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出手往他脑门轻弹,“脑袋瓜里都想什么呢。”
“难道思禅哥说错了么,苏做事向来都是迅雷不及掩耳。”池羽发髻微有松散,想便知是在宫里闻得我归来的消息,就急急忙忙骑马回来了,下马心急连马鞭还握在手中。
我拿过马鞭交给府上下人,随他们左右牵制,微微含笑道:“他呀,更适宜远观。”
池羽说惯双关话,闻言刹那反应,下手略重的打了我下,“你好好供着他吧。”说罢就要甩开我手调头走人,偏偏我抓得紧,他挣脱不开,就这样半推半就地跟我回到寝殿。
寝殿内的摆设犹就,连我走时随手放置在案几上的书都没被动过,尘埃未染的屋里仿佛时间静止一般,虽说稍有些杂乱,倒多出许多生气来,少了冷落许久的萧瑟寂寥。
我离开王府的那一日,天气暑热难挡,殿内望出去,正是一片弱柳随风戏着无穷碧的莲叶,没想到回来已是叠翠流金连池水都染了层枫红色。环顾了圈屋里,我淡笑道:“你们有心了。”说罢,我走到木栏边特意命人安置的矮榻旁,慵懒半躺着赏起了秋景,懒怠地不想动弹,似乎这趟镜月之行让我越发觉得身心俱疲。
池羽剥了个蜜桔,掰下一片尝了味,这才送了片到我嘴边。他的指尖有着剥瓣留下的清甜,让我忍不住将他的指尖一同含进嘴里,好肆浅尝了番。
“昨刚进贡给宫里的越岭白毫,皇上听说你今日归来,大半夜让福安盛送来了。”寻思禅两手端来盖碗轻放在炕几上,袅袅青烟含茶香气从细缝中流出,“泡茶的水是我连日收集的露水,搭配这茶尚佳,你尝尝可喜欢?”
越岭白毫每年这时才出产,采茶日很短,过早过晚都会失了其品质,故价比千金。我少许含了口咽入喉,刚开始少有的苦涩瞬息间被清香甘甜替代,泡茶的水润软适宜,果真是佳配。“确实是好茶,就是太费工夫。”我接连喝下两口,逐渐露了茶杯底,笑道:“要麻烦你再帮我沏一杯。”眼见寻思禅要换新茶,当即阻止说:“何必浪费,紫砂壶离泡过的那些添些水就好了。”
池羽藕臂枕着我肩头,下颚压在自己手臂上,贴的我离我侧后颈很近,缓缓道:“越岭白毫口感清雅,第二泡虽然还有余味,可未免太寡淡了些。”
我微微撇了撇头,有心避开池羽说话时吹来的温热,“不碍事,清淡点亦会有独特的味道。”我说罢拉过在我身后捣鬼的池羽,挠着他腰间让他直求饶,“还闹不闹了?”
“我不敢……不敢了。”池羽极尽全力挣脱了我到魔抓,躲在寻思禅身后的他嘟囔了数句,声音极轻。
王府上下诸事繁重,素心里外忙碌,人显然清瘦许多。素心闻讯匆匆而来,绾发略有松散,额间覆着细密薄汗,脸颊晕红显得她比平日更柔和,“爷回来合该早点派人来通报声,好让府里人早作准备。”素心稍整仪容,端在手中的金描莲荷珐琅盘盛放新收瓜果。
“临时回来的事,哪里是人算的出。”指尖随意抹了把翘头案,木料泛着熹微光亮尘毫不染,我轻笑道:“府里有你管事,我很是放心。行了,东西放小炕桌上,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寻思禅送了素心出屋,回首时眼眸余光仍有少许怜悯,感慨道:“世间终是不可能十全,总有伤心人得不到眷顾。”
池羽熏炉中撒了自己调制的香料,淡幽间掺了少许薄荷脑的气味,他瞥了我眼笑道:“偏偏有个人特别受眷恋,上天要成全了旁的人,某人可就要伤心了。”
我做出伸手想挠他的模样,眸中满是宠溺的笑意,神色凶煞道:“皮痒难耐了是么。”
池羽最是怕痒,连忙往屋外躲,恰好撞上匆匆赶进屋里的影。他眼瞧我逼近,很是敏捷的逃到影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连忙告状:“影哥哥,苏又欺负我。”
影挡在我跟前也不走开,投来的眸色有着无尽的念想关怀,淡然笑道:“苏没被你气着已属不错,哪里敢欺负你。”
寻思禅在我身后噗嗤笑出声,十分赞同道:“谁敢得罪小侯爷,只怕要永无宁日了。”
手轻捏影相较略结实的肩,我慢步回到寻思禅身边,比肩安坐,“怎么回的这般慢?”
影眉眼稍有尴尬,脚下踯躅片刻,低垂眼帘解释道:“六殿下风尘仆仆随你而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总得有人在边上打点一二。苏刚回来就把人撇下,只能我多想着些。”
清丽的晨光从明纸窗户朦胧透入,我慵懒地背靠着寻思禅,细心留意着影的神情,淡笑道:“听来全怪我考虑不周全,高估了轩达、轩才的办事能耐。”
影干笑两声,讨好似得地帮我锤起久坐略僵的腿,“镜月一行还顺利么。”
池羽从影身后灵巧绕过,坐在小炕桌另边,抢话道:“办正事时还能拐个美人回来,你说会坎坷到哪里去了?”
寻思禅有下没下捏着我双肩,侧眸轻笑说:“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刚才忙着求饶,转头就忘了教训。”他思量少倾,调侃灿笑,“头一回见到六殿下时,他可是性子淡漠出名的美人。此次再瞧见,大有不同呢,璃真是好本事。”
我朝后伸手抚上寻思禅脸颊,嘴角似含笑凝望他,“初见你时,你何曾不是待人疏离,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寻思禅眉眼皆含笑似孟夏桃花嫣然无方,“你那时胆大,明知我的身份,依旧敢来招惹我。”
影是个直性子,有话很难藏掖着,不过近来明显改善许多,他稍有斟酌笑道:“所以哥哥是被苏带坏了。”
日子过的快,过去的事皆成云烟,偶尔回想心身愉悦的回忆倒罢了,有些尴尬何必无端提及。影说出口便知坏了事,神情当即微红紧张,抬起的双眸视线飘忽,懊悔地抿嘴反省,小半天嘟囔了句,“我没有别的意思。”
寻思禅嘴边的笑淡然而从容,娓娓开口:“许是年纪渐长了,记性没以前好,我哪里记得住许多。”
熏炉中香烟忽灭,时间仿佛凝固了般,气氛很是微妙,池羽托腮轻笑,“忆昔年往事,这都是老人家爱干的事,怎的你们常乐在其中。”
我轻打响指只见青烟袅袅散来,眼角余光不时瞟向西边客房,耳畔忽有热气吹来,只闻寻思禅轻笑道:“府上早些天就接到婉娘的传书,素心做事稳妥,委屈不了六殿下。”
天色明媚秋高气爽,影拉敞开围栏旁晴水色轻纱帷幔,“一大早就回到府上,苏肯定没去宫中现个身。”影捎来热在碳炉上的铜壶,往青花盖碗里添着水,“皇上肯定要多心了,仔细等他下朝回府不给你好脸色瞧。”
寻思禅明眸皓齿,灿然而笑似春桃恬婉,竹翠疏冷间不知几时起多了份淡然安定,“皇上为了家国大事忙得焦头烂额,你这摄政王只知一味躲懒。”
我半闭着双眸,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半晌懒怠道:“他晓得我脾性,慵散惯了。”
瞌眼冥想不过半刻,忽闻龙涎幽香随秋风拂来,绯色丝发被黑丝带随意束绑,衬得轩弈尘凝肤胜雪,冷冽似腊月红梅。轩弈尘将轩达安排在门外侍候,默然独自进屋,半晌没有开口攀谈,只是坐在离我稍远的交椅上无声品茶,一杯过喉细声呢喃道:“好茶艺。”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已定在寻思禅身上,淡笑开口:“越岭白毫再难得,犹比不上你手艺的可贵。”
我颇为惊异,遂问道:“你怎么肯定这壶茶出自寻思禅的手里?”
轩弈尘含笑复尝,细细品味了番,良久笑道:“品茶亦是观人,小侯爷性子乖巧机敏,影又耿直收敛,至于苏大战神哪有这悠远淡然的心境。放眼屋里,别无二人可选。”
寻思禅淡然道:“谁人不知六殿下茶道之精湛,我这小道不足提起。”
轩弈尘微垂眸摆摆手,双眸赧然含羞,“不敢当,我只是随心而为,岂能称大道。”
说谈不过半会儿,轩弈尘已沏出一壶新茶,茶香逼人闻之欲醉。我举杯浅尝半杯,果真大有不同,越岭白毫本就清淡,出自轩弈尘之手难免更寡淡了些。轩弈尘见我凝神沉思,温文笑道:“怎般?”
“自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更倾心兰艺阁那口茶。”提及过往事,我不免忆起那夜那景,嘴角不禁上扬,脱口便道:“人倒是现在好些,比起那时候,现在虽少了点仙气,可也多出份生气。”
池羽闻言醋意泛起,不假思索说:“你们听听他的话,气人不气人。我们在神武为他担惊受怕,他倒好把我们全部抛诸脑后,如今回来了,还不忘打情骂俏来膈应我们。”
寻思禅推开我,星眸微瞪,唇角笑意依旧,“光见了新人笑,身后旧人只有哭的份了。”
我伸手抓住寻思禅手腕,刚要张口哄慰,王府二门那传来愈响的吵闹声。敢在王府中喧闹的人不多,放肆摆架子的人便是更少,会在我跟前如斯的便就独有一人。才眨眼的功夫,我已然瞧见不远处的苏兮月,身着龙袍大步而来。
苏兮月进屋打量我片晌,面色凝重,“摄政王在其位不谋其事,罔顾朝纲,无故随性而不上朝,该当何罪?”
我悠然自得地晃着腿,淡笑回应:“任凭皇上发落,臣绝不喊冤。”
见惯我笃悠悠惹人厌的模样,苏兮月稍有抿嘴,掠过我定在池羽憋笑的面容上,“小侯爷悉知朝纲朝规,且告诉摄政王有何处罚。”
池羽心中清如明镜,哪里愿意蹚这潭浑水,笑嘻嘻贫嘴道:“皇上要我细数旁人的罪责也罢,摄政王的事我可不敢管,保不准他还没定罪,我先遭殃被贬斥。”
寻思禅双手压着我左肩,下颚压着手背,掌心的温度隔着锦缎秋衫暖心而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小侯爷素来天地不怕,怎么今日退缩了?侯爷似乎有包庇的嫌疑。”寻思禅顽皮地哼笑了声,故意挑事道:“朝堂中刚正的重臣大有人在,皇上要不请纪相爷来处置?”
随口的戏话而已,苏兮月哪里是要真心问罪,撇撇嘴嘀咕:“个个都只会耍嘴皮子功夫。”
池羽挪了半个身子,见苏兮月赌气笑道:“皇上要真想处理摄政王哪需要过问我,派群兵把王府围着就是了。”池羽瞥了眼门外侍奉的小福子,清了喉咙道:“福安盛怎么你的皮是不想要了?”
福安盛站在门外捂嘴憋笑,乍闻责备顿时猛打了个激灵,惶遽而小心地往屋里瞟了眼。福安盛毕竟是近身服侍的内廷总管,只稍一眼,眼尖如他怎不知哪里出了茬子,他赶忙行了个礼,上前接过轩弈尘好心递上的常服。
“皇上真是没半点架子。”轩弈尘轻吹茶面,目光落在岁寒三友雕纹的屏风上,俄顷看向我,星眸弯似弦月笑道:“配着你这薄情郎,实在是可惜。”
屏风后蓦然响起一阵拊掌声,只听苏兮月道:“六皇子既然知道,又为何执意要跟来?”
原是句玩笑话,由着苏兮月这般接过就有些变味了,众人目光不免都聚到一处。轩弈尘脸皮素来薄似蝉翼,经人这么一呛,脸色顿时一白一红,贝齿轻咬下唇,回不出半个字来。
我轻咳两声,口气沉了半分,半开玩笑开口:“我惹得事,似乎殃及无辜了。”
福安盛驾轻就熟地帮苏兮月换完常服,像是怕被牵累,赶紧告退躲到门外伺候。换上便服的苏兮月要比方才柔和许多,不过脸色不大好,始终板着。
我托腮观察着苏兮月细微表情,轻笑道:“打算气我到几时?多怒易伤身。”
池羽一旁听不下去,平反道:“兮月成日为朝政烦忧,苏却四处游历,不怪他恼了。”
寻思禅停下帮我捏肩的手,似是中立和颜悦色道:“这回我站在小皇帝那边,刚进繁阳城就回府,连宫里都不去现个身,确实是璃不对。”
我笑指影道:“你平时最是心直口快,眼下半句不说是在想什么?”
影未料我会让他评理,忙不迭摆手推脱,“你知道我嘴笨容易得罪人。”
“听出来了吧,影也是拐了弯说你的不是呢。对你大家心里都有怨意,苏合该反省反省了。”在他们几个里最会察言观色的是池羽,胆子也最大,说起我颇为肆无忌惮,却从来不会惹我心烦。池羽说话时总是星眸流转,一副宜喜宜嗔的模样。
我双掌支矮榻缓缓直起身,在一众困惑的目光中理着压轴的衣摆,半晌不带情绪地缓缓道:“眼不见为净,既然都嫌我种种不是,我这就离开反省去。”
气氛瞬息万变,前一刻尚是得色的池羽闻言脸色煞白,心里本不顺的苏兮月更是委屈的眼圈微红。倒是影嘴角微撇毫不在意,寻思禅亦是不做声,反倒轻推我,笑嗔道:“赶紧走,苏今日忒坏心眼了。”
我沉吟瞬息没忍住轻笑出声,“他俩的嘴不治一治,以后我还能有好日子过?”话音尚未落完,一只蝶戏牡丹的金丝软枕已朝我飞来,不多会儿我怀里已钻进个可人儿。苏兮月双臂环着我腰,顾不得形象,连连低怨了我几句。
我轻拍苏兮月的后背,宠溺笑道:“当了这么多人的面,你也不怕羞。”苏兮月不肯依饶,摇了摇头哪里又肯放手,我拗不过他,便随着他去。
许久苏兮月平复情绪,渐松手乖巧依挨我坐着。寻思禅见时机成熟,轻声在苏兮月耳畔提醒道:“皇上的心是顺了,也该顾一顾旁人的心绪。”下颚微微点向垂眸不言的轩弈尘,寻思禅轻笑道:“璃是说不上话,只是那位心思消沉,某个人铁定不好受。”
苏兮月方才一时气愤,说话难免口无遮拦,这会儿回过神深谙自己言行得失,遂尴尬笑道:“六殿下见谅,我适才的话只是气苏的胡话,绝无讥嘲的意思。”转瞬一想,苏兮月顿觉不对,道歉反有越描越黑的情势,叹了口气轻拍案几,冲我撇嘴道:“都是你,到处给人添麻烦。”
我霎时无言,片刻无奈道:“好端端怎么又扯我身上,与我何干?”
池羽素来爱数落我,见机接话:“怎会无关,苏若是回王府前先去宫里走一遭哪会出这乱子,分明是你思虑不周。”
我眼明手快抓住要逃的池羽,锢着不让他动弹,作势要挠他的模样咬牙切齿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整治你是不是?这次你求饶都不作用了。”说罢就挠的池羽鬼狐狼嚎般的直求饶,屋里哪个没被池羽玩笑过,现在见他被教训可不就没人相帮了。
轩弈尘沉闷了良久,看不过池羽的惨样,几步到我身边拽进我手臂,池羽趁机迅速逃离我控制,一个人躲得老远。
“你们这群狠心的人,冷眼旁观我被苏欺负。”池羽愤愤整着散乱的外衫,嘟囔说:“往后我可不帮你再出头了,每次都是我被修理。”
寻思禅用银签拣了块蜜瓜递到我嘴边,笑盈盈道:“六殿下可别以为我们心狠,日子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他那张嘴利的很,而且谁都不放过,叫人又爱又恨。”
轩弈尘手有些紧张的抓着我手臂,贪恋地不愿松开,浅笑片晌慢悠悠开口:“就来一会儿工夫,我已经领略过他能说会道的能耐了。”稍作顿息,笑意忽多了半分狡黠,轩弈尘抿嘴笑说:“我方才不过是嫌他吵闹,想给自己图个清静罢了。”
屋里的时间仿佛是被定格了般,有瞬息屏息的安谧到雀鸟无声,后一瞬拊掌拍案几声连连。影性子是最木的,而今连他都忍不住朗笑,况且是苏兮月与寻思禅。
捧腹笑了许久,寻思禅指着池羽半天才开口:“这下池羽当真是棋逢对手了,看来苏的身边以后可是要越来越闹腾了。”
苏兮月闻言赞同地颔首,目光柔和而友善地望着轩逸尘,莞尔悠然道:“从前听闻传言,都说六殿下是个闷性子,喜怒素来不行于色。果然耳听皆是虚,眼见才为实。”
看着此情此景我略微有些恍惚,不禁回首数月前在魔族时的我,孤身一人守着战神殿。那儿常年都是静谧沉宁的岁月,而我亦早已习惯,习以为常到一度以为是自己喜好如斯,如今看来大抵只是年久适应罢了。念想起这番,心中颇为酸凉,有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涌起,仿佛是种畏惧,惧怕只是场美梦,醒来皆是虚。
影跟我日子最长,只稍一眼就能看出我心绪变化,机敏开口:“舟车劳顿许久,又被我们闹上半天,苏和六殿下是不是累了?”
寻思禅聪颖怎听不出话中别意,收敛不少笑意,伸手覆上我搭在案几上的手背,掌心的暖意渐透入我渐凉的心,“说了这会儿话都快晌午了,不如我们早些用午膳,然后你和六殿下好休息会儿养养精神。皇上忙了一早上朝务,想必也会有些乏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