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给他绑绷带,听到他这话,倏然脸便红了。我知道他这是挖了坑等着我往里面跳呢,就只能打哈哈,指望他识趣点。
“莫不是你在我这洗盘子洗上瘾,被我这客栈的闲适日子绊住了?”
他沉默一会儿,仿似鼓起勇气,还咽了口口水,才凑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我许是……被这客栈的人绊住了。”
我早有预感他要说这类话,脑子里盘旋着那夜我做的风流梦,面对着真人,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我自然也知道干净的书生的好,他纯粹,是我最缺少却也最渴望的。相处一月有余,他温润却不温吞的性子,加之柔弱外表下沉稳的行事之风,总令人觉得分外心安。然而心中却总少不了忌惮,我生前受尽折磨,对任何人都少不了几分猜忌,加上干娘的事情摆在眼前是个血淋淋的教训,我现今除了拒绝,没有别的希冀。
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时间空气中沉寂得只剩外边呼呼的风声。我极快地抬头瞥了他一眼,那眼睛里燃烧着我曾经也燃烧过的火焰,我透过那眼睛,看到我自己,仿佛放置了千年的古董,锈迹斑斑,死灰一层。
我沉默地放开了他的手,暗骂自己不该接他的话。他见我不回答也猜到答案十之八九是拒绝,仍然在背后叫了一声:“掌柜的?”
眼神中还隐隐带着期盼。
“莫多想,先睡下吧,我这里暂且留你住宿。”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将他赶出了房门。
门外影子踟蹰了很久,屋内灯熄了,却是一夜无眠。
翌日晨起,一切恢复如常,书生也再没说过什么越矩的话,只是我们之间的气氛总不免变得有些奇怪。
“喂……白……白春礼。”
“嗯?”
“你把长廊洒扫洒扫。”
“好。”
类似这样的对话,发生了好多次,他的话变得少了,总是尽可能回避着两个人的接触。
我心中一面暗自嘲讽他不过被我驳了回面子,就放弃,一面感到空落落的,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我错过,第二次重来的机会都没有。
白春礼在我这里住了又一个月。
黎明即起,我刚推开窗牖,店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白春礼很快把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俨然是个人类的小姑娘,肌肤白润,相貌出彩,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制皮材料。
正奇怪这怎么有好皮囊亲自送上门来,门口却突然炸开了锅:“好你个白春礼,你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你这一悔婚,本小姐彻底嫁不出去了!”
一边陪同的丫鬟侍卫也齐声:“就是就是!负心汉!”
好一个泼辣的县令千金,这客栈如此偏僻,竟然也能找上门来。一个黄花大闺女尚未出嫁,跑到这距安阳这么远的地方来,不得不说县令对她是多么溺爱,这中间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财力帮忙搜寻,其中怕是少不了白家的功劳。
我只略注意门口的动静,便自顾自地洗漱去了。洗漱完坐在正厅吃着白春礼做的冬笋腊肉粥,顺带喝几口岩茶。耳朵又不受控制搜寻着门口的声音。二人纠缠良久,哪知那姑娘拎着一大袋行李走了进来,她将包袱堆在我吃饭的桌子上,我不悦地皱皱眉:“客官这是要住店?”
“是,本姑娘听说他在你这儿做杂役,他不跟我回安阳,我就住在这,省的他跑了。”说着手就指向白春礼,白春礼一副犬崽模样,眼泪汪汪的看向我。
许是这一月受他冷落教我恼火,我起了看他好戏的心思:“这简单,小店有钱便可住宿。”
“钱本姑娘有的是,掌柜的只管安排间上房给我。”
言罢只见白春礼的脸上霎时一阵白,霎时一阵青。我笑了笑,安排好住店事宜后,便转身进了内房。
十、 春意
白春礼虽刻意与我拉开距离,却舍不得一走了之,死乞白赖在我这住到了开春,那县令的千金孙岫云,并上一众随从们,自然也是留在此地。
眼瞧着囤粮都要被一干人等吃光,才等来冰消雪融一遭,万物暗自蓄力迎接新生。
天转暖和的第一日,孙岫云便同仆从们上街置办吃食与日常用具等等。我则坐在柜台前对账,手里的算盘打的噼里啪啦,有明着给白春礼等算的,也有人皮生意的暗账。正烦恼白春礼在此地久驻散了我许多生意,他的声音温温吞吞地传来,我乜眼看他缩在桌子一隅,嘴里念的是: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见我望向他,他笑得温润。
我的客栈大大小小节日都过,唯独不过年初一。
承景帝在位,正要到万兆年,年前我被参了折子,收押入狱。
钟崖处处针对我,他扳倒我,圣上交给他处理我温家一案。
年初一,举国欢庆之际。我在牢中已经待了数日,大牢很是阴冷潮湿,窗外的雪偶有飘进来,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几日都不消融。
牢房虽然地处偏僻又有重兵把守,但还是能远远地听见鞭炮声,祝福声。甚至连监管牢房的牢头,脾气都比平日好,还在各牢房前放了一碗酒。我伸手捧起酒碗,一口口抿着,这是个驱寒的好物什,不管怎么说,我得留条命再与家人见一面。
牢房尽头传来开门的声音。
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门口的声音越发嘈杂。传来牢头一贯的驱赶声:“去去去,一个个比驴还慢,快点走!”
“大哥!”
一声疾呼,那是我胞妹知辛的声音。
我愣了愣,手里一个不稳,酒碗滚落到地上,磕碎了碗边,酒撒了一地。
逆光的方向,看不真切东西,似乎是人影儿想冲到我这头来,却被牢头扯住了锁链。
“知辛,莫怕,很快我们就能出去了。”我安慰道。
“左儿,为娘信你!”
“娘,会没事的。”
“左儿,娘信你不是佞臣。”在娘的心中,清誉比性命更重要。
——可惜到如今,温知左此人,都仍然是祸国殃民的佞臣。
他们由牢头牵引着走向我的牢房。胞弟温傲,以及我父母双亲,甚至我府上的侍从,寒冬腊月,一个个都只穿着单薄的囚服,有些与我关押在一起,有些则关押在临近的牢房中。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有不安的,有愤怒的,有憎恶的,不一而同。我在官场中浮沉多年,自然知道这一次大势已去,我们不过是是帝王权术的踏脚石,终究要为了皇权,丢掉性命。不管是甚么目的,君要臣死,我等性命就如同草芥了。
除我被钟崖折磨得不人不鬼,其余老老少少共百四十八人,问罪斩首,抛尸荒野。
只弟温傲,妹知辛,执念过重未曾投胎转世。
我寻过他们很多次,正是梨蕊大婚那日,我撞见温傲,远远看见一众大小鬼怪在凉亭喝酒,有些手里还攥着赴宴的邀请。那些鬼怪我认得,都是被我参了本子下场凄惨的官员。
“温知左可真能装,本官生前也一直看他不顺眼,把我们一众官员都不放在眼里,结果做出来的勾当比我们还恶心。”
“元大人所言极是,想那温知左当年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却平步青云,皇帝对他那般器重,不定是使了什么招数魅惑皇帝。”
“他就是灾祸,管家说当年母亲生他的时候,大半边的天都红了,当时可正下着雨。后来也是他,连累我们入狱,死后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母亲当年还相信他为人正直,如今他做那人皮生意,真是叫我又恨他又恶心他。”
听罢温傲一席话,如剥皮刮骨,寒痛难当。
我自是不再听墙角,默默离去。
从踏进大牢那一刻到如今,春节,就成为最大的讽刺。
只是我胞妹,不知又去何处寻得。
心绪混乱,浑浑噩噩算着账,转眼到了黄昏。
“劳烦,掌柜的在吗?”
我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夕阳映照下,来人的轮廓都模糊了许多,看着竟十分不真实。但那声音,那容貌,叫我欣喜,叫我心惊。
来人一身浅红色的流云纹印花布衫,套了一件紫色的轻纱,有些地方被灰尘弄脏,头上惊鹄髻却快要分辨不出样子,松松垮垮掉下来几缕发丝,看来十分疲惫。正是我苦寻不到的胞妹温知辛。
我压抑住心中颤抖,看着眼前的人,但她似乎有些异样。
“我是掌柜,姑娘可是要住宿?”
她摇摇头:“我来寻人。”
“哦?不知寻的是何人?”
“寻我的兄长温知左。”
我强忍着泪意道:“为何寻他?”
披着修制后与生前容貌无二致的人皮,她却当着我的面寻我,看来前尘往事她已经忘得差不多,只剩下沉重的执念折磨着自己,无法转世投胎。
“我的兄长,自幼天资过人,后深得皇上器重,可惜他们都说我兄长野心太大,最后温家才家破人亡。我知道兄长一定不是奸臣,当年为官的时候,他焚膏继晷,呕心泣血……谁知道最后是这样的下场。”
她停下来,觉得自己与一个陌生人说的太多,脸上有些羞赧。
“既然是他害得,为何还要见他?”
“我,我就想见见他,想知道他过得怎样,他们都说兄长没死,我倒宁愿他死了,否则背着佞臣的骂名活下来,心中定是千刀万剐吧。”
“姑娘执念莫要过重,命数这事,本就是半点由不得人,各人有各人的路。”
她无奈地笑笑:“都说福祸难料,仔细想来话却不假,若没有执念留在此处,也不会遇到那般真心对我的夫君。”
“既如此,不投胎也未尝不好。”
正说着话,就听见客栈外远远地传来男子的喊声,由远及近。男人急匆匆闯进我店里,看也没看我一眼,只盯着知辛,眼神急切地像是要盯出洞来:“可算找到你,怎么一个人跑这么大老远来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出来踏青,不小心迷路了,见这儿有间客栈我从来没来过,便想问问掌柜的可见过我兄长。”
男人眼神柔和,为她将几缕发丝整理到发髻中:“咱们不是说好不计较这些了吗,不问世事,做两只长命的野鬼,逍遥自在。”
知辛妥协地抓了抓他的手:“放心,我不投胎,我就是想知道兄长过得好不好,你不也常说兄长救了你一命么,可惜我糊涂,连他的模样都忘了,这样也来寻人,怕是再也找不到他。”
知辛还有些迷迷糊糊,男人却略带警惕地看着我:“内子生性糊涂,多有叨扰,掌柜的莫怪。”
这男人我眼熟得很,仔细想来,当年在狱中,那老妇人求我救他儿子宋沅一命,给我的画像画的就是这人。
没想到,竟是他,给了知辛一隅安定,代替我这个长兄弥补了缺憾。因果孽报,一报还一报。
遑论我从前与他家的过节,只说我如今的恶名,想必他第一眼就已认出我来,却不说破。他将知辛揽在身后,对我道:“内子寻长兄已久,可惜不知她生前遭遇过何种苦痛,竟将生平悉数忘却,亦忘了长兄模样。哪怕是现在,她也时常忘记许多人和事。前些日子我与她途经地府,有人说在此处有一间客栈,可找到他兄长,那人掌柜的可曾见过?”
知辛澄澈的眼睛望着我,从里面能看到我几乎失态。扯出一个不算太难看的笑,我道:“你们来问我,是问对了人,我曾见过他。”
知辛眼睛立刻亮了:“当真?”
“当真,他的冤情早得已沉冤昭雪。虽说是做过几年鬼,却是个极受敬重的,过得逍遥自在,几年过后便投胎去也。”
“那可真是太好了!”
“姑娘不必再寻他,据说他投生了个王爷胎,一生闲散富贵,衣食无忧,能活到古稀之年。”
“知道他过得好我便放心了,多谢掌柜。”
“无妨。”
......
看着他们相依偎着走远,我的思绪也飘得远了,温傲是我生前最疼爱的,相比之下,知辛能得到的来自兄长的照拂却很少。
哪里知道温傲恨我入骨,知辛却敬我关心我。
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像知辛那般不问前尘,安心做一只野鬼与心爱之人厮守,与投胎去人世相比,未尝不更是一种快乐自在。而我只想着我与书生隔阂颇多,一味压制内心想法,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姿态实在可笑。
一时感慨万千。
十一 、 情起
夜里,我拉一条矮椅坐在门槛外,有一下没一下喝着前年酿造下的裕雪酒,漫天星子照的清透,没有月光。白日的事给我很大冲击,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忍不住开口唤她一声知辛,此刻那两个字在唇边,也只是磨碎在牙缝中。
“掌柜,夜深了,早点回屋歇息吧。”
白春礼迈着柔缓的步子走过来,我酒劲上头,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了。
我起身,将圆木矮凳提回屋内,顺手闩上门:“他们都睡下了?”
“恩。”
本来我与白春礼隔阂就颇多,尚待解决,打半路冒出孙岫云,瞬间将局面搅得更乱。成天围着白春礼转,本来我两就话说的不多,现在倒好,几天说不上一句,白春礼倒是显得坐怀不乱,只我心中冒着不知名的火。
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话说回来,孙岫云却是我招进来的,此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径直向前走去,未看白春礼一眼。哪知酒劲忽起,临上楼摔了个趔趄。膝盖嗑在台阶上,一阵吃痛。我感觉背后他的目光,越发羞恼,刚才姿势过分滑稽,那厮正忍着笑,憋得辛苦。
“好笑么?”
他被戳穿,干咳一声走上前来正待扶住我:“掌柜醉了,还是小心点走路。”
我一手拍开他伸过来的手:“要你管甚?爬个楼而已。”
话虽如此,楼梯却歪歪扭扭,晃出好几个残影,我傻眼,顿了顿脚步。
“莫要任性。”白春礼突然强势道。
望着他越靠越近,我的头脑更加昏昏沉沉,一个冲动推开他,他摔在墙上:“你几时如此专断了?之前不还是表了真心就退缩?你个懦夫。”
冰冷的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我脑子顿时清醒不少,心下暗叫不好,又说浑话了。我讷讷看着他,却不知道再如何开口。
他却也不管吃痛的左肩,一张脸凑过来,越来越近:“掌柜方才的可是真心话?”
我扭过头去只不看他:“玩笑话。”
露水又重了几分,甚至能隐隐听见山野里有野兽的嚎叫声。
我决意不与白春礼纠缠,径自往楼上爬去,真是说什么都是错。
感受到他焦灼的目光,我不禁觉得头皮发麻。
“掌柜的又要逃避到几时?。”
我停在房门前。
昏暗的灯光下是我飘摇的影子,那影子看起来也淡淡的,像是要消失般。我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纹清晰可见,诡异的生命线,断续的姻缘线,曾有相士说我这掌纹:“命不在五行中,似活非活。缘逃出运程外,将有即无。”
我在怕。
怕得影子更淡了。
“白春礼。”我吸了口气。
“恩?”
“若我说,好,呢?”
“我必真心以待。”他的声音隐隐透着兴奋。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然。”
“既如此,我心中烦闷得紧,你再去酒窖里拿些酒来,我们说会儿真心话。”
我推开`房门在桌子前坐好,很快白春礼便取来两坛酒:“掌柜已经有些醉了,可还经受得住?”
“无碍。”
他斟了杯两杯酒,我拿起其中一杯:“你可相信因果孽报?”
“信,也不信。”
“这话怎讲?”
“这世间很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若有因果孽报,那么何为善,何为恶?然而若要说完全没有,那很多现世报,却又无法解释了,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遵从自己的本意,遵从本意作恶了,恶便恶了,遭受报应也坦然,不是么?。”
当年我何尝不是遵从本意,最后心甘情愿入狱,然而人类终究矛盾,即便坦然接受结果,内心总是会有不该有的期冀萌芽,一旦没来得及掐灭,便如同疯草般猛长。
后来就掩盖了本意,成为不甘。
“我虽不知你在怕什么,但我愿意同你一起承受。”他说完,抿了口酒。
酒过三巡,夜微醺。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至天际已经微微发白。白春礼便回房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