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历来人多嘴杂,神武摄政王回京一事,纵然我行事隐秘,仍是掩藏不住的。不到寅时素心前来通报堂前已有贵客驾临,纪非明是头一个到的,不多久连着来了周定保、孔修与魏子稽,至于顾常发带了些许禁军守在王府外,谨防突发偷袭。
“我府上很久没这么热闹了,今日发生什么大事,要劳你们都跑来。”我着了件家常便衣,在几身官服里显得格外突兀。
纪非明深谙我心思,笑说:“苏王爷这摄政王做的真够清闲。”
我淡然一笑,“不过是个名号罢了。”
周定保愕然片刻,幽幽道:“怀狼子野心人的眼里,哪里仅是个称谓,竟不想王爷如此不屑。”
纪非明是朝中大臣鲜有知道我身份的人,自然对我摄政王身份毫无顾忌,亦知皇位对我丝毫没诱惑力。换做不知情的旁人,瞧我这番躲懒不理朝政会觉奇怪倒也自然,毕竟一国之君享尽荣华,有谁不想要呢。
烛影摇曳,屋里烛火只点了尽半,昏鸦间难辨神情,愈发让人难捉摸从不露声色的魏子稽,“王爷的格局乃是天下,神武的王位入不了他的青眼。”
周定保怔忡了瞬间,不确信道:“莫非王爷……”转眼否认自己邪念,“不对啊,我听闻王爷与翔云皇帝关系甚好,再者六殿下正在王府做客,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高处寂寥不胜寒,等神魔争斗结束,九重天的那片天下,我都不太想要去接手,何况在人界无端挑起战事,只为夺这王位。我坦然笑道:“魏子稽的胡话,周兄当真会信?”
周定保嘴角微扬缓缓摇头,眼中却含了几丝认真耿意,“我信苏王爷无心皇位,只不过……”许是自知话里犯了忌讳,他稍有迟疑,声音跟着轻半分,慢慢吐出:“苏兄尽心帮衬皇上,一统三国的心思未必是为自己。”
我捻着茶几上的珊瑚串子,缓缓说:“你们辅佐皇上有不少日子,他的心思最该清楚,何必来套我话呢?”
孔修欠身笑了笑,“王爷多心,我们无他意。只是你不觉得,三国局势平衡太久了吗?”
魏子稽唇边略有浮动,慢条斯理道:“历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又分,太平盛世反不多见。”
“人无伤虎意,难保虎无害人心。”纪非明笑眼温和,口气悠缓像在说桩小事,“苏兄心中磊落,但能确保其他人也是么。”
我不禁有些警觉,面色冷了几分,“你们无端提及天下态势,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孔修见我有所误会,连忙解释道:“并没发生任何事,不过是我们闲谈时无意聊起,想来与苏兄探讨一番。”
我垂眼收敛杀气道:“出师无名只会徒增骂名,难得能有如今国泰明安的景象,再挑事端绝非理智行径。”团在心口的凛冽气淡化不少,我眼角渐弯,“神武在几位操持下日渐繁荣不假,只是究竟底子有多少,你们比我更清楚。我倒想问,眼下的国富民强的情形,真能以一国之力抗衡其他两国,甚至颠覆侵吞了它们?”
纪非明端坐在我右手边,气定神闲吃口茶,笑道:“自然是不能的,翔云虽因之前翔钧误国,终究底子还在。至于镜月,不想在未知未觉中发展至此,如今新皇登基,其治国手段高明,手下多是干将纯臣,国力必然是逐渐强盛。神武想要吞并两国,虽不是痴人说梦,但也谈何容易。”
尚没到日出东山时,天阴冷的直让人瑟缩,我双手移近熏笼取暖,轻笑道:“话既到此,以后别再提起,免得传出去变了样,岂非要惹大祸。”
周定保嫌冷把手笼在两袖中,“苏兄这般谨慎,倒显我们鲁莽了。”
纪非明近来似染风寒,入屋后始终轻咳不断。寻思禅原与我一同进屋,没多久前因小厮传话离开,这会儿端了碗川贝枇杷露给纪非明润肺止咳。眼前纪非明张口要谢,寻思禅淡笑道:“纪大人无须谢我,这是纪夫人方才托人送来的,我可不敢邀功。”
我命人往熏炉中多加些许热炭,揶揄笑道:“娶妻娶贤,纪大人果真好眼力,有此夫人真是羡煞旁人。”
纪非明饮下大半碗汤药,顺了顺气,回敬说:“旁人说这话倒也罢,这话从苏王爷嘴里说出来,显得有些凉薄了。谁不知王爷身边贴心人众多,你要真这么认为,怕是若不少人要伤心了。”他停顿了下,神情微露认真,“我知道王爷与那两位的情谊颇深,只是倘若将来王爷不再理朝事,过起闲云野鹤的隐居日子,他们是否还能保持初心,绝不会犯神武半寸。”
魏子稽蓦地抬眸,幽幽道:“纵然有赤子之心,也奈何不了欲望的心魔,而良知会被一点点吞噬殆尽。只怕终有一日,三国之间的平衡会被打破,到时只剩烽烟战起。”
我默然放下捏完许久的珊瑚手串,“放心,真到那一天,我不会袖手旁观。”
孔修是武将出生,不似文官心中多些弯弯绕绕,闻言头一个笑道:“君子一诺千金,苏兄可不许赖账。”
屋外的冷雾逐渐稀薄,东边天际那轮旭日还没从云雾里探出,天色已清亮起来。我淡笑回应,忽然想到前些时候的奏折。若说一国之君封王府管事为后已是稀奇,还要立来路不明的婴孩为太子,如此荒谬的事,朝中阁老竟无人反对,说出去恐怕无人会信。越想我心中越发生疑,忍不住谈起,不料他们十分镇定,好像我说的是桩平常小事。
“前几日我看到你递上来的议储折子,立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儿做皇子,你们这几个阁老脑门被驴踢了?”
纪非明故意叹气无奈开口:“若非王爷闲来无事找来的麻烦,我等怎会做这么荒唐的事。”
我拨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推卸道:“这话委实冤枉,我不过是顺手救了个婴孩,怎就是惹麻烦了?”
周定保玩笑道:“王爷该多出门巡游几回,如今皇上膝下无子,当年的夺嫡纷争使得宗室人丁单薄,全靠王爷随手拣几个回来,才不至皇位后继无人。”
“去瞧眼皇上起来没有,再晚些就要过上朝时辰了。”我旋即又命素心让厨房准备早膳,利索地解决完闲杂事,笑侃道:“要我去寻几个人倒不是问题,但要麻烦几位大人好生调查番,到时候给我列个流落在外的宗室名单。可要查得仔细些,被人鱼目混珠就不好了。”
熏炉里的炭不时发出噼啪声,炭炉烘得屋内闷热似初夏,小窗被微推开条缝,冷风窜进几许桂香,清幽淡甜甚为醉人。
魏子稽把窗缝敞开多些,伸手摘了少许桂花撒入温茶中,轻轻晃动几下,悠然饮下随之笑道:“苏兄打算的仔细,寻人虽是麻烦事,但谁不知宫里那起子事,才真是千头万绪。你这分明是两者掂量,捡了轻巧的事去做。”
正要张口去堵那张与烟一般讨厌的嘴,房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纷扰声,素心领了府中小厮端来早膳吃食,迅疾地布置好和人数的碗筷,人又匆匆退了出屋。没多时池羽就陪了苏兮月前来,数月的磨砺,苏兮月眉宇愈渐至尊傲气,屋里人不自主地纷纷对他行了君臣礼。
苏兮月摆摆手,略为无奈道:“我早说过,四下无外人,你们不用拘礼,怎么偏不听。”
大早前来,人都还来不及吃早膳,魏子稽从前在军中也是不会委屈自己受累,眼下已是饥肠辘辘,闻言赶忙起身跟着苏兮月落座。
我瞥眼王府大门外,扬声召回渐行渐远的素心,“你让厨房做些干点给将士送去,还有把在外值守的顾将军请进来。”
孔修朗笑道:“还是王爷上心,要把顾常发就这么晾在外面,回去不知会怎么唠叨埋怨我们呢。”
喝了口豆浆润喉,我淡笑开口:“官大一品压死人,你还会怕他?”
“怕自然是不怕。”魏子稽盯着走来的顾常发,声音忽然小了几分,“大老粗斤斤计较起来,也很麻烦。”
顾常发迈着大步行来,飒沓如流星,面貌举止全是武将的豪迈大方,哪里有一丝魏子稽口中的小气。前脚刚踏入屋内,顾常发咧嘴反击道:“我哪比得上文人的九曲心思。”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整理罢仪容,才郑重对苏兮月行了大礼,丝毫不马虎。
王府难得来访客登门,平时纪非明来多半是谈国事,便饭都不曾吃过顿,难得这番热闹。我瞧屋里人大多到齐,唯独缺抹秋色赤红,随口问:“轩弈尘还没起身?”
寻思禅在一旁帮着素心搭把手,嘴角微扬平和道:“六殿下听闻几位到来,以为你们要谈国事,又说自己是别国皇子,为避嫌怎么劝都不肯来。”
我只字应了声,转而是片刻的沉默,“由着他去吧。”
寻思禅在我身边待多,哪会不知晓我心思,不觉失笑:“我已经命小厨房送了早点去,王府的贵客,自然是不能怠慢的。”
池羽手捏瓷勺用力地搅动碗里银耳羹,不时发出的敲击声似是他的不满,嘴里不免带刺道:“不知这位贵客要待到哪日?还是日子一久,干脆占了雀巢。”
指节在池羽头顶敲了下,我对他们口无遮拦素来宽待,今日却露出些许怒意,“谁得罪你找谁撒气去,殃及无辜像什么样子?”
屋里只有影见过我发怒的模样,即使九重天上也没不怕我的,况且从未见过我这样子,更是被吓着,屋里登时沉寂了下来。影一时拿捏不准我想法,打量我许久,忽然微垂头轻笑,“苏放心吧,任凭池羽这张嘴再怎么毒辣,也没人敢寻他报复出气。”
寻思禅豁然明白影话里含义,淡笑诮道:“有话好好说便是了,板起脸教训算什么。关心的话都说不来吗?”他小觑眼满脸没落的池羽,冲我使了眼色,“平白让人受惊吓,还不道歉。”
“劝说要是有用,他还会是这样?”我无奈地看眼池羽,喟叹道:“祸从口出,总有我顾不到的时候。”
池羽略微抬眸,眸中含歉小声嘟囔:“我只在你面前耍嘴皮子不成么。”
我轻抚他被敲疼的脑袋,语气软化下来,“这时辰再不动身去宫中,必定赶不上早朝了。”
苏兮月由着小福子扶起身,手轻轻弹拭袖摆,“摄政王原来记得上朝的时辰,朕还以为摄政王事多记不起,总不见你出现。”
我捏握池羽冰凉的指尖,心中生起内疚,或因担忧而责骂他确实语气重了些。心有烦闷,低落得难免无心多有玩笑,随口回道:“文武大臣此时都在往宫里赶,你迟了早朝可不大好。”又看向陆续起身动作的纪非明等人,“纪兄、周兄皆是朝堂阁老,当属众臣表率,误了朝政恐会招非议。”
纪非明站直理起朝服,时刻注意王府大门外马车动静,等候时不忘揶揄我几句,“苏兄说人向来是一套接一套,就不晓得哪日能负起摄政王的担子。”
我拉着池羽陪他们往大门方向慢走,淡笑道:“空有虚名罢了。如今的朝局哪里需要旁人摄政,君明臣纯治理下神武一片安泰富足。”
苏兮月欲上御驾,闻言止住动作,白我眼轻笑,“朕戴不起摄政王送的高帽,还请皇叔出分力,少做闲散王爷光享荣华。”
天逐渐露出熹光,早起赶商贸的百姓稀疏出家门。朝堂局势虽日益稳固,犹是不能疏忽,顾常发骑马领头在前,孔修则在末尾护驾,而我战神殿的魔将亦像往常,悄然在暗中保护。
我轻拍几下池羽左肩,“别傻站在风口受冻,回屋了。”
池羽双眸微垂,点头随我走动,忽然嗫喏道:“回头我去给六皇子道个歉。”
“不必了,他不是小气之人。”我有意放慢脚步,悠然道:“今日的事,但愿你能记上心。魔族、神族可不似人界,你随意一句,许在百里外就被人听去了,我不希望你的这张利嘴,往后在遇到危险。”停了一会儿步子,我无声叹息,无奈笑说:“只怪过去随你,纵了你这爱说便说的性子。”
寝殿中铜炉四散暖流,炭块间被撒上少许香粉,熏得满屋似沐春暖。轩弈尘侧倚在苏绣金丝软枕上,手中翻着我随手丢在书桌上的游记,其中大多记载的奇景胜地皆非人界所有,许是内容新奇,连我们进屋轩弈尘都不曾注意。影与寻思禅亦在轩弈尘身旁看的起劲,想来确实,我素来事忙无闲暇带影出游,寻思禅从前的身份更是常年关在宅中,无缘赏景。
我淡笑抽走轩弈尘手中的书,随意往前翻阅几眼,“瞧你们看得出神,竟一个没发觉我回屋来。”
轩弈尘没好意思讨要,倒是寻思禅伸手想要夺书,“离快还来,我们正看到兴头上呢。”
我卷起书背手笑望他们,“怎得?看过书便满足了?”
影眸中含了少许神往,幽幽开口:“没得去,解个眼馋也好。”
我眉头微扬,听出话里期许,“待麻烦解决完,我得空带你们多去走走。”
池羽顷刻精神不少,两眸烁光透出欣喜希冀,迫不及待道:“果真吗?苏可要说话算数。”
影神色飞扬,想到出游很是兴奋,开怀道:“苏说话一向重九鼎,绝不会诓人。”
估算时辰差不多婉娘快冥想结束了,想起所谈之事的沉重,我心像落尽深井,只觉冰冷下沉。话越说越少,到后来我干脆听着他们热火朝天的闲聊话,微扬唇角默然饮茶。闲来无事,影絮絮与他们描述起灵山景致,我索性盘坐在旁冥想养神。
更漏声反复在耳边回荡,时间仿佛变得极慢,成了无尽的等待,等着婉娘的到来,等待死亡的宣判。屋门外突然乍起一股凌厉之风,转眼幻成人形,仔细看像极婉娘的剪影。
我起身随手取件衣架子上的外衫,神色淡然如平常,“婉娘有事找我商议,我去去就回。”
寻思禅眼利又怕影说错话,含笑起身陪我走到屋外,他双手微颤帮我整服帖衣襟,眉眼愁似烟波含黛,唇边笑略僵道:“早去早回,我们等你回来午膳。”
短暂的沉默后,我淡笑颔首,只“嗯”一声往婉娘住所慢步走去。
第92章 九十二章
婉娘的居所在王府一角西北处,这僻静的院子已荒废许久,婉娘觉着清净特意命人修葺出来,小院内修缮得华而雅致,院外犹是一片萧条。近来婉娘多在宫中住行,甚少回王府走动,魔将合着也是忘了洒扫,去往院落的杂草除又复生,长势很好,愈发显得这地人烟稀薄。
推开小门便闻一股茶香扑来,我随香寻人果然见婉娘坐在偏厅煮着茶,不时往茶里加进上三界才有的材料。她见我进屋只是指了指案几对面的圈椅,便不再瞧我,双眸紧盯着煮沸的茶水。
我捧起她推到我面前的茶杯,嗅赏茶香,却久不啜一口,半晌又轻放下。婉娘转眼喝下半杯,抬眼瞟我眼,微笑道:“人界小儿手艺尝惯了,姑姑的茶变得如此难以下咽?”
“从前就喝不惯。”我抿了口,颇为嫌弃道:“还是那么甜腻。”
婉娘浑然未觉,连饮几杯,“我怎觉得刚好,倒是那几个小儿的清茶太寡淡,同白水没多大差别。”
我翻了个白眼,嗤鼻失笑道:“一直都没好意思说,你今日既然说起,我实话告诉你,很久前我和烟就觉得你味觉异于常人。”
婉娘坐直挺背,摆出一副魔主尊上的威严,十分不满切齿道:“私下讨论魔尊实在狂悖。”
“目无尊上按礼当诛,不过……”烟斜倚门边,不怀好意地盯着婉娘,眼神只叫人心里发毛,“我无亲无眷倒好,魔主您是苏璃的亲姑姑,论起株连罪责,岂不是您也躲不过?”
婉娘瞪向烟的眼神很是凶煞,恨不得要生吞活剥他般,龇牙说:“放心到时候定让茗毓随你伏罪。”
烟悠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嬉皮笑脸地耸肩回道:“也好,省得留了一人倒是孤独,到时去鬼族,我和他还能做魑魅眷侣。不用再烦心神魔二族的麻烦事,倒也快哉。”
我学着寻思禅的手法泡了壶茶,看似有模有样,入口方知差别,“你别嘴贫,到时他直接赐你天罚,哪里由得你们□□侣。”
烟抽出腰间翠玉烟斗,捻了腰间小袋中少许烟丝,指尖划过婉娘煮水的炉子,火苗似流萤在指尖戏耍,俄顷屋里漫散一股魔族御草轩独产得烟草香味。他平静地望向我,笑得极淡然,“不能同生,共赴死似也不错。”
婉娘冷哼一声,双指挥动瞬间熄灭烟杆中火星,“越说越疯魔了,想死你去找湮濑麻烦,他准会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