱策。”她手肘撞了米幼一下,“是不是啊?”
米幼点点头:“大人,我们考虑好了。”
这个答复韩衡并不意外,庄灵已经返回前线,鞭长莫及。既然米幼能为了大峪免遭战火把他献给明帝,不与任何其他人通气,说明他有自己的打算,至少听鸿楼于他而言,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而不是绝对的上级。至于乌翠,她给韩衡的感觉,是一个来去如风的女子,爱憎分明,性情刚毅泼辣。对于爱人的决定,乌翠必不会反对,只要得到米幼的忠诚,他就得到了两人共同的忠诚。
“我现在不能饮酒,茶也要少喝,只能以水代酒,敬你们。”韩衡端起榻旁早备好的玛瑙杯先递给他们俩,才端起自己的。
乌翠显然很喜欢玛瑙鲜红的颜色,神色欣喜。
“干!”
喝的虽然是水,乌翠却仿佛带了醉意一般,她很兴奋,喋喋不休将被抓以后的事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当时我已经做好了被刑讯逼供的准备,只想咬牙挺过去,也担心你们会真的被抓。”她含情的柔媚双眸看了一眼米幼,飞快移开,“好在这呆子比我想的聪明。没过多久他们就把我给放了,我回去找丁穆他们,才知道所有人都跟着庄灵走了,就在突袭的第二日,听鸿楼人去楼空。我回到北朔京城时,京中已经戒严,现在京畿军大权在宁王的手中。我要是皇帝,可不敢让亲哥掌管自己的生死命脉。”
“北朔现在只是小局,大梁攻下南楚、大峪后,需要一段时间整肃,现在已经入冬,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发起战争。所以,大人还是要提防庄灵卷土重来。他现在回到军中整顿一番之后,在来年开春之前,很可能再来大梁。”
“就是,我看那个禽兽对大人的执念甚深,未必肯轻易放弃。”乌翠环视一周,轻拍着手道:“不过现在在皇宫之中,他要硬闯就不容易了。那日□□,跟在明帝身边的数人,好像是咱们的同类。”
米幼也附和道:“明帝手下也聚集了一批身负异能之人,这件事就交给我去打听。我想以大人的名义,募集一部分有志之士。”
听米幼话里的意思,他应该是想把有特殊能力的人联络到一起。韩衡没有反对,但也没有同意,他想了一下才沉沉开口:“不着急,等到启耕大典以后,明帝会为我正名。这件事到时候再办,我会通知你。”
“对了大人,这里是大梁皇宫,明帝虽还没有下旨,但经由御医之口,已有消息流传出去,您腹中怀的是明帝的长子。”
韩衡一点也不意外,这一定会在大梁掀起轩然大波。
第一,国师流落在外这么久,只能明帝自己去说服旁人,这是他的孩子,毕竟怀孕这种事不会宣之于口,只要明帝能一口咬定,别人怎么非议也不敢说是明帝在撒谎。但有一个便于解释之处就是,天裔族人孕期比寻常女子短,此事只有天裔族的人知道,再则便是郎东知道。现在郎东一定不会说出孩子是庄灵的,对他对北朔都没有好处。等孩子生下来,郎东没有用了,再考虑怎么处置也不迟。
第二,既然是皇嗣,以后就有继承明帝皇位的资格,自然会引起后宫不满。韩衡暂时还没见到明帝的后宫,这个消息放出去之后,他相信很快会有人自动找上门来。
“大人可以想个法子,安排我来你这里做一名宫女,我可以保护你。”乌翠昂起头。
韩衡表示他要考虑。
“而且应该没有人会连皇帝的寝宫都敢监视。”
米幼警告地看了一眼乌翠。
“有人监视你们?”韩衡问乌翠。
乌翠撇了撇嘴:“毕竟我们不是大梁人,我和米幼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除了大人这里,我们不能随意走动。我们二人跟郎东被一并软禁在桂宫。对了,那里还拘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好像姓魏。他的院子我经过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太牛了,遍植上百株各类树木,整个院子热闹得不得了,一天到晚都有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只是米幼不许我进去看。”
“不是什么人都有必要结交,有些人擅长利用人心,像你这样的傻子,正是这种人盼望的目标。”米幼淡道。
乌翠不满地叫道:“你说谁傻子呢!你才是截木头!”
本来韩衡在宫里住得压抑,而且一天到晚不能下床走动,乌翠在这里,带来了一些他意想不到的生机,这个姑娘吵吵嚷嚷的,让眼前这空寂的偌大宫殿都热闹了起来。
韩衡含笑道:“过几日我会跟明帝提,尽量让你们二人能同时过来,要是不行,乌翠就先过来。”
乌翠兴奋道:“成!我刚才看见那边堆着不少卜卦的图册和书,到时候请大人教教我,我也要学夜观星象之类的,这样以后要是他有了二心,我便能提前知道,早做防范。”
米幼噗的一声把嘴里的茶吐了一地。
米幼从来没有这么失礼过,此时脸都憋红了,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乌翠本就是这样火辣性子的女人。还好她没有直接说出要阉了他这类平日里两人待在一起常说的话,否则他才真是无地自容。
“你字认得多吗?”
虽然奇怪韩衡突然问这个,乌翠还是得意道:“我三岁就开始识字,我的父亲一度也是翰林院事,无论多生僻的字都难不倒我。”
韩衡点了点头:“那我更要尽快把你安排到我身边来。”
“我听米幼说,大人如今忘了不少事,不会连认字也……”乌翠感到匪夷所思。
韩衡淡道:“是忘了一些,不过应该能够想得起来。”
米幼、乌翠对视一眼,米幼朝着韩衡拱手道:“当务之急,大人还是应该静心养胎。对了,一切入口的东西,大人都请多加留意。”
“我会的。”韩衡道。
送走这两人以后,韩衡感到疲倦,睡了一觉。清醒之后他觉得踏实了很多,人是社会性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也不行。以前他的狐朋狗友也不少,只要没有抢戏的利益关系,要找个人还是容易。古代通讯落后,有时候他不知道该庆幸这个身体身居高位还是怨恨。
以国师这样的身份去跟人结交,根本不可能得到单纯的友谊。连庄灵这样三番四次救他的人,也有他的目的,更不要说没有更深层次交往的人。和庄灵的这段感情还是给韩衡留下了阴影,他没有那么容易再敞开心扉去接纳和相信这群古人。
韩衡也发现,面对别人的关怀,他的第一反应早已经不是舒舒服服地感到高兴,而是竖起一层冷冰冰的盾甲,首先去想这个人可能会想通过接近他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不过这样也好,韩衡现在是在没有太多精力分给孩子以外的人和事,怀孕实在太辛苦也太折腾人了。
第103章 一〇三
啪一声满桌金盘玉器被拂落在地,上了年纪的太后紧绷的脸上显出两道深刻的皱纹,涂成绛色的嘴唇被怒意激得颤动不已。
“太后息怒,臣妾听说,国师回宫之后,将过去的事忘记了不少,想必是忘了规矩了。”涂瑶白蹲下身捡拾玉器碎片。
“这么想当奴才,本宫可以让皇上把你贬为宫人。”太后冷冷睨视贵妃。
贵妃浑身一颤,连忙起身,悻悻地吩咐宫女入内收拾干净一地残片,并让宫人重新换一桌热菜上来。
等待的时间里,涂瑶白扶太后入内室先休息。
太后支着头,斜靠在手边小几上,懒怠睁眼,问道:“贵妃,你进宫多少年了?”
“来年元宵灯会就足五年了。”
“五年。”太后冷笑一声,突然张开眼,那锐利的眼光让涂瑶白面上露怯,一副柔弱不堪惹人爱怜的模样。偏生太后最烦这样的女人,她曾是先帝的皇后,生在大梁根基深厚的门阀世家,无须向任何人低头,她虽然看不惯贵妃这样示弱扮可怜,却也知道若非如此,她也早就被一手养大的明帝抛在脑后。
“三年前你被封为妃,两年前怀上龙种,进而被封为贵妃,此后晨昏定省,每日来本宫的永宁宫侍奉,不仅风雨无阻,本宫记得,诞下公主之前,你身怀六甲,仍然来本宫宫里请安,足算得上有心。”
涂瑶白深深低头,怯声道:“能得太后青眼,容臣妾在跟前尽孝,是臣妾的福分。”
太后定定望着涂家这位庶女,“明|慧是你的妹妹,这场家宴由你亲自操持,一定要为她和皇帝制造机会。皇上生性耿直,从不推卸该当肩负的责任,本宫的意思,听明白了吗?”
涂瑶白眼眶微红地看向太后,咬住嘴唇,半天才委屈道:“太后……”
太后握住涂瑶白的手,虚扶她一把。
涂瑶白起身后,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只要你能做太子的母亲,谁做皇后,又有什么要紧的?”
涂瑶白的眼泪说收就收,眼眸中闪动着些微讶异,“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道:“你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称本宫一声母后?”薄唇勾起一角,“就算你不承认,本宫也不会相信。”
涂瑶白噘嘴低头,低低抽泣一声,以绢帕拭去眼角泪光。
“陛下的心思,俱在国师身上。”涂瑶白眼角余光瞥去,太后不曾动容,仍是面无表情端坐着。她咬牙道:“臣妾一介女流,实在难以为太后分忧,臣妾的妹妹天资聪颖,不似臣妾愚笨。她入宫之后,若能得陛下欢喜,也是臣妾母家之荣。”
“你能想得透彻便好。”太后微扬双眉,以涂瑶白入宫后的一贯表现来看,太后本以为涂瑶白会不满其妹入宫,试图对其晓以大义。这番见不必亲自点拨,涂瑶白已经开窍,反倒对其刮目相看起来。
“太后,国师如今有孕,流落在外时听说身子大损,脸也让人划花了,有名医为其诊治,如今已是换了一副模样。您说,这会不会使民间多有不利皇室之说。”涂瑶白担忧道。
太后冷笑着狠狠一掌击于案上。
“繁衍皇嗣本是后宫之责,什么天裔族,不过是混淆视听的旁门左道,祖上擅长巫蛊,这一族的男人能够生子,都是为了责其不敬上天之罪。竟然编造出‘天命之子’的谎言来,简直荒唐!”
涂瑶白拿手帕沾了沾眼角,秀眉微蹙,小声问:“就这么看他生下孩子来吗?臣妾看陛下之意,国师若是诞下男婴,怕会当即立为储君。以国师在朝中威望,大臣们也未必会反对。”
“妄想!只要本宫在一日,就容不得这蛮荒野族祸乱朝纲。”太后狠狠道,凌厉眼风剜向贵妃,“此事本宫自有安排,你只需要一心一意安排好家宴,令陛下当夜就宠幸明|慧。有本宫为你们二人撑腰,你的父亲靖阳侯,本宫也会相助一二。”
涂瑶白垂下眼眸,掩去蔑笑,感激涕零地跪伏在地。
~
自从醒来,韩衡就没有见过郎东,从一开始,庄灵做的一桩一件事当中,都有郎东的手笔。
这天韩衡让云蓉把郎东找来,两个宫侍在旁为他捏脚。韩衡冷眼看着原本细白如今肿得像是萝卜的两只脚,这具身体皮肤很薄,皮下血管都可隐约看见。白则白矣,却因缺乏血色而显得无比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