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衡蜷起身体,一下接一下摸他的肚子,心想他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他要让他像个正常的孩子那样长大,享受他从来没享受过的亲情。他裴加没有体会过的东西,现在他可以以一个既是爹又是妈的身份去满足他。这个孩子一定会有个幸福美满的童年。
韩衡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肚皮。
肚子里的小东西如有感应一般也动了动。
韩衡不由自主露出了傻笑,手心贴着肚腹缓慢移动:他怎么这么想当他自己的儿呢?
第105章 一〇五
这天下午,韩衡总算见到了莘渊。那少年极为眼熟,一头惹眼的火红头发唤起了韩衡模糊的记忆,而且越来越清晰。
“是你?”
少年顽皮一笑,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只要见过我一面的人,少有能够忘怀的。国师自小过目不忘,记得我是我的荣幸。”他放下药箱,从中取出药匣子,交给婢女,冲着云蓉抛了个媚眼。
云蓉愣了愣,微红着脸避开,把药收了起来。
“又是安胎的药丸?”
莘渊点点头:“是啊,师父不好亲自过来,没人盯着我。我们住的桂宫,近日多了不少宫人,不乏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之辈,小心为上。谁要是招我,我就点了他的头发。”莘渊眨眨眼,连带他的眉毛眼睫都是火红一片,眸中散发着野心勃勃的暗红色。
韩衡这几天爱吃酸的,他端起半个时辰前送来的甜汤,眉头皱了一下,随着勺子在碗里搅动,很快就嗅到一股子酸枣味儿。
“慢着。”莘渊出言阻止道。
韩衡看了他一眼,心念一转,知道他在想什么,说:“别人已经尝过了,没有问题才会送到我这儿来。”
莘渊双眉一扬,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子:“那你喝吧,以前在外边儿听了不少关于内宫的传闻,空穴不来风,你这胎太重要了,眼下应该不少后宫嫔妃都想弄死你。”
韩衡笑了笑,心想,这个少年心直口快,慢慢观察着,也许能收做己用。这个人一见到郎东,就敬佩他医术高明,非要拜他为师,年纪小,对什么都好奇,学什么都带劲。
才喝了一口,酸甜的滋味中,有股浅浅淡淡的味儿,他特别熟悉,顿时眉头皱起来,勺子顿在碗边上,思索起来。
“怎么了?不好喝?”莘渊一脸眼馋地看着韩衡。
“这碗我喝过了,你要的话我让厨房再拿点来。”韩衡高声把云蓉叫进来,让她再去弄一碗。
莘渊只喝了一口,就咳嗽起来,整张脸酸得皱了起来,直吐舌头。
“怎么这么难喝啊!”
韩衡大笑起来,他那碗就喝了一口,吃了颗酸枣。
云蓉眼尖留意到了,便道:“今日的汤不好喝么?大人不喜欢?”
韩衡揉了揉鼻子,不太好意思地说:“汤里有芦荟,那个味儿我吃不惯,一吃就想吐。”还是裴加的时候,有一阵圈子里特别流行芦荟美容,外敷内服的都有,一天到晚都闻那个味道,他对芦荟的味道特别敏感,有一点都想吐。
“芦荟?”云蓉脸色一变,端起酸枣、红枣、花生、桂圆等物熬制的甜汤,凑近闻了闻,又问韩衡她能不能尝一尝,韩衡一头雾水,就见云蓉含了一口在嘴里,咽下去后,咂舌静了片刻,顿时如临大敌地走出殿去。
“谁给你熬的这汤?”莘渊站起来,又尝了一口,磕巴磕巴嘴,瞪着眼说:“还真的有!”
“当然有,这个味儿我太熟悉了,有一点我就受不了。”看他俩的反应,韩衡迟疑道:“有问题?”
“你不知道有孕不能吃这个吗?”
“我又没怀过孕怎么会知道……”韩衡尴尬道:“我吃的东西都是御医安排,宫人准备的……”
“女人要是怀孕的时候吃了这个,骨盆内会充血,师父说了,天裔族男人怀孕时也是一样的,身体里原本就有的那套器官会因为受孕而成熟,生产之后又会衰竭下去。”
“……”这个生理构造真是无敌了。韩衡默默在心里吐槽,旋即眼色一暗,“你出去看看,云蓉在干什么?”
等莘渊出去以后,韩衡才感到后腰沉甸甸的,背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摸了摸额头,额头也都汗湿了,现在肚子大得夸张,光是坐着就让他辛苦不已。他看了看莘渊没喝完的那碗汤,不自觉咬住嘴唇。
他太大意了,这里是大梁皇宫,恐怕巍峨宫殿里,没有几个善类。韩衡叹了口气,闭上眼向后靠去。
脚步声响起时,韩衡几乎立刻就睁开眼坐了起来。
莘渊一脸严肃地附耳过来:“膳房里的五个宫女刚刚被处置了。”
“怎么处置的?”
莘渊眼中闪烁着后怕,他深吸一口气,轻吐出两个字:“杖毙。”
事情发生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就有宫侍将此事禀报君明焱。
当时韩衡卧床在休息,除了卧床他也没什么能干的事情了。近前伺候的几名宫女他都只混了个眼熟,他不常跟她们说话,主要是,他发现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擅长和女人打交道。尤其是柔柔弱弱的云蓉在没有征求他同意的情形下,直接将膳房的几个人全都打死。越是机密的事情,参与的人越少,这五个人当中有没有被冤枉的,还真不好说。就算有,他现在身体没事,直接将人打死,韩衡还是有点心里发毛。
“没睡?”君明焱一脸没有休息好的样。
韩衡这些天观察下来得出,君明焱一天大概只有两三个时辰睡觉,勤勉程度和清代的雍正差不多,而且他去后宫的时间屈指可数,韩衡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怀孕,但确实君明焱很忙,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
韩衡也感到庆幸,起码这样明帝不会常常来找他,他需要独处时间来捋顺前阵子发生的事情,也需要安心静养,以便想清楚以后怎么办。
“没有,不太困。你怎么跑来了?”韩衡坐起身。
君明焱把被子拉到韩衡胸前掖了下,转头问旁边屈膝行礼的宫人:“掌事宫女呢?”
“在花园吩咐新来的花匠整顿。”
“把人叫过来。”君明焱沉声道。
韩衡道:“她有事情忙,叫她做什么?你是不是对这宫女有意思?我看你挺注意她的,喜欢就收进后宫算了……”
“国师!”君明焱猛地打断韩衡的话,对于韩衡的玩笑,他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严肃道:“承光殿是朕的寝殿,今日之事,说明即便在朕的寝宫,也有不忠心的宫人。这么一来,国师岂非时时刻刻处于危险当中,是朕疏忽了。”
韩衡不开玩笑了,正色道:“行了,用不着这么风声鹤唳。汤里只是有少量芦荟,虽然能让孕妇出血,甚而滑胎,但是汤里的剂量太少,能不能让人滑胎都不好说。”
“你这几日爱吃酸,一天要喝这些汤剂食用各种蜜饯十数次,之所以放得少,是为了不让人发现。这不是就没有人察觉吗?不过国师为何能发觉?”
韩衡刚要说话,想起来这个国师过去应该是不常吃芦荟的,没事儿谁会经常吃这个,及时打住改口:“一入口就尝出来了,那个味道挺明显的。”韩衡含糊道:“宫人已经处置了,你有事就先回去吧。”
“今日的政务已经处理完毕,本就要回寝殿,”君明焱摸到韩衡微有汗湿的手握着,关切道:“怎么样?朕听说,临产前最好起来走走,国师身体虚弱,朕这几日忧心得睡不着觉。”
韩衡抽出手来,避开君明焱如炬的目光,尴尬道:“反正虚不虚弱的,总要生下来,都这么大了,也躲不过去了。到时候多准备点麻沸散。”
“用药有定量,朕说了,也不算啊,得听大夫安排。”君明焱嘴角噙着淡笑,小声问:“国师莫不是怕疼?”
“胡说,我怎么会怕疼!”韩衡急忙否认,扬起头信誓旦旦道:“我才不怕,我就是问问,好心里有个数。”
明帝笑了笑。
云蓉进来,明帝抬抬手,他随身的安瑞公公就把其他人都带了出去。
等云蓉行过礼,明帝没有立刻叫她起来,反而神色冷峻地打量她。
久跪没听圣令让她起身,云蓉心里直打鼓,没跪多久,膝盖就有些疼了。
“做什么呢?让她起来呀。”韩衡随口道。
君明焱沉声道:“朕有意让你清醒片刻,反思今日所为,既然国师开口求情,你还不起来。朕多次让安瑞耳提面命内宫上下,国师的命令,等同于朕的命令。”
韩衡听得特别不好意思,这跟狐假虎威好像没什么不一样。但这话听着多多少少心里多了几分踏实。
“奴婢不知错在何处。”云蓉委屈道。
“你直接将可能接触到国师所用汤水的宫人全都杖毙,有意掩埋真相,包庇幕后指使之人,竟还不知?”君明焱冷声道,“你在朕身边日子也不短,朕见你行事稳重,才让你近身服侍国师,若是你这般愚钝,朕即叫安瑞另派人来。”
闻言云蓉赶忙磕头。
这一下韩衡听着都疼,他刚想说话,就被君明焱一眼看得老实了。
云蓉急道:“陛下从不亲自过问后宫之事,恐怕不易想到,牵一发而动全身。”
韩衡逮住机会道:“不给人辩解的机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处置,应该不是陛下的作风吧?”
明帝迟疑片刻,半天才让云蓉说下去。
云蓉投来感激的一瞥。
韩衡抱着暖烘烘的龙蛋,身体放松地靠在软绵绵的腰枕里,视线落在君明焱的身上,看见他腰上多了个香包,前几天还没有。那香味淡淡的很好闻,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屏住呼吸,他推了一下君明焱。
君明焱意外地低头看韩衡,见他懒怠地靠在那里,乌发披垂在银白的缎面枕头上,微敞的领口中,能看见精巧白腻的锁骨,干瘦的胸膛,阴影中掖着隐隐的淡红。
君明焱喉结动了动,愣神中听见韩衡说:“你坐那边去,你坐在这里,我都没法翻身了。”
足可以睡下四五个人的龙床,韩衡只占了床边小小的一席之地,现在居然说没法翻身。
明帝还是站起来,依言到一旁坐下。
云蓉朝明帝膝行过去,在明帝面前三尺远的地方跪坐下来,回明帝刚才的话:“陛下英明神武,后宫小事,若由陛下亲自处理,定当明察秋毫,使得心有鬼胎之人即刻现行。可无论是谁想要国师无法顺利生产,国师乃是朝臣,届时陛下是依后宫之法将人交给太后,还是交给刑部查处?”
“那要看指使之人所属后宫还是前朝。”君明焱道。
“国师是朝臣,但身怀龙嗣。可致他人小产之物甚多,然则凶手只将少许芦荟混于其中,显然只想让国师丧失孩子,不欲害国师性命,以奴婢推测,是后宫之人指使的可能更大。后宫当中,妃嫔皆是陛下的侍妾,争风吃醋是常事,只因为这孩子是预言中所指的天命之子,便大肆追查,且交由后宫去查,恐怕牵连甚广。若说动机,后宫嫔妃皆有下手的动机,而且,芦荟是随处可见之物,也无法从物证上查清何时何人带进承光殿内。奴婢想,杖毙了膳房当值的五人,足够杀鸡儆猴,警示众人。”说完这一席话,汗水打湿了云蓉背上的衣衫,她仍旧跪着,头也不敢抬。
直至君明焱说出“起来吧”,她才毕恭毕敬地站起,膝盖尚且软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
“朕不是暴君,这么害怕做什么?此事你处理得很好。”
云蓉这才嫣然一笑,匆匆抬头看了一眼明帝。
君明焱转向韩衡,殷切叮嘱他饮食起居不要大意。
而韩衡完全在走神,他心里一直在想,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找出谁在使坏,按照结果处理往他汤里放芦荟的人,而且这个人还不一定真的是想让他流产,巧合的可能虽然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结果却是,五个人都死了,只为了震慑其他宫人。
“怎么了?国师怕了?”君明焱走过来,轻捏了两下韩衡的肩,“朕在这里,你什么也不用怕。”
韩衡视线收回到面前这个充满威严的男人脸上,生出来一个迟来的念头,这是一国之君,而且很可能将来是六国君主的男人。
或许,他不应该在他面前太随意,他的心态不对。这要是一个国家的总统,可能握个手他回去就兴奋得不洗了。但这个尊卑分明的时代里,皇帝掌握着一个人的生杀大权。
君明焱对他太好了,也从来不在他面前强调君权,他仿佛不知不觉间已经忘记了,即使猛虎天天跟羊群睡在一起,它仍然是可以把肥羊一口吃掉的凶兽。
明帝让云蓉把所有宫人叫带殿外,并把安瑞叫到面前。他的眼始终没离开病歪歪靠在床上的韩衡,吩咐安瑞道:“告诉他们,朕的皇长子要是有一点闪失,承光殿所有宫人,一律杖杀。”
“这么做太残忍了……”韩衡还没起身就被按了回去。
君明焱安抚道:“只要他们尽心尽责,你们父子平安,这里所有人都会平安。朕还会赐厚赏下去。”
这么一来,宫人必然互相监督,就为了不被牵连,他们也会防着可会有的灭顶之灾。
韩衡稍稍安心下来,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他自认不是个心软的人,但最多也就是,谁咬他一口,他咬回去一口,从来没想过轻易杀了一个人,毕竟那是个活生生的人,任何人的生命都一样珍贵,一样只有一次。这才是他在他那个世界所接受的教育。
云蓉传完话回来,对上韩衡看她的眼神,颇不自在,小心翼翼地问:“国师可有吩咐?”
君明焱也低头看他,道:“国师永远不必与朕客气,在这里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告诉朕。”
“我想要个人。”
“谁?”
“乌翠。”韩衡道,“她可以保护我,我信任她。”
“朕记得,她是郎东带来的人?一同来的还有两个……”君明焱顿了顿,继续道:“两个挺有本事的人。”
“嗯,另外两人都是男子,服侍起来应该没那么细心。乌翠很合我的脾性,她清楚我的喜好,又会一点拳脚,可以贴身保护我。”韩衡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起来。
“就这么办吧。”
说完这些韩衡打起哈欠来,他发现现在特别容易困,多说几句话就瞌睡。
看着韩衡躺下去没多久,君明焱走了过来,手指从韩衡的脸上滑过,他脑子里刻印的另一张脸仿佛模糊了起来。
君明焱快步走出去,把他的贴身太监安瑞交过来,吩咐他将韩衡的画像取一幅过来。
当从画上看见韩衡那副冷淡高远的模样,君明焱才感到一阵心安。
他暗暗对着画像发誓:等到启耕大典之后,全天下人都会忘了你曾经的模样,唯独朕,永远也不会忘,也只有朕,既拥有你的过去,也拥有你的未来。
第106章 一〇六
永宁宫内深夜灯火通明,贵妃涂瑶白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终见宫人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
来者是涂瑶白的贴身侍女,敛低眉眼,悄声附到她耳畔说了几句。
涂瑶白本是一脸慌张,这时神色可谓惊恐,眸色几度闪变,接连眨眼,终于定了定神,挥手示意婢女下去,步入内室。
太后已卸了妆容钗环,支颐靠在小桌上闭目养神。
涂瑶白走近过去,轻声唤道:“太后。”
“方才本宫听见入更了。”太后涩声问。
涂瑶白忙捧上一碗温茶,喂到太后嘴边。
就在太后喝水同时,涂瑶白语速飞快,话声极低地说:“今日陛下申时就回了寝宫,此时承光殿还没有大事发生,想是……没有人察觉吧,母后妙计。”
太后缓慢张开眼,瞥一眼贵妃,嘴角略带了点笑,坐起身,自接过茶碗,抿一口红枣桂圆等物泡制的安神茶,叹了口气:“为了大梁江山不落入歪门邪道之人手中,伤天害理的事情,就让本宫担着。”她掀起眼皮,淡看一眼粉黛不施的涂瑶白,慢条斯理道:“虽说过几日你妹妹要入宫,皇上在后宫时日不多,开春之后,怕是又要御驾亲征。要抓紧,你也打扮得过于素净了,这样皇上瞧着怎么会喜欢呢?”
涂瑶白连忙点头:“太后说的是,皇上回宫时各宫都有不少赏赐,臣妾明日就妆扮起来。”
“嗯。”太后挥了挥手。
贵妃退出去后,一位头发斑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宫女走来,行礼之后,所述内容却让太后不怒不喜的面容也浮现出不悦和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