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复光看那茶具极粗,心知他必有用意,念完了手上这一封奏请靖边王还朝的折子,不等商承弼发出大脾气来就道,“皇上,且用杯茶。”他声音原就极似晋枢机,这句话说出来,语气中倒有劝抚的意味,正中了商承弼心意,小顺子停了片刻,见商承弼听了那样一封奏折也未曾扔出东西来,便壮着胆子将茶盏送上。
商承弼一看眼前这乌黢黢的茶碗,再看一眼小顺子,已然伸出去的手却顿住了,半晌,终于问了一句,“他,究竟如何?”
续断(2)
晋枢机现在如何。
晋枢机现在好得不能再好。自月前到如今,已有不知多少举子多番托人向他这里投了卷子来,晋枢机将卷子分为诗、赋、策、论四格,将看得入眼的俱贴在临渊王府外的泥墙上,供人品评。大梁这一年虽为天灾所苦,但商承弼即位这些年,励精图治,教化四方,倒也真有不少人才,晋枢机府外泥墙上的好文章,也实在是有几篇的。时隔三年,才有了今年这一科,许多举子蓄势待发,京安又是天子脚下,文脉汇聚,便有无数文人试子聚集到临渊王府门前来看诗文,更有好事的还要比出个一二三来。临渊王府的门房专备了纯铜打制的玉兰花,今科的举子都可以拿着自己的“浮票”前来领一朵,,由专人钉在喜欢的文章下面。时人称之为“泥墙簪花”。而文章下铜花最多的,被称为“金花状元”。
赫连傒将他的斩马刀放在几上,端起了晋枢机早泡好的,刚出色的北苑银针,饮足了一口才道,“墙上的钉花更多了。你这主意不错。”
晋枢机桌上摊着的是这一届入了会试的考生名录,右手边却是门房送来的领了铜花的考生名单,微微一笑,“这一届有举子九百六十七人,领了铜花的,不过二百之数,看来,我这名声,还是差得很呢。”
临渊侯倚色封王,他的名声的确不怎么样。今科的试子,肯投卷子的,多是些投机之辈,肯簪花的,虽说未必看得起他,但至少不是拘泥不化之人。剩下的,有自命清高的,有不屑为伍的,当然也有已投靠了别人,不会再关注晋枢机的。
如今的试子里,呼声最高的,还是三个人。
一个就是晋枢机府外泥墙上那位“金花状元”,余姚人士,作得宏篇巨赋,笔力万钧,另一位却是吏部侍郎田仁亮的族侄田芳,写得一手好策论,听说尤擅治水,去岁黄河水患,他曾上治水六策给商承弼,助益不小。京安的各大赌坊开了盘口,这两位都是大热门,但赔率最低的,却是那位一个月前还名不见经传的楚地举子楚复光。
今科的赌盘如此热闹,这位楚公子众人却是讳莫如深,尤其是,在临渊王府门前,这人,更是提不得的。
赫连傒看晋枢机,“陈光棣已经是你的人了,陶源行将就木,虽据礼部尚书高位,不过尸位素餐。程凯和葛洪卿早在两年前就已投靠了你,整个礼部都在你掌控之中。这几年你几番笼络,吏部除了田仁亮,也基本都为你驱策,这一届的科考,你可说是掌握着全部的命脉。你究竟,是要谁做状元?”
晋枢机浅笑,“状元不过虚名罢了,一个集贤院修撰,能做什么。”
赫连傒已喝完了那杯茶,自己又添了水,也不论有没有茶意,再喝一口,“我不懂你们文人的事,只是,今科能中的一百余人,状元先且不论,大多都是要放到地方知县知州的,你握着他们的前程,固然是深谋远虑,可也未免太远了些。等这些人真正熬到中枢,能用的时候,怕不得十年八年。倒不如我跃马南下,与商承弼在战场上一决高下的痛快。”
晋枢机笑而不语。
赫连傒看他一脸的莫测高深,又提起炉上的铜壶来,这一次,却是帮晋枢机添了茶水,“你要做什么,总有你的道理。你不欲说,我也不必问。只你该记得,你哥哥说过的,你的身子,还是不能思虑太过。若是绸缪得太多,伤了自己,我却不能一味依你了。”
晋枢机抬起头,重瞳一轮,似笑非笑,“你放心。不到收回这五年这个破败的身子的利息,我是不舍得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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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看到这么多老朋友呢。
《三家》的故事是接着《槐杀》的,这么多年,你们如此记挂我,总该完结了它,给大家一个交代。
因为合约的原因,换了一个名字,故事,是接着“入局”以后的故事的,欢迎大家,和我一起走下去
这两年,我也真的是想小商和小晋了呢
爱你们
续断(3)
商衾寒在养伤,晋枢机那一剑太狠,他却并非不能抵御,只是,当时的情势,他若不拼着受了这一剑,也不是仁义满天下的钧天王叔了。
这些天,商承弼赐医赐药,恩宠殊隆,楚衣轻也住在王府之中,日日诊视,直到伤愈。
只是,二人之间,除了诊病,竟是一句话也没有的。楚衣轻从前还会给一两个手势,如今,看了他伤势,对他竟比寻常病人还冷漠。商衾寒知道他恼恨自己,索性不解释,只吩咐风行,认真服侍师叔,不可怠慢。
这一日,楚衣轻换过了?2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詈笠坏酪缧写蚴质疲猿埔厝チ恕?br /> 商衾寒先命风行退下,却在楚衣轻要走的时候拦住了他,“昭列,我知道你气恨我。但这一次,实是晋枢机挑衅我,并非我设计他。”
楚衣轻淡淡一笑,不发一言。
商衾寒握住他收拾药箱的手腕,“他是你弟弟,你尚且管不了,却要怪我没有老老实实地被他杀了,你要我如何?”
楚衣轻实在不欲跟他说话,再次听到他砌词狡辩,避重就轻,连冷笑一声也欠奉。
商衾寒见他不动,只深情款款地望着他,“这些日子,你用了这么狠的药,也该消气了。
楚衣轻左手向商衾寒握住他的手腕上一拂,商衾寒没想到他居然会用上五成内力,一时不防松了手,楚衣轻抽回手,提了药箱便要离开。
商衾寒提高了声音,“昭列,你不是晋枢机,我也不是商承弼,咱们二人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楚衣轻转回头,恭恭敬敬地用手指比划,“师兄若觉得衣轻无理取闹,尽可责罚。至于其他,便不必再提了。”
商衾寒早知道他性子,打定了主意就不回头的,此时只是道,“你弟弟忍辱负重,不是会轻易罢手的人。这一个月,他让你进府看住我,以免妨碍他动作。明日,就是会试,他大张旗鼓送了楚复光进宫,又延揽了不少试子,所图非小——”
楚衣轻听他说起晋枢机,慢慢回转身来,认真听着。
商衾寒正色道,“他最恨的人,第一,是当今天子,第二,便是我。”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宫里的消息,他的手,已经伸到琼林苑去了,那里的侍卫、宫人,这几日变动频繁得很。”他语气中倒真有几分真诚的担心,“我从不怀疑重华公子的才干,只是,他所图非小,这次,又是布置多年雷霆一击,无论输赢,恐怕,都是天翻地覆,血雨腥风。”
楚衣轻先时还认真听着,等他听完,才一字一字比道,“他多年筹划,恐怕,全在你眼中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若还当我是师弟,就给他一条活路。莫在似此番陷害他,背负天下人的骂名。”
商衾寒神色极痛,“你究竟要误会我到什么时候?你世事洞明,看到你弟弟举步维艰,难道不知道,我也是无路可退。他带剑临朝,口口声声取我性命。皇上对我,忌惮甚深,我不受他这一剑,难道还要一并做了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不成。那风行怎么办,新旸怎么办,四十万靖王军又怎么办?自六年前,我带兵入楚,与他,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你可以因为我伤他怪我,但你不能连我被他所伤都怪我吧!”
楚衣轻终于开了口,用得,是传音入密,直直戳到商衾寒心里去,“我也是楚人,你我,也是不共戴天之仇。”
杜衡(1)
楚复光上考场的前一日,小顺子早已打点好了一切。饮食百物,无不齐备。楚人素有“饭稻羹鱼”的传统,汤水活鲜无法带入考场去,便命尚食局使尽百般手段,做了鱼糜饭团等各式细点装进极华贵的墨玉食盒中去。刘长顺如今是商承弼面前第一红人,连他师父王传喜这样经年的老人也没有他在天昭帝跟前的体面,更何况,临渊王离宫这些天,楚复光日日伴驾,内宫朝野沸沸扬扬。早有人将他当成了承恩侯第二,自然着意巴结,楚复光倒是宠辱不惊,以前服侍过晋枢机的宫人,私下里倒也絮叨几句,说他有临渊王风采。
商承弼倒是记得今日是会试的,只是,国家这么大,他虽知道楚复光是今科举子,倒没有把他和春闱联系起来。下了朝,无人侍奉饮酒,才想起来那个和他有着同样一管子声音的人考试去了。
春试三场,每场三天,算下来,他有足足九天见不到楚复光。他自己心里是不觉得自己将这个西贝货当替身的,可这么个解闷的玩意儿真的不在了,他的心绪却越发急躁起来。山河万里,臣公千余,奏章百封,却没有一条好消息,尤其是,如今案上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沉沧河一百余梁人劫夺北狄牛马,被北狄的左且渠撞到,北狄士兵战力强悍,哪里是梁人所能抵抗,一百三十人尽皆死于狄人之手,带队的两人惨被割喉。北狄使臣竟来信谴责梁人强盗。商承弼龙颜大怒,拍案而起!新换的紫檀木的御案被他一掌裂成了四半,桌上的奏折哗啦啦散了一地,栖凤阁内连晋枢机养得猫都不敢叫一声。
“真是岂有此理!”大梁与北狄本是世仇,尤其是商承弼继位以来,重用商衾寒,十年连杀北狄三位国主,可说仇深似海。赫连傒一统草原,横刀称汗后,狄人士气大振,实有荡平宇内之志。双方蓄势待发,狄人与梁人都知道,三年之内,必有一战。梁狄双方虽是边衅不断,但梁人富庶,从来是北狄没有粮草财帛就放马来抢夺,这次竟没想到,一向被北狄抢得紧闭门户退避河东的梁民竟然会去抢北狄的牛马。
同样的战报,商衾寒收到的比商承弼还早,风行将武威郡的奏报送上来的时候,商衾寒的脸色晦暗难明。风行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再不敢撒娇,只恭立面北,敬候吩咐。
商承弼将奏报递给他看,风行双手接过,粗粗扫了一眼,不自禁地咦了一声,再细看一遍,才低声道,“老百姓饿急了。”
是啊,连悍如飞鹰的狄人的牛马都敢去抢,百姓真是饿疯了。
商衾寒低头望了一眼垂手待命的儿子,长叹一声,“靖王军驻守成墉关十二年,居然逼得生民宁战狄虏,劫胡果腹,是我父子的罪过啊。”
风行立刻跪下了,“是孩儿调度不力,米粮居然不能到沉沧河,致使逼良为寇,命丧敌手,请父帅责罚。”
商衾寒摆摆手,面色如磐,风行长跪请罪,不敢稍动,良久,商衾寒才命跪在地上的儿子起来,“为父身为皇裔,受百姓供养,又忝为主帅,食军饷之奉,却无力护佑我大梁子民,实在惭愧无地。去吩咐长史,自今日起,商衾寒只以糙米素馔为食,不破北狄,誓不食荤。”
风行伏地跪请,“儿子也是皇裔靖军,忝官尸禄,惶恐至极,父亲不食荤胙,儿子更不敢用,直到盛世无饥馁,田野尽稻香。”
商衾寒静静注视儿子神色,见他意真心诚、纯孝仁爱,满怀欣慰,但又想到他小小一个人,每日读书习武,只吃粗米野菜哪里受得住,原要劝阻,但见他一双眸子清明,慷慨决毅,到底不愿负了他这番志气,索性点头道,“好!”
风行感觉到父亲信任,正色叩首,“多谢父王。”
商衾寒看着儿子渐渐长成,心下感慨,虽记挂边境饥民却也难掩骄傲,见小风行明白他心意,难得调笑道,“你不小了,该知道这誓愿有多难。将来想肉吃,可不许叫馋。”
风行紧紧攥着拳,“百姓连草根都吃不上了,我哪里还有脸想肉。爹,让我带一支亲兵,杀到沉沧河,给惨死的同胞报仇!”
商衾寒却轻轻摇了摇头,“为将帅者,最忌意气用事,如今,还不是时候。”
杜衡(2)
楚衣轻是在五天后才发现了风行只用素食的,说是入了春,实际上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寒意料峭,长身子的孩子今日吃些冬菇白菜,明儿还是萝卜豆腐,米是糙米,面是粗麦,一两天只当是五谷杂粮强身健体,吃得久了就觉出不对来。风行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哪一日少得牛羊肉吃。
楚衣轻再一次见他吃着豌豆饭,便吩咐云泽,说是今日早市的新笋,叫煲一个当归春笋乌鸡汤来,风行连忙逊谢,只说自己吃得很好了,却不肯揭出缘由来。可云泽是多机灵的人,楚衣轻哑疾不便,他一人在身边便服侍得周到妥帖,更加之商衾寒并未刻意隐瞒此事,不到半刻功夫,就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楚衣轻素来疼爱风行,想到这孩子自小懂事委屈,没有母亲疼顾也就罢了,身为小王爷,文武功课繁重,却怎么也是锦衣玉食,没想到,如今竟连吃口肉都不得了。一时心疼,便又留下来着意做些无荤的药膳给他补身子,别饿坏了才好。如此一来,在钧天王府就又住了两月,直到春闱放榜。
晋枢机全部的心思都投在这次春闱上,自然一早就派了妥帖的人去看。看榜的将晋王爷吩咐的人由榜首到榜末足足对了三回,才稳稳当当地回去。临渊王的眼力果然不差,投过来的一百多个试子,倒有十七个都榜上有名。其中泥墙簪花的金花状元孔梦更中了会元,一时风头大盛。
晋枢机接到属下回报,微微一笑,才同赫连傒没饮完一杯茶,新出炉的会元就上门了。赫连傒着意留心晋枢机神色,却见他重瞳跃曜,轻抿了一口花茶,道,“叫他踏实准备殿上对策,这金花状元已经叫出去了,别丢了我的脸才是。”
“是。”能在晋枢机身边服侍的,自然是机灵人,听王爷这话很将这位孔梦兄当自己人,招待的时候更客气了许多。因此,孔梦虽然未能见到晋枢机,却也得以在临渊王府的暖阁用了一杯热茶,又对着书房遥遥一揖才去。
晋枢机听说了,不过一笑。
赫连傒擦着他硕大的斩马刀,“倒是个聪明人,可惜了。”
晋枢机仿似没听懂他后面半句叹息,只道,“这种时候,知道投了我的,都是聪明人。”
赫连傒只定定盯着斩马刀雪亮的锋刃,“那位三年前你用尽心力培植的冒牌货呢?”
晋枢机道,“他也在榜上。”
赫连傒放下刀,起身拿了那单子来,见楚复光的名字后写得是第五十七名,不过冷笑,“你花了多少工夫,他也恁地无用。”
晋枢机笑而不语,这位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呢,他端起茶来,考了这个名次,他对我,也是真的忠心了。
春试放了榜,一向善体上意的顺公公却犯了难,楚公子大名在列,固然不假,但这个名次报上去,圣上的脸色可未必好看了。他这边为难,楚复光却超然物外的样子,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风头都被那位金花状元压了下去。
顺公公此时才明白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却依然殷勤奉承着,将每日都要奉上的冰糖桃仁送去给楚复光,脸上的恭喜也是万分真诚,又叫尚食局另做一桌全鱼脍来,恭贺楚公子杏榜题名。
刘长顺是奴才,奴才最擅长的自是钻营巴结,却不料,这一桌鱼,几乎吃掉了五代经营,鼎祚昌隆的大梁江山。
杜衡(3)
荆楚大地,有沃野千里的两湖平原,湖泊星罗棋布,是为鱼米之乡。楚人以鱼为蔬,正所谓“享无淡鱼,则非盛礼”,楚复光羁旅日久,自然想念家乡口味。只是,全鱼脍送到楚复光房里的时候,这位深敛锋芒连前十名都不敢中的大才子骇得几乎握不住筷子。
桌上的器皿,一百零八道,盘盏杯碟,一应千峰翠色的青釉楚瓷,莹润光洁,小顺子亲捧了三角云纹的匜来请楚复光盥手,楚复光哪里敢让这位天昭帝面前的第一红人服侍,随意洗了手,看到桌上的菜色,面上立刻变了颜色。