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眸微瞟,随意抬手让他起了身,“去让素心备下车马,我们这更了衣,即刻就来。”
小夏子服了服身子,说话时神情越发谨慎,笑道:“车马已在王府大门外候着,随时可以出发。”
影瞟见我露出的一丝隐忍不耐,忙拦在我跟前道:“王爷更衣需些时候,夏公公不如去前厅吃口茶,坐着等会儿。”
能讨得福安盛喜爱,在宫中混的如鱼得水,这般年纪已位高管事,小夏子鉴貌辨色的能拿可见一斑。他当即领会影话中含义,像被大赦般呼口气,连忙行礼匆忙退离。
“你倒是好心。”我挥手间,出声制止影正欲翻箱倒柜的行为,“不过是内宫聊上几句寻常话,哪需要穿着朝服去见驾,选件不起眼的袍子换上就是了。”
轩弈尘有轩达帮衬着简单装束,“离这是在做无谓的挣扎。你的容色即使换上宦官的服制,犹能让人立刻认出,这是其一。二来,在王府外候着接你进宫的是神武天子的龙辇。纵然你不愿张扬,又怎么避人耳目,做多种种反倒显得做作,掩耳盗铃罢了。”
寻思禅接过影递来的外衫,仔细帮我穿戴整齐,星眸笑似弯月,闪动的眸光甚是明媚,愉悦道:“璃的性子变了许多,要是从前你哪能轻易绕过小夏子。”
这一点倒不假,自来人界我确实变了许多,如若不然,福安盛、小夏子窥伺主子的行为,放我眼里便是死罪。我食指刮过他鼻梁,瞧上一双狡黠、伶俐并充满好奇的眸子,淡笑道:“宫里生活艰险,会领悟出一番生存之道,也是无可厚非的。朝臣为官,不管内廷还是朝堂,谁不是揣摩圣意度日,掌控自己生杀大权的人舒心了,自己日子过得自然平顺。到哪都是一样,难不成你们个个在我面前都是露真性情了?”停顿间我仔细打量着镜中自己装束,淡素却不失威严,是时该还权于苏兮月,这番谦卑合身份的模样刚好。“毕竟是挨一刀子的可怜人,只要没谋逆的意图,那些想活的安顺些的小心思,能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罢了。”
秋色渐浓,风逐渐冷冽起来,像是把利刃刮过每一处都不留生机,浸染出层林的绯色,有心人看去是如此触目惊心。影特意取来两件貂毛大氅,“天色渐冷,晚了更是渗人刺骨。不比从前,小心着凉了。”
寻思禅闻言有一瞬的睁眼,神色怯怯地睨了我眼,瞧我神情如常,暗暗地松了口气。
不痴不聋,何做家翁,即使影有心掩饰措辞,我又非蠢钝之人,怎会听不出话中之意。说来,我身子确不如魔族那会儿,影也是一片关心,我何必怒恼,破坏如今好不容易得到的祥和。
我捏了捏寻思禅在系我脖间大氅带子的手,淡笑温柔道:“你们俩在王府等我回来。”
事发实在突然,小夏子匆忙来请,必是有要事商议,只是婉娘寻我却不让我灵力瞬移而去,可见此事需隐蔽行事。我心中困惑不已,纵然是醉香楼的线索,这番动作似乎也不合常理。我再三嘱咐各项事宜,仍是不放心,遂从魔族调来人手暗中监视保护王府诸人。
马车驶出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我已然发现车马并非往皇宫去的,瞬息间藏在暗袖中的薄刃当机被我抵在小夏子咽喉。小夏子身子霎时一僵,再不敢动分毫,生怕自己乱动撞上刃口,一命呜呼死得冤枉。
我护着身后的轩弈尘,眼底温度尽失,双眸微眯一片冰寒,“想要保住小命,老实交代会比较好。”
豆大的汗珠似雨水滴落,小夏子颤颤巍巍道:“真是皇上派奴才来请王爷,奴才……”他紧张的连咽口水,话都说的不大利索,“奴才出宫时正巧遇到烟公子,他当时与马夫说过几句话,但奴才没听清。奴才说的句句属实,望王爷明察。”
细来思量,我绷直的手犹未松懈,目光紧盯车帘,“如果不想受皮肉苦,你最好老实交代,婉娘究竟要你载我们去哪?”
帘后传来丝毫无惧的笑声,烟的话音里带了丝顽劣道:“这小夏子真不中用,经不得点事,不就是被你吓一吓,居然把话都吐干净了。”
关乎自己性命攸关,而在烟口中似是桩不足为题的小事,小夏子当即脸都青了,偏碍于烟是身份,当下忍着气不敢发作,“奴才真是冤枉,求王爷饶命。”
我余光将小夏子不悦看在眼里,怎说他是苏兮月的人,打狗尚要看主人,何况是烟玩笑过了头。我放下绷紧的手臂,话里苛责冷言:“过分了,如果我刚才一狠手,岂不是平白害条无辜性命。”
车马缓缓往城门方向行驶,烟哼着小调不屑亦不惧我责难,笑道:“你手上沾染的血还少么,始终都是宁错杀千百,从不漏放一人。是什么时候起,苏大战神变得仁慈了?”
轩弈尘小觑一眼小夏子,刚要开口打马虎,却被我轻捏手心拦下,有些事即使有心要瞒,可在聪明人面前是藏不住的。小夏子跟随福安盛做事,年纪虽轻在宫中资质却极为老练,能入福安盛眼的小子会愚笨到哪里去,我们几人的身世怕早猜到七八分,否则适才绝不会开口就提烟保命。
“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外人我态度向来不好,我嘴角挂着冰冷的笑意,“何况……我总要顾得苏兮月感受,乍然看到好端端来报信的活人,回去没了气息,怕是瞧见了心里会不好受。”出口的话像是带了大寒冰霜寒气,直叫小夏子心冻的打了个冷颤。
烟习惯我冷酷残忍的一面,轻笑道:“我说你哪有那善心,原来是怕美人惧色。”
我握着轩弈尘的手甚是温柔,“你别来笑话我,哪日你能过茗毓那关,似乎才有资格讥诮我。”
门帘隔去车外呼啸乱窜的冷风,也让人听不见烟在外咬牙切齿的愤慨。我嘴角浮着回敬的快意,半晌闻得烟字字清晰地说:“苏璃,你好样的。”
“名师出高徒,我岂能让你失望。”玩笑开罢,我神情蓦然严肃起来,喉间声响却放轻些许,“再往前便要出繁阳城了,究竟是什么事,要这么隐秘进行。”
烟匀速驶着马车,没半点要停下车马的意思,他倒不怕有人监听,笑道:“哪有什么密事要商议,只不过是婉娘闲宫里人多嘈杂,寻个由头出宫讨个清闲。你这人别的都好,偏疑心病太重。”烟把驾车的活交给执意跟来的轩达,撩起车帘挤了进来,只是这寻常马车终究不必流香马车与龙辇,原先三人已觉拥挤,再多一人更是水泄不通。
轩弈尘从烟进来就胆怯的躲在我身后,在婉娘面前他虽话少,但不至于此,不啻他见烟时害怕三分,其他几个见到烟都显得会更拘谨。说来魔族长老院那些人,也多爱躲着烟,每每看到他就像看到瘟神一般,没个敢惹他或找他麻烦。
烟凤眸斜来,一双如深潭黑幽的眸子紧盯轩弈尘,那似笑非笑的嘴角半晌上扬,试探道:“六殿下话似乎特别少,可是有心事?”
轩弈尘惊异地抬眸望去,有我护着胆子也是大了几分,莞尔解释:“我原就话少,不像池羽那么能说会道。”
我懒怠地靠在一角,搭在轩弈尘肩上的手却不敢松懈,生防夜里轩达驾车不稳颠簸,毕竟普通车马内饰比不上流香马车厚软,稍不小心就会磕着碰伤。确保轩弈尘安全,我睨向烟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烟闻言笑意越发深邃,原就俊美容貌愈显绚丽,“没什么,不怕我就好。”
我轻嗤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烟耸耸肩对我讥讽毫不在意,只是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好像半点不担心轩达会带错路。说来甚是奇怪,马车出了繁阳城不久就拐进了条小路,照理相间阡陌不好走,偶有颠簸是难免,可现下走的特别顺畅,马蹄下走的仿佛不是泥泞石子路。
第90章 古庄秘道
马车行了大约五里地,被停在一家山野村屋外,周遭甚是寂静,远处隐约可见几户人家。农户外看似静谧,仔细观察能发现不少魔族将士,暗哨更是布置极多,里三层外三层把这包围的十分严实。
踏进小院,烟并没直接把我带进透出烛火的大屋,而是将我们拉进主屋旁像是柴房的矮房。茗毓在屋里等候,破旧尚算干净的桌上摆着几套寻常百姓的外衫,墙上挂着几顶帷帽。
我扫了眼屋内的陈设,目光终落到帷帽上,狐疑笑道:“这是做什么?那屋里是什么人?见他还要这么鬼鬼祟祟。”
烟手脚麻利地换起衣服,顺口解释:“要见的人只是个普通上年纪的乡间农夫。”
穿惯锦缎棉衣,换身粗衣麻布总觉异常扎人,我甚不乐意,所以烟不说还好,一说我立刻停了手中动作,“既然这样,还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做什么?”
“你在王府养尊处优惯了?”烟嘴上责怪着我,面色并不大好,神色间满是对身上粗衣的厌弃。可能是婉娘多有嘱咐的原因,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忍下肺腑埋怨,劝慰道:“对方虽然只是普通百姓,无关紧要的人,但终究谨慎点好。毕竟你和六殿下的容貌太引人注目,加之曝露身份,难免会让人惦记,以后怕会后患无穷。”
其中道理我并非不懂,在来时的马车里,我已听烟说了大概,原先我打算换过装束易容前来,只是启灵时被烟拦下,说是怕被湮濑发现。影和寻思禅没带在身边,只能委屈茗毓服侍完烟,再连带解决我这儿。我沉默无声任由茗毓折腾,心中不知为何有着隐隐不安与忐忑,总觉事情不像肉眼瞧见的那么简单。
大屋里的摆设十分简单,墙灰落了满地,屋顶的瓦片间投进几束淡银色月光,除却破旧的八仙桌椅有特意洒扫过,其他处都积了厚实的灰尘。八仙桌靠门边坐着个老汉,看上去很矮小略有些伛偻,手臂结实有力与他身材极不相称,掌心指间布满老茧,应该是常年劳作造成。坐在他对面是位妇人,衣衫着色简素料子却极好,容色一般,笑得满面和善。
我透过薄纱瞧着那妇人的面容,很难与婉娘那妩媚艳美的丽容想到一块,只是她伪装再巧妙,犹掩不住充满威慑锋芒的双眸。那双闪烁冷似寒冰精芒的眸子,任谁瞧见都会不禁惧怕,可那老伯像是没注意到一般,没半点惧意。我不免多看几眼老汉,心中闪现过一丝念想,模糊不清,仿佛刚要抓住关键,却是稍纵即逝,纵然再努力回想,亦是无力,不过心里泛起的不安愈发浓厚,对这来历不明的老头格外警惕。
婉娘对我招手要我坐到她身旁,笑得看似和善道:“这就是我说得周大叔,你有话问他便好。”
我握拳凝神打量婉娘身上素锦衫子,心中咒骂数遍,纹丝不动站在原地,“敢问周大叔醉香楼地底下当真有复杂密道?”
周老伯回首望来,极老实的回答:“我有次无意闯入,都是亲眼所见。”说话时他突然吞吞吐吐,目光似有若无地划过桌上布包,不肯多说半句。
婉娘嘴角有丝冷寒,口气依旧温煦道:“你放心,只要你老实说出你知道的内容,这一百两黄金就是你的了。”
对普通人家而言,百两黄金是何等的巨额钱财,自然重金下没有撬不开的嘴,那周老伯顿时笑开了花,满脸的褶子笑的更加深,忙吐露道:“那醉香楼下的地道不仅复杂,而且很奇怪。”
我听闻上心许多,纱后眉目不禁变得凝重,迫切问:“哪里蹊跷?”
周老伯不想我反应这么激烈,略有一惊,说话不由得急切起来,“就是有几处和普通地道不一样,更像墓道。”
婉娘神色沉凝端坐在旁边,闻言双眸一瞬微瞪,声音不自觉地上扬,焦急开口:“你刚才所说,可都是真话?若是有半句虚言,休怪我这无情。”
周老伯被婉娘说话的神情语气吓到,只觉寒意从脚底涌起,望着压迫而来的视线,头皮一阵麻凉,“我说的都是实话,真的不像普通的地道。那片地道要比外面的宽,周围都是砖石砌起的墙,而且墙上还有永明灯。”
婉娘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这自称姓周的农夫,阴沉的神情中有着期许的不信任,她反复打量,不敢疏忽半点能看出异样的细节,“你有走到最里去看一下么,光凭你描述的内容,根本没实质性的证明。”
周老伯努力回想,忽然激动地拍桌,看着他异常激动,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只得等着他开,“在进那条路进口的地方,有两排神兽石像,那动物我没看到过,不过面目狰狞,看着怪吓人的。”说道这他忽然羞愧地低了头,手挠了挠后脑勺,道:“我本来觉得里面有宝贝,又喝了些酒壮胆就进去了,谁知道最里面啥都没,就只有个石棺材,而且那棺材很重,我怎么都推不动。”
我怔怔无言,心口像是被巨石压着,连喘息都变得困难生疼。烟手捏着我肩头,温热的体温从他掌心传来,渐变成支撑我镇定的力量。
烟神色凝重道:“你说的墓道石棺都在什么方位?”
周老伯极力回忆,呢喃中满是不确定,道:“好像在醉香楼东北方,最里面那块。”
轩弈尘忍不住开口:“果真么?”
这位周大叔眼里只有布包下的金子,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为让我们相信,发起毒誓道:“都是真话,如果我说的有假话,我出门马上被雷劈。”
“你是怎么会发现那儿的?”婉娘双眸直逼那农夫,眸子漆黑清透,却像深潭古井,冰寒得让人心颤,能看穿别人的心思与谎言,“据我属下回报,你从没在醉香楼做过差事,就算下面真有地道,你从哪里进去?”
周老伯被盯得着只觉悚然,背脊粗衫子渐被冷汗打湿发凉,寒气像顺着血脉直透心窝,老实交代道:“我家是给吴老爷看庄子的,平日里庄子会收成不少蔬果。恰巧小侄在醉香楼里找了个伙计的活干,他与那儿的几个厨子关系都不错,又讨管进货的老爷欢喜,所以有时候我会克扣些庄子运出送人的蔬果,转头高价倒卖给醉香楼,分点给管事老爷,自己赚个糊口钱。”说的毕竟是不光彩的事,周老伯脸色渐臊,头埋地继续说:“有回月头,又是我去醉香楼送货的日子,吴老爷整月都没派人来庄子要东西送到他府上。我就按以往的方法说收成差,报了大半留了不少送往醉香楼,结果送的货多人手又不足,让我帮忙推进存放食物的仓库,事后都忙自己的事,没人管我,我就自己在庄子里闲逛……”
轩弈尘好歹算醉香楼半个老板,听到楼里丑事,论谁都不会舒心。隔着黑纱,我看不到他的神情,犹从口气中听出威严,“中饱私囊、吃里扒外的东西!”
轩达蹙眉咂舌,眉眼深处皆是鄙夷,冷哼讥笑:“据我所知,吴老爷是醉香楼附近城镇的大善人,对下人向来仁厚大方,府上丫鬟小厮的吃穿用度比普通百姓好的多,小姐夫人身边伺候的丫头,个个出去都是小门户家小姐通身的派头。至于对你们庄子管事的一家,可没苛待小气,哪还要你自己去赚补贴钱糊口。”
我生平最看不上背叛主人的混账东西,况且这姓周的看事为了帮自己申辩,不惜暗里诋毁宽以待己的主人,简直无耻。我忍下厌恶嫌弃,冷漠问:“你还记得密道具体入口在醉香楼哪出吗?”
周老伯抱着面前包裹,急得回道:“记得记得,我可以亲自带你们去。”
我没搭理他的话,侧头对满脸嫌恶的轩达道:“有带醉香楼的地图么。”
“我命人已去醉香楼取地图,算时辰应该快到了。”婉娘话音尚在,门外的牲畜嘶鸣声一阵,这野岭过路人烟稀少,来的时辰有恰巧,不用张望便知是地图送到,“要让人把东西送进来么。”
我挥挥手不想多瞧上一眼背主的人,委婉地回绝道:“轩达好生陪周大叔去隔壁稍坐,晚些会有人来请他相认地图。”眼瞧他们快要出屋,我心头闪过刚进屋的疑惑,转念扬声:“周大叔千里赶来着实辛苦,轩达事毕后再陪周大叔去取百两黄金,记得派人好生将他安全送回去。”
隔着黑纱轩达仍能感觉出我对周老伯的厌恶,他不明就里地回头凝望我眼,忍下不愿应答。我双眸瞧不出喜怒善恶直盯着那佝偻的背影,弹指即过,他都没有任何反应,还是轩达点醒才回身磕谢,神情充满了被赏后常见的情绪,只是在那欣喜惊讶后,我似乎瞥见一丝诡谲的兴奋。他看来的眸光像是鬼魅的影爪,一下掐住我脖颈,我感觉到瞬息的窒息,心突然猛地一颤,屋外的寒意似乎从地面传了进来,直从脚底窜到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