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既明方才提到铜兽的事,他甚至不曾想到这一层过——上一次他不愿多追究,自然不只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了无处不在的意外,而是因为那一座归云阁的背后本就是辅国公府。当朝辅国公高靖远正是他与二哥的外祖父,而这一支虎豹骑,也正是由辅国公所掌管多年的,轩朝最精锐的军队。
“小哥哥……”
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起伏不定,小花妖就又忘了称呼的规矩,担忧地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地唤了一句。
穆羡鱼被他的声音从沉思中拉回神,这才反应了过来此地不可久留,向四下里一扫便有了定计。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背,微俯了身缓声道:“墨止,这一支攻城弩不能留在这里,要把这里烧掉才行——怕火的话就躲在先生身后,不会伤到你的,别害怕。”
一听他说要点火,墨止的脸色就止不住的隐隐发白,却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扯了小哥哥的衣服躲在他身后。穆羡鱼打怀里掏出了个火折子,试了试风向便甩着了扔下去,那攻城弩上尽是桐油,稍沾些火星就能点着,火势呼的一声随风而起,他却也不再多看,揽着墨止便上了马,朝林中赶了过去。
“这样就能放火……好厉害!”
头一回亲眼见到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小花妖居然没有想象中的畏惧,反倒觉着既紧张又刺激,两人都已赶出去了好一段路,却还忍不住地扒着小哥哥的胳膊回头张望着。穆羡鱼不由无奈失笑,分出只手来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地吓唬道:“小孩子不能玩火,玩火会尿床的。”
“啊……”
被戳破了藏着的小心思,墨止心虚地眨了眨眼睛,却还是一本正经地用力摇了摇头:“先生放心,我不会的!”
毕竟他们这些花草都是靠叶子往外蒸腾水汽,其实根本就没有和人类一样的需求——虽然开花的事暂时还没什么办法,但这种事小花妖却还是很有把握的,一定不会在小哥哥面前丢脸才是。
“少爷——你们可算回来了!”
既明在原地等了他们近一刻钟,已急得来回转了百八十个圈,总算见着了这两个人安然无恙的身影,便忍不住跳了起来。穆羡鱼却只是稍稍勒马,将手中马鞭扔进了他的怀里:“快走,离开这里再说!”
知道事情确实紧急,既明应了一声便上了马,用力地甩了两下鞭子,才勉强坠在了踏雪的后面:“少爷,那火是您放的吗——好端端地放一把火干什么?”
“是我放的。这几日的事下来,显然是有人要害我顺带栽赃辅国公,不能给他们留栽赃的证据——索性一把火烧了,他们要想知道我们究竟是死是活,还得先等火烧完再说。”
穆羡鱼朗声应了一句,略一辨认方向便继续策马狂奔,三人不敢只照着直线跑,在林中拐了七八个方向,直到连穆羡鱼自己都不知道他们究竟跑到了哪里,才终于勒马缓缓停了下来。
“少爷,您方才实在是威风得很,杀伐果断,特别有大将之风。”
既明从马背上跳下来,倒吸着凉气揉了揉两条腿,又上前扶着穆羡鱼和墨止下马:“就是——您能不能告诉我,咱们这是跑到了哪儿了……”
“指望着我认路,你还不如指望踏雪呢。”
穆羡鱼摇摇头坦然地应了一句,才一下马脚下便是一软,竟险些跌坐在地上。唬得既明跟墨止连忙一人一边扶住了他,望着小家伙担忧的目光,穆羡鱼便浅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不要紧,我就是从来没骑过这么久的马……”
“平时我劝您多出去走走,您还非要嫌累,这会儿知道难受了不是?”
既明忍不住唠叨了一句,用袖子拂干净了一块石头,扶着他坐了下去。墨止也跟着蹲在一旁,贴心地替小哥哥揉着腿,却揉着揉着便不由自主出了神。
他心中始终记挂着之前蛊虫叫的那一声——蛊虫绝不会无故自鸣,可穆羡鱼又确实一直没出过什么意外,有心偷偷问问蛊虫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又担心就这么跑出去小哥哥会担心,一时只觉为难的要命。正抿着嘴努力想着办法,额顶就忽然覆上了熟悉的温度:“墨止,在想什么呢,这么用功?”
“我在想——”
墨止本能地应了一声,却又立时刹住了话头。小花妖不会撒谎,却又不能就这么同小哥哥直接实话实说,苦恼地蹲在地上纠结了半晌,才试探着抬起了头轻声道:“先生……您相信这世上有蛊虫吗?”
“蛊虫?”
穆羡鱼讶异地微挑了眉,便不由轻笑出声,无奈地拿扇柄指了指既明:“这个你不如问你既明大哥——我觉得你们两个会比较有共同语言。”
“您看,我就说您是读书读傻了,什么都不信。”
既明正给两匹马搁着草料,闻言便不由撇了嘴,摇了摇头道:“子是不语怪力乱神,那人家是不语,说就一定没有了吗?要我说,不光这巫蛊魇阵兴许都是有的,就连妖怪神仙没准都有,就是咱们肉眼凡胎的看不出来……”
小花妖才站起来就被吓得打了个跌,险些就当场开出朵花来。听了最后的一句才略略放下了心,握紧了拳犹豫半晌,才终于神色郑重地望向了身旁的穆羡鱼:“先生,这世上真的有蛊虫……家里的后院下面就埋着一只,被我给带过来了。”
既明刚喂完了马,才喝了一口水就听见小家伙的惊人之语,刚倒进嘴里的水就一滴不剩地喷了出去,咳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小墨止,你——你说什么?”
“我不该瞒着先生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墨止从袖子里取出了个乌木的小匣子,轻轻搁在了穆羡鱼面前,犹豫片刻才又道:“这蛊虫名叫‘乌雪’,凡是被下了这种蛊的人,都会时时有性命之忧。那一天在街上,我会忽然扑过去,就是因为看到了先生身上带着的一层黑气,所以一直跟在先生的身后……”
——至于为了得道所以下决心要多助的小花妖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给助了出去,却俨然几乎已经把得道的远大理想给抛在了脑后这种事,就只能叹一句缘分奇妙世事无常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把掌心的木匣打开,里头竟当真赫然躺着一只形状凶恶的奇特虫子。只是这传言中的蛊虫却半点儿都没有该有的威风,躺在匣中软成了一滩,不住地打着哆嗦,挣扎了几次却连身子都翻不过来。
“它——它可能是因为刚才的马跑得太快了,我又一直攥着它,然后就不小心给撞晕了……”
墨止心虚地补了一句,轻轻戳了戳那只蛊虫,拨着它翻了个个儿。那蛊虫显然被气得不成,胡乱挥舞着触角想要扑上去,却连直线都走不出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就一头撞在了木匣上面,又把自己给撞得翻了过去。
“如果这个真的就是蛊虫,我好像忽然觉得巫蛊这种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既明也蹲了身子仔细地打量着那只蛊虫,半晌才忍不住摇了摇头,悻悻叹了一句:“说真的,刚才我还觉得小墨止一定是什么世外高人的徒弟,现在我只觉着——下这个蛊的一定是个骗钱的游医……”
作者有话要说: 蛊虫:我有一句妈卖批不知当不当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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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合一!o(*////▽////*)q
第12章 露馅了.
墨止的脸上止不住地红了红,心虚地用力摇头道:“不是的——它其实原本是很厉害的,一只这样的蛊虫,有时候其实就能毁了一整个家……”
他的话音才落,穆羡鱼就忽然领悟了他的意思,微蹙了眉缓声道:“墨止,你是说——这只蛊虫原本就是埋在王府后园的么?”
“我到的时候它就在那里,看样子已经待了好多年了。”
墨止认真地点了点头,把木匣仔细地合上,重新揣回了袖子里面:“还有一件事……刚才我听见它叫了一声。蛊虫没有事的时候是绝不会叫的,如今它被我管着,已经不能再影响家里和先生的气运,却还是有预知危险的本能。我担心——它忽然出声,是说小哥哥有危险……”
既明愕然地起了身,一时竟不知该惊讶墨止居然能控制蛊虫,还是该担忧自家这么多年来就没安生过的殿下这一回又要有什么危险。穆羡鱼的反应却显然要平静得多,只是浅笑着招手示意墨止坐回他身边,轻轻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我们墨止真厉害,连蛊虫都管得住。”
“我可以帮得上很多忙了!”
被表扬了的小花妖脸上不由微红,挺了挺胸膛又一次郑重地强调了一句。穆羡鱼不由失笑出声,正要再好好表扬表扬已经帮了很多忙的小家伙,墨止却像是蓦地想起了些什么,忽然站起了身,脸色便不由变了变。
“怎么了——是不是又有危险?”
既明被吓了一跳,警惕地坐直了身子,向四处仔细地打量着。墨止却只是抿着唇用力摇了摇头,眼中便带了些焦急的水色:“不是危险——我的盆落在马车上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作息一向规律的小花妖这才想起自己居然没带着盆出来,一时只觉得连世界都灰暗了下去。无措地来回转了两圈,忍不住委屈地抱着膝蹲在了地上,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起了转:“是小哥哥给挑的盆……”
“没事没事,不要紧的。等先生回去就再给你挑一个——不,先生回去亲手给你做一个送去烧出来,好不好?”
穆羡鱼怔了片刻,眼里便带了些柔和清浅的笑意,快步过去把小家伙拉进了怀里,耐心地抚了抚脊背,温声哄了一句。墨止被他揽在怀里,抽噎着在他臂间蹭了蹭,抬了头正要说话,一阵本能的危机感却叫他瞬间绷紧了心神。顾不上考虑太多,奋力将穆羡鱼扑得跌坐在了地上:“既明大哥,快把马放了!”
就在他把穆羡鱼扑倒在地上的下一刻,一排弩.箭便呼啸着狠狠扎在了他们原本站着的位置。墨止急着护住穆羡鱼,几乎用整个身子挡住了他,有几支弩.箭擦着背后划了过去,叫头一回受伤的小花妖止不住地吃痛出声,又连忙咬紧了下唇,尽力把闷哼给憋了回去。
“墨止!”
穆羡鱼心中一紧,抱着他就地一滚,避开了第二轮的排弩劲射,揽着少年单薄的身子足下发力,便一并坐在了踏雪的背上。既明摸出了两颗霹雳雷火弹奋力掷在地上,只听一声炸响尘烟四起,两匹马便在白烟的掩映下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林中。
墨止知道情形危机,乖巧地蜷在小哥哥怀里一动不动,却也不敢就这么把伤口给恢复回去。感觉到怀中的少年隐忍着的微弱颤栗,穆羡鱼心中疼得几乎说不出话,一贯温润平和的眸子里竟是蓦地闪过了一抹血色,一边奋力催马,一边分了心尽力柔和下语气:“伤到哪儿了,疼不疼?稍微忍一忍,等安全了先生就替你疗伤……”
“先生不要担心,我不要紧的!”
虽然不敢就这么修复伤口,墨止却也不想让小哥哥太为自己担心,忙大声应了一句。听他开口时中气尚足,穆羡鱼也总算略放了些心,护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分出些心神听着后头的动静,目光便终于一寸寸寒凉了下来。
在林中逃命的本事是他跟二哥学的,而二哥是辅国公亲手教出来的。虽然是头一次用出来,他却几乎已能有这一份确切的把握——能这么快就找到他的踪迹,又下手这样狠辣毫不留情的,整个轩朝也只有一个虎豹骑。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即使他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求,这么多年来安安生生地任凭自己被针对被排挤,到头来却甚至连一个好好活下去的权力都不肯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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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原本是战马,反应比主人要快得多,听见羽箭凌厉的破空之声,还不待穆羡鱼下令,前蹄便硬生生一软,把背上的人给结结实实地摔了出去。
穆羡鱼在踏雪俯身的时候便已有了准备,揽住墨止提气纵身,胸口气息却忽然一滞,眼见着就要狠狠摔在地上,鼻间却仿佛忽然嗅到了一股极清淡的药香。
那药香仿佛极为奇特——就在周身被那股气息包裹的下一刻,他身上的痛处疲惫便仿佛瞬间随之消散淡化,几乎耗尽的内力也忽然盈满了经脉。抬手扯住树枝略一借力,便揽着怀里的少年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小哥哥,我来拦住他们,你和既明大哥快跑!”
墨止清喝了一声,随手扯下了一根枝条,握在手中用力一挥。那原本只有寸许长的树枝竟瞬间化成了一条近丈长的树藤,在空中划开凌厉的弧度,便将激射而来的剑雨尽数卷落在地。
月色清冷,月下少年一袭白衣胜雪,往日里干净清澈的眉眼竟隐隐显出了几分凌厉果决。他心中已只剩下了要救两人脱险的念头,弃了树藤双掌平平摊开,周身边有翠绿色气息升腾扩散,源源不断地灌注进这一片已落尽了叶子的树林中。
像是忽然听到了什么不容违抗的命令,原本在冬日里近乎干枯的树枝竟瞬间不顾一切地生长延伸。枝条凭空交错横栏,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已将这一条路彻底堵死,却仍不罢休地向外伸展着,将一路追击而来的追兵也尽数困进了木质的牢笼之内,才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头一回尝试着发大招欺负人,小花妖的心里却没有半点儿的快意,只剩下一片身份暴露的惶恐跟忐忑。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小哥哥现在究竟是什么反应,微阖了双目缓缓收敛了所剩无几的妖力,身子蓦地一晃,便脱力地向后倒了下去。
“墨止!”
身后传来穆羡鱼担忧急切的声音,随即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柔怀抱里面。把身份泄露了个底朝天的小花妖却根本不敢睁眼,紧紧闭着双眸,委屈的水汽却怎么都止不住地往外冒,徒劳地抬手用力抹着,却不知怎么偏偏越抹越多,最后终于再忍不住,一头扎进了小哥哥的怀里,用力攥紧了带着熟悉气息的衣物:“小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开——我可以用来熬药,还可以用来炖肉吃……我能做很多的事,别不要我……”
他曾听先生说过太多因为暴露身份就被人类抛弃的妖怪的故事——先生说人妖是注定殊途的,即使是那么爱着白蛇的许仙,在刚看到白蛇原型的时候都被吓得昏了过去,这原本就是世间注定的道理,几乎没有人能够例外。
他不想小哥哥也被吓晕过去,也不想被小哥哥丢下。听说只要对人类有用就不一定会被抛弃,可小花妖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阵,却也想不出来自己究竟有什么用处,越想越觉得委屈难抑,也再说不出来什么完整的话,只是团成了个球蜷在小哥哥的怀里,说什么都不肯撒开手。
“墨止——墨止,先别哭了,听小哥哥说……”
穆羡鱼搂着怀里的小白芷球,一时只觉哭笑不得,忙柔声安抚了一句,又耐心地替他轻轻拭净了脸上的泪水。小花妖哭得直打嗝,眼泪抹了就又立刻掉下来,几乎把穆羡鱼胸口的衣物都给浸透了,方圆一里地都是白芷的药香。把一边的踏雪馋得不行,一个劲儿在原地打着转,要不是既明拼死拼活地拉着,几乎就撒开蹄子冲了过去。
“不行不行——能不能有点儿眼力见?我们家殿下跟小墨止正进展到关键的时候呢,不能上去捣乱……”
既明壮着胆子拉住了踏雪的马缰不撒手,一时几乎摆开了舍生取义的架势。踏雪这一回倒是没再为难他,眨巴着眼睛歪了头寻思一阵,便不情不愿地甩了甩尾巴,气呼呼地从地上扯了几根干草嚼着咽了下去。
——有了什么小哥哥就不要马了,这么不讲义气的好吃的还是头一回遇到,要不是看在好吃的哭得那么厉害的份上,下次一定要一捆嫩芽才能放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 踏雪:生气!(〝▼皿▼)
第13章 坦白了.
“墨止……好了,先不要哭了,听小哥哥把话说完再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