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韩衡痛哼了一声。
庄灵肃着脸,一言未发出门去了。
没一会,韩衡昏昏沉沉看见老头又进来了,带来另外一种药膏。重新上了药包扎好之后,老头板着个脸说:“别再乱动了,要是不想活,也不要死在我家里。”
两人大气不敢出,韩衡看了一眼庄灵,笑了。
“笑什么?”庄灵抬手,本欲摸一摸他的脸,控制住了。
“笑你不可一世,却被个山野老头唬得这么乖顺。”也许因为在梦里,韩衡总觉得眼前这个庄灵不是真的,他比梦外温柔,体贴,肯低头服软。要是庄灵早这样,早明白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而不是只肯给他能给想给也不管韩衡愿不愿意的那些,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韩衡使劲摇了摇头,眉心拧了起来,他在想什么?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还是疼吗?”庄灵有点急了,手足无措,他不知道他能做什么。
“唬你玩儿呢。”韩衡脸色煞白,额头俱是冷汗,眼珠乱转,抿了抿嘴唇,“没什么能吃的吗?我饿了。”
庄灵出去给韩衡找吃的。
庄灵一离开,韩衡浑身真的放松下来,睡意根本抵挡不住,在梦里昏睡过去之前,还发着高烧。
清凉殿,更鼓已经敲过三声。
韩衡悠悠醒转,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殿内仍灯火通明,君明焱骂人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韩衡用力咳嗽了一声,总算引起宫人注意,最先来到床边的是郎东,他身后跟着君明焱,外围是众御医。
郎东扒开韩衡的眼皮检视。
韩衡这才觉出,他衣服都没穿,光裸的皮肤跟丝滑的被面摩挲的感觉很舒服,但他一点也不想睡了。
“血止住了。”郎东庆幸道。
一众御医纷纷松了口气。
韩衡吃力地低头看了一下,伤口还是乌黑,腐肉被再剔了一次,红色看上去很新鲜。不过没梦里的疼。
“等烧退下去,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听完郎东的话,君明焱吩咐人去打水,着郎东给韩衡把伤口清理干净,重新上药包扎,之后屏退所有人。
君明焱在榻边侧身坐着,眼珠上聚满红血丝,疲倦和紧张仿佛堆积到了顶点。
吱呀一声轻响。
二人循声望去。
窗户上四个灯泡一样的黄绿色眼睛差点没把韩衡吓得跳起来,君明焱握住韩衡的手,唇贴在他的耳畔,沉声道:“你那两头龙,一直在外面窝着,把进来清凉殿的人都吓了个半死。”
韩衡转过去,对着两头龙挥了挥手。
两头龙嗓子眼里呜呜出声,下巴搁在窗户上,脑袋把很大的合页窗塞满。
韩衡咳嗽一声:“儿子呢?”
“睡了,想儿子了?”
“没有,一天没见,想什么想。”韩衡摇摇头,嗓音透出十足的虚弱,但他不想睡觉,眼神清澈见底。
“郎东都告诉朕了,对了,上次你提起那个阴芜君,朕的人已经查出来,他是金水现任巫神,不过最近一年都在闭关,没有人见过他。”君明焱顿了顿,“你在梦里看见他之后,真的谁也没有见到?”
韩衡目光闪烁了一下。
“你在梦里见到庄灵了?”君明焱道。没有几个人有能耐进韩衡的梦里,而让他羞于启齿的人更没有几个。
“嗯。他刚把弓箭拿出来,阴芜君就被吓跑了。”韩衡轻描淡写道。
君明焱拧紧眉,“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此前你避免入梦的办法是什么?”
“我有昆山玉。”
“韩衡,要不然,你暂时还是不要再入梦,昆山玉你也别拿下来了,随时带着。此玉除了可以除了能暂时压制异能,也有辟邪的功效。朕记得宫里还有两块,回头朕让人找出来,放到你这里来。”
韩衡连忙阻止道:“我这个伤只能在梦里治,梦里好了自然身上的伤就会好,发烧也是因为在梦里发着烧。”
君明焱为难又愤恨道:“以前朕怎么从不知道……”
“想必是以前的国师……”韩衡给自己噎了一下,“以前我没跟你说吧。这个梦境是阴芜君设下的局,但他已经在梦里被人干掉了,我大概还要进去一两次,伤好了以后,我就不会再去了。”
“你确信庄灵不是要害你?”
“嗯,就是他逼走的阴芜君,我想他应该不是想害我。”韩衡挠了挠头,淡道:“庄岐书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养好伤,如果我不能在梦里痊愈,纵是郎东神乎其技,也没办法治好我,最后我会失血过多而死。”
君明焱咬咬牙,心里很不甘,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等君明焱的人真把昆山玉送来,韩衡偷偷让云蓉把它们先锁到库里去。
第二天早上韩衡的床上被子上全是黑红的半凝固血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果然没好,只是醒来的时候稍微止住了。
韩衡让人把床上的东西换了去洗,又吩咐云蓉让其他人不许胡说。喝粥的时候他一直担心会不会从腰上的伤口漏出去,事实证明他是杞人忧天了。早饭吃好了,韩衡摘下挂脖子上的玉坠,拿个盒子收好。
很快他进入梦里。
鸡鸣声里,小山村新的一天在万道金光的照射下开始了。
韩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移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金灿灿的阳光从窗户投射到地上,韩衡腰上搭着一条手臂,庄灵从背后揽着他睡觉。
韩衡真气不打一处来,不客气地扯开庄灵的手。
庄灵醒了。
“怎么了媳妇?”庄灵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
“起来,谁是你媳妇,谁准你跟我躺一块的,下去!”
庄灵一眼不敢搭地坐起来,沉默地穿好衣服,探手去摸韩衡的额头,韩衡像头倔驴,使劲一甩头。
庄灵没脾气了,语气明显松缓下去:“不烧了。”前一晚他给韩衡冷敷到五更天,天快亮的时候撑不住上床躺了会儿,刚刚进入梦乡就被韩衡一蹄子踹醒。此时简直苦不堪言,头晕脑胀。
“我在那边醒了一下,伤口在流血。”
庄灵闻言连忙把韩衡的被子捞开,果见纱布上都是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裂的,他阴着脸去找来大夫,老大夫也阴着脸,昨晚破例让这两人在自家住下,被家里婆娘数落到天快亮才睡。
个个都是妻管严。
“拆了拆了,还要再换药。”老头吹了吹胡须,把腰带系好。
这次换了药,老头摸了摸韩衡的头,赞许地看向庄灵:“看不出来,你是个疼老婆的,对男媳妇也这么好。其实我儿子,还没成亲,我跟老婆子都看得很开。”眼光上上下下端详庄灵。
庄灵:“……”
“好什么好,不是他我不会伤成这样。”韩衡嗤笑道。
“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我年轻时候,脾气火爆,没少惹毛老婆子,现在年纪大了,她也不管我年轻时候干过什么混账事,都守在我身边,知道我腿脚不好,天天弄药汤给我泡脚,太阳一落山,就不许我再给人看病。她说别人的命她管不着,她就管我一个人。”老大夫絮絮叨叨,给韩衡扎上煮过的干净绷带,老得有些不大能睁开的眼睛时时刻刻带着早上刚睡醒起床困难的朦胧。
“我年轻时候脾气也火爆,做了不少错事。”庄灵刚说了两句,看韩衡无动于衷地板着脸,闭了嘴,把清洗伤口的脏水端出去倒了。
韩衡听见哗一声,伤口包好他就又缩进被子里,但一脖子一声都是黏腻的臭汗,睡着很不舒服。
不一会,庄灵端着热水进来。
“韩衡,你坐起来,我给你擦擦身。”
韩衡别扭了一会儿,说服自己都是为了赶紧好起来,免得老要进来这里,磨磨唧唧坐起来。
衣袍褪下他瘦削的肩头,浑身雪白皮肉跳进庄灵的眼睛里,庄灵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用热帕子给韩衡擦身,一边擦一边平复心绪,调整坐姿。
“下面一点儿,用点劲行不行,没吃早饭啊。”擦背这件事,本来不痒,擦着擦着就觉得哪儿都痒,隔靴搔痒,比原本更难熬。
“这里?”庄灵手往下移。
“嗯。”韩衡轻轻哼了一声。
庄灵给韩衡擦完背,又擦前胸和腹部,这一面他擦得更加轻柔,韩衡的肚子没有从前紧实,但也没有留下疤痕,庄灵在他背上是看见了当初整脸留的疤,他其实很想凑上去亲一口,但一想估计会被韩衡一拳揍飞,遂作罢。挨揍是小事,他不想韩衡再因为跟他闹别扭扯开伤口。
“行了,水都凉了,你想擦多久?”韩衡斜乜一眼庄灵。
庄灵手一顿,帕子丢在铜盆里,起身取来一套干净的单衣,帮韩衡穿上,一面说:“这是老大夫儿子的衣服,你先穿着。”
韩衡老大不耐烦地嗯了声,再次警告庄灵不要趁他睡着的时候爬上他的床。
庄灵看着韩衡毛毛虫似的缩进被子里,忍不住道:“你刚醒来没多久,能睡得着吗?”
韩衡白了他一眼,“睡不着我闭目养神,别跟我说话。”言罢紧紧闭起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庄灵收拾完了,进来端了个小马扎,就在床边坐着,不出声,呼吸放得很轻,目不转睛地看着韩衡。
第141章 一四一
过了一会,韩衡拿手挠了挠心口,故意装作不经意地侧过头,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一下床边。
果然庄灵坐在那儿,两个眼珠子瞪得特别大,深邃的目光凝聚在他的脸上。
韩衡腾地一下坐起身,一脸毛躁地抹了一把后脑勺上睡得翘起的头发,语气中带出点儿不耐烦:“你看着我我怎么睡啊?你是不是不打算让我睡个好觉了?”
“那我出去了。”庄灵道,起身走出门外。
韩衡懵了懵,被子裹紧得像条毛虫,蠕动着闭上眼。这两天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梦境里,他主要就在睡觉,根本睡不着。
门外,老头带着他儿子在比划太极拳。
金灿灿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洒在地上,两人四手缓慢画圈推出。
父亲跟儿子后面多出了一个人,庄灵跟在两人身后,没精打采地以手划出他自己的大西瓜,中间一切,左右推开。
打完两套拳法,医馆开门做生意。
院子里人声鼎沸,韩衡根本没法睡,他猛地把被子从脑袋上扯下来,动作太大,腰子疼得一激灵,嘴角都歪了。
韩衡捂着腰,弱不禁风地靠在门边,这里是医馆的后院,病人都在前院,昨晚到的时候太晚了,漆黑一片,什么也没看到。
外面冷得不得了,韩衡紧紧抓着一袭旧棉袍,黑乎乎的,他腰伸不直,背有点儿佝偻,趿着床边搁着的一双棉鞋,后跟没兜在鞋里,脚踝到后跟那一片皮肉,半透明的白,跟雪一样晶莹剔透。
察觉到背后有人,韩衡转过去就是屈起食中二指作势挖人眼珠,结果两个手腕被人抓住,反倒整个人都栽到庄灵怀里去了。
庄灵脸红红,扶韩衡站直,很有眼色地松开了手,两人之间隔着半米距离。
“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这么冷。袜子不穿,你在发烧!”庄灵语气加重。
“吼什么!吼什么!”韩衡脖子一梗。
庄灵抿抿嘴唇,刚要说话,突然一个身穿红绫袄的小丫头转到后院来,旁边跟了一条摇头摆尾的黄狗。
小丫头歪着头看他俩,扭过脸大声叫道:“李大哥,这两个是谁啊?你们家远房亲戚呀?”
韩衡一脸尴尬,就想进门去。
“李大哥”来到后院,是老头的儿子,长得很老实,两撇耷拉的八字眉,一脸受气包子样。
“他俩是一对儿。”李大哥压低声音,轻扯了一下丫头的袖子,淡道,“你娘不是来看风寒,你再不排好,就让她跟外面站着吹风是不是?”
小丫头一下子挣脱他,好奇地瞪大了眼,“他俩是一对儿?他俩都是男的呀。大哥你别哄我,我看那个,那个不错……”她嘴角一咧,笑着擦了擦口水,“你帮我做个媒呗,回头我给你带两挂腊鱼过来。”
庄灵移步到那姑娘和韩衡中间,挡住她的视线,低下头,从嗓子里挤出两声凶恶的“呿呿”。
黄狗朝着庄灵狂吠起来,小姑娘一下挽紧牵狗绳。
狗前半身被提起来,前肢张狂地在空中连蹬带踹,对庄灵龇出尖利的犬牙。
旋即丫头认真多看了两眼庄灵,食指放在唇边,飞了个媚眼给他,眨眼道:“这个小哥哥我也喜欢,李大哥~”
李大哥早已落荒而逃,没一会儿,昨晚那个不让庄灵他们进门的老太婆,手提一把杀猪刀冲进后院。
小丫头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她的狗被牵狗绳拖得飞起。
韩衡:“……”
庄灵:“……”
这梦里的不知名小村庄也有求偶难的国际普遍问题吗?韩衡晕晕乎乎地想。
老太太满脸皱纹深刻得像干瘪的树皮,腮帮凹陷下去,看着年纪够做她儿子的奶奶。
韩衡又在想,如果他的梦是未来,那未来这个世界的人真的很不好过啊。但转念一想,这个梦境其实是一半靠阴芜君,一半靠他自己支撑起来,也许跟未来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阴芜君也只是跑了,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他会不会看见。如果阴芜君能随心所欲看见他梦里每个地方每时每刻所发生的事情,那他也许也有可能能在自己的梦里办到这些。韩衡试了试集中意念,结果被老太太打断。
老太太冲上来不由分说直接把他往房间里拽,嘴里咕哝着一串韩衡听不懂的发音。
庄灵在后面吼:“别动手!”
老太太一把把韩衡按到床上,粗鲁地拽过被子,给他捂了个严严实实,庄灵跟在她身后,刚要找老太太算账,老太太又冲了出去。
接着门上传来一声清脆的落锁声。
“……”韩衡跟庄灵对视了一眼,韩衡大叫:“放我出去!”
庄灵大叫:“大婶你是好人!”
“……”韩衡白了庄灵一眼,重新回到床上装睡。
“韩衡,你睡了吗?”庄灵问。
韩衡:“Zzzzzzzz……”
庄灵端来小马扎,挨着床坐下来,韩衡留给他的是一个背影,他看了一会,眼圈微微发红,手伸到一半,终究没有狗胆碰他。
“待会我们吃饭怎么办?”韩衡突然想起要紧事,忘了装睡。
庄灵道:“我翻窗户出去。”
韩衡“哦”了一声,又趴下装睡。
“韩衡,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庄灵一脸纠结,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举起手又放下。
“那就不要讲。”韩衡闷声道。不外乎就是要道歉,笑话,道歉他就一定得原谅吗?他孩子也生了塞不回去了,骗也被骗惨了,许多事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小屋里十分安静,庄灵说话的声音比前院求医问药的病人彼此交谈的嘈杂人声还低。
“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你什么时候想好了,给我个机会。”
韩衡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一丝亮光从庄灵眼底腾起。
韩衡又没动了。
庄灵眼睛黯然下去,手肘交叠着,趴在床边,拿眼睛一下下看韩衡,只能看见韩衡的后脑勺。
韩衡一直没睡着,也没跟庄灵说话,他从来没想过,庄灵离他这么近,他能这么平静。也许是因为在梦里少了那些剑拔弩张,他也杀不了庄灵,仇恨的感觉淡了许多。也许,只不过在韩衡眼里,这个庄灵,是他梦里的庄灵。
昨夜的雨水沿着屋檐,凝聚成晶莹的水珠,啪一下在屋檐下的水沟里砸成一朵水花。
除了中午和晚上吃饭,韩衡和庄灵就这么被锁在一间屋子里,晚上来送饭的是老头的儿子。
庄灵本来要喂韩衡吃,韩衡拒绝了,先把菜扒到碗里,就背转身去,自己吃自己的。
两人都吃完后,庄灵收拾碗筷出去洗,这时没人来锁门了。
不过韩衡也不想出去了,风吹得特别冷,他烧得嘴唇都干起壳了,抿嘴就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庄灵在外面刷了碗,去烧热水,先给韩衡擦干净身,就着韩衡擦完身子的水,站到院子里去擦自己。
他靠近脖子的头发都湿了,贴在古铜的皮肤上。
又黑了点,身上肌肉也仿佛更硬实了,雄壮的背部肌肉在腰陡然束紧,庄灵转过身,他低着头,擦得很认真,一条手臂抬起擦腋下,然后换了另一条手臂。
干枯的树影在他身上蜿蜒成几条秀美的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